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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跟我同年降临村庄,是个自豪的记忆。电的蔓延快过我长高许多。当我可以独自行走,出没于村头巷尾,跟其他的孩子掐架,用泥团对射,将沙土撒到他们鼻孔里然后逃之夭夭时,变压墩业已自动生成,有个黄昏,暮霞烧红了天空,我经过那用石头砌成的土墩,站在下面张望,绕了几周什么也没有发现,想爬上去看看,又力不能及,回家后第二天起来,发现世界热闹非凡,全村的人都举着九节木梯四处奔走,有点割禾季节的热闹,我问父他们在干什么,父说,要通电了。
据说村里的电起初是从镇上拉过来的,能用上的人极少,多数人都是用煤油灯,那是个小家伙,一个瓶子、一个黑铁做的灯头,穿根棉做的灯芯,灯头上还有个细小的卷轴,连着带齿的圆轮,齿可嵌进灯芯中,转动能调节灯芯露出灯头部分的长度,以此来调节火苗大小。变压器到了村里后,腾空拉线由四叔完成,二叔历来胆小,站再木梯下面护稳。线是镇上派下来的,没有皮,两根铁线缠媾在一起,村人都叫“赤膊线”,这是主线,从变压器上直接拉到官厅木檐上,走檐的四叔小心翼翼,下面蹲着爷爷、婆婆、三叔,凌空瞪着眼,目护四叔完成打钉,上瓷,扎线全部过程,二姨端着陶碗从餐桌上跑出来,衔着芋汤饭抬头举目,不停提醒四叔小心檐木腐坏断裂,四叔听火了,在上面说:“你再那么多嘴,我一锤子敲死你。”爷爷一面怪二姨多嘴,一面嘱咐四叔小心,直到四叔下来,全部人才回到各自的屋子,剁番薯叶的剁番薯叶,喂猪的喂猪,吃饭的继续吃,出工干活的扛起锄头走开。赤膊线铺了线路主干,周围的人家要装电,只用花线往外一钩就能亮灯,极度方便,却给管电的人带来不便,有人不装电表偷电,晚上用花线靠上赤膊线,白天拉下来,神不知鬼不觉。电线拉多了,毫无规则地交错在空中,穹庐不再完整,给线割得横七竖八,零乱异常。小时候我是家中的少爷,不曾干农活,更多的时候时清寂而孤独的,常常在打谷场上看天空,视线跟着鸟儿飞,漫无目的毫无拘束地飞,飞过绿叶飞过菜园洼地,最后消失在远山中,那种极目畅游的感觉在后来被电线割裂,赤膊线是继枝桠后鸟儿的第二栖息场所,有时听说可以看到被电死在电线杆上的鸟,但不常见,多是雨天时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看天看鸟的日子被电线拉扯杂碎,越发无趣,村里通电后,会动会响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它们有趣得多,电视就是能说会动中的佼佼者。在一次打酱油的机缘中,我第一次见到了电视,很小,14寸的,四四方方,杂货店由个读书青年照看,戴眼镜,躺在藤椅上看着里面雪花组成的人形,颇为惬意。我拿着酱油瓶子过去叫他打满,他慢悠慢悠的起来,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着块四方的东西,嘴角露出笑容,快速地插上漏斗,用竹做量斗舀,急冲冲地倒下瓶子,溢出一些黏在他手上,也没有看出他觉得可惜,只顾做完活,又跑到藤椅上,盯着电视不放。那次我也在一边看着电视,只不过是里面全部是雪花点,瞧一眼后就不再看了。很久以后,到底多久我不知道了,一天两天或者一年两年都有可能,那时候的时间是漫长的,记忆比涟漪还清淡,一个夜晚,姐姐饭后点燃烟管,要出去,我问她去那里,她说要去看《乌龙山剿匪记》,我就跟同前往了。点火的烟管其实就是烟叶的茎杆,大多一米左右,摘完上面的烟叶后,砍下来,放在水中浸泡半个月,茎管里面的一些肉腐烂,轻轻一敲就全部流出来,其味甚臭,但空了心,余留下的管壳晒干后,一点即燃,火势旺盛,是个导火的好把手,在夜里做火把,烧柴时用来点火引燃,极为方便。我跟姐姐点火到小学的操场空地上,已经坐满了二三十人,有点烟叙谈的老农,卷着裤脚说笑,有带着几个孩子的妇女,怀里抱一个,手里拖一个,偶尔有一个会哭,或者用衣袖擦着鼻涕,哗哗有声,但大都是没有被抱的,妇女多会在他屁股上打上几巴掌,然后放手里棒着的那个在地,转儿抱他,哭声随即止住。小孩站在地上,永远都会哭,村里人说那是好事情,哭跟打屁股都是好事,大人们相信,那样,他会更快长大。
差不多到八点了,人群向操场旁边的小杂货店靠拢,争位置的人开始大叫亲人的名字,“孬嘴古,快来这里”、“二狗古,坐在这里别动”、“春生,快叫落鼻芝出来”等等,在我们那里,古、芝是音而已,并没有具体的文字,古表征男性,芝表征女性,都是用在小名上,长大了是不会用这个音的,偶尔说起来的时候也权当回忆,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内部的亲切。我小时候的小名叫铁锤,是姑姑取的,她那时候是水灵的年轻,经常跟几个女孩在一起,见我来了,就在我脑后敲一下,我回头找不到谁敲我的,她们再敲时,我干脆头也不回,装作没有感觉,又哭,她们都说我的脑壳硬,笑称铁锤,而她的闺友们,则互称对方为青英。青英,是一个多美好的名字,感觉像蒲公英似的轻盈,而结局又好象是这样,她们业已飘散在城市或者乡村之中,为了人妇,面黄体弱,已不是当年的青英了。
人群平息后,杂货店的老板从里面搬出一张桌子,半米高度,然后再从里面搬出一台电视,放在上面,是金星牌的,有两根天线,还有一个铁圈挂在其中一根上,形状很可爱,通了电,打开画面,听到了刺空的枪声。基本上,我看过的书没有对枪声描绘过,都一律用砰来代替,那不是我所认识的枪声,那个夜晚,我听到的枪声是噼呀啾,噼呀是连带的音,说得要轻,啾是尾音,很长很重。噼呀啾、噼呀啾,很明媚的两枪,是一个叫河山的人打出来的,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拿驳壳枪左右开弓的人,英烈帅气,是后来那个所谓的小马哥所不能比的,接着我还认识了二爷,光头,穿个黑褂,不时摸着脑盖。这些内容,都直接的渗入了我后来的日子,昏幕打泥仗,大家都要当河山,而且都用拇指和食指做出双枪的模样,忘乎所以的叫噼呀啾噼呀啾,见人就噼呀啾,日头也落了,我们还是不想回去,抓一个人当二爷,用泥团将他整哭后散去,留他一人在暮色中抽泣,后来大人找上门问罪,我跪了几次灶头,饿了几餐饭,劣性未改。二爷其实挺吓人的,到底什么地方吓人我也不知道,但妈妈们总能唤他出来迫使我们做一些事,至今我想起二爷的光头,都有点惊悚,毛骨悚然的。
我的电视生涯开始了,艰苦、意兴、逃亡甚至流浪一般的满村跑,跑的姿势也很奇怪,前脚抬得很高,后脚拖着,学着别人骑马的动作,嘴里还不时地崩出“架,咯哚咯哚”这样饱满而清脆地声音,路上要是遇到一个扛着锄头出工的村人,就不敢放肆,停下来挪着小步走过去,看到他背离我十几步,又咯哚咯哚的跑将起来,永无疲倦。我慢慢的学会了厚着脸皮在别人家吃饭时坐在他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不走,也不转眼,听到他们咀嚼和碗筷交错的声音特别清脆响亮。我还在别人闭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进去,以探是否放电视,那种怯怯的紧张后总有一阵莫名的孤独和空虚,那时,我又喜欢上了看鸟,看它一蹬爪,展翅飞出后留下枝叶的摇摆,一晃又一晃,划破空气,音响渐息。《乌龙山剿匪记》后,我迷上了《恐龙特急可塞号》,他们有荧光闪闪的衣服,还有人间大炮,很酷的三级准备。我曾将自己套在椅下,靠躺着企图像可塞一般从人间大炮里溜出来,不幸的见自己卡在里面哭了半天,父收工回家,才得以解困。当我看《百变雄师》,依旧骑马咯哚在村庄的道路上时,天空已经被电视天线掩盖,一根根高大的竹杠支撑起来的天线令我更有目标,逐户搜行,打开门的当然好,一眼看进去便知电视开了没有,没开门的便要伏耳在门上凝听,或者在趴在狗洞下看进去,扫视一下,颇有贼像,只是心绪忐忑,行路焦躁罢了。
上了学,一切都便得更有规律,除非夜了,我是不落家的。早上没电视看,上学很乖,读书也用功,吃了早饭上学完,便是中午,跑到有电视的同学家里,大部分他们都要做一些家务,起火煮饭或者挑水劈柴不等,我上有姐姐,下有妹妹,是少爷,懒活,就跟着他们转悠,央求他们开电视,大概12点半后,岭南台和珠江台都有电视剧看,周末时候还有《万花筒》,是个搞笑的小剧场,很好看。看到他们关掉电视机为止,一般都在2点左右,差不多上课了,跑回家吃点饭,又折回学校上课,到下午,更摄心的动画片会让我到处奔走,盲目而快乐。放《嘿奔奔》时我走路不再骑马,改开车,还奔奔奔奔奔奔奔的一路唱,《天空战记》后大家见面就说伊莫拉萨,《大力水手》更让我认识并想得到菠菜,曾翻过菜园去找,未果。
从我出生记事起,读书就是我的唯一目标,父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看电视在他看来是无知的,那些图影搞来搞去,毫无意义,更重要的是浪费时间,要我将看电视的时间用在读书上,就此,看电视成了一个被禁止的活动,很多时候我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会突然觉得耳朵被人夹紧、扯起,对于疼,我自小下来就不会叫喊,不管是青英们敲我的头,还是父拧我耳,我都没有正面的回应,可能正是憋着这样的疼,越发激发我的叛逆,对看电视,除了喜欢外,还有点泄恨,那时节,电视是我的唯一,可在学校里的功课也异常好,村不大,人少,排在第一第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到了期末级里的前三名都要选上镇上考,老师称这是比赛,我是每次必选的人物,但到了那里拔不了尖,偶尔一两次挤进前十,就算很不错,老师很喜欢我,有一次语文考了高分,听说有傲视群雄的感觉,这在我们村里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但对这些,我都了无兴趣,只是希望在身边能有架电视,抱着不眠不休,无日无夜地看。父是越发生气,他是个固执而专权的人,对我的劣性暴怒也无奈,每次看电视回去,只要他在家里,我就不敢进门,在屋外站着,待他吃完饭上了床,我才进门吃剩饭剩菜。如果是夜晚,我会坐在池塘边上,不停地拔草,听青蛙叫。姐姐妹妹都跟我一样有看电视的嗜好,都一样待以饿饭,母并无多言,偶尔说两声,也是骂我们懒惰,转而又怒目父亲,叫我们进屋吃饭,可父的权威不是他一句话可以抹杀的,我们都站在门外,跟月色一样沉默。父有过超然的举动,那可能是我读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时候,新学期开学那天,同伴吃了饭来邀我上学,父说,你们都别上学了,天天看电视,没有那么便宜的学费,都给我上山砍柴,姐、我、妹三人拿着竹杠,上山去了。
上山砍柴要看节气的,春夏一般不去,深秋冬至时候,山柴枯脆,荆蕨凋萎,那是砍柴的好时节,并且,上山砍柴是要结群拉伙的,山深岭危,一两个人都不敢去。那次,应该是春禾熟成的时候,父叫我们三姐妹上山,我们也就十岁左右,无人同去,循着记忆在山路上进发,那里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姐第一次说了要死的概念,妹说长大了要杀了父的想法,我都同意,但最后大家都还是相安无事的挑着柴回去,那些话语只在山林中萦绕便消逝殆尽了。回家须得走上十几里路,我自小娇惯,根本不知道砍柴,都是姐帮我捆好,放在我肩上的,路上我们有休息,坐下后 仍然没有忘记电视的情节,大家侃侃而谈,似乎什么都可以遗忘。回到家后,第二天还是接着上学,三个孩子一起上学是件痛心的事,父一面要负担昂贵的学费,一面要制止我们看电视,我相信他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中老去的,一直到现在。后来有个电视剧叫《海灯法师》让他妥协了,他准许我们看这部片,但看完后得回来,也就不在饿我们的饭。 
家里最先有电视的是四叔,他结婚的时候,爷爷买了一台电视机,放在嫁妆上抬去尹姓的女家,敲锣打鼓,响起鞭炮,就是气派。但凡婚嫁,按照礼俗,都得宴请三日,第一天进客,第二天正式嫁娶,第三天散客,闹洞房是在第二天,搬去的嫁妆跟随新娘回来了,我们就有电视看了,窝在大厅内,小孩妇女堆在一起看,男人们不是在喝酒闹房,就是在厨房帮手,几乎没有人闲。那时吸引我的是一个日本片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了,只晓得是打羽毛球的,记忆中女主角在球场上能跳得很高,还能腾空翻转,甚是牛逼。可好景不长,四叔结了婚,不久便分了家,若大的家庭各持己灶,电视当然归四叔,拥有电视的日子当即落空。电视的蔓延几乎淹没了我,在周围,只要不停电,在空闲时间,都能看到电视,可太近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很危险的,父随时会杀到,有时拧耳朵,有时一巴掌扇过来,几乎让我晕,所以我看电视,都不会在我家附近,而是跑到很远的地方,现在我以为,那样的日子像流浪。
写到我家有电视,那种心情并不是喜悦的,按照父的脾气,我是不会指望家里有电视的,而家里的电视据说来自一次争吵,父去邻家窜门时候被人说不看电视就不要占着座位,他脆弱的尊严受到伤害后的第二天,便托人在县城买了一部回来,时间是1993年,彩电已经更换了黑白机,有线电视也刚在村里起步,父背着一部philip电视穿过打谷场,接受乡里们的注目礼,挪到家里时,两肩通红,额头渗汗,背后的衣服已经湿得滴水。那年冬天异常冷,几乎要落雪,北风呼啸的时候,家里起了碳火,全家人围着火盆,因为一台电视而无话可说,围坐良久。母是看不懂电视的,偶尔走来走去,对着电视说一句“真有那么厉害,鬼都不信”的话,父横了她一眼,挤着眼睛说无知无识。的确,在我的记忆里,父对知识这两个字有着异常的情感,他很少对别人称赞,而我听到的最高待遇赞举就是:这人真有知识,对一个人最看不起的,就说无知无识。那个有火的冬天,我捧着遥控器不得安宁,时而放在手里,时而放在大衣棉袄内,时而放在别人找不到的偏僻角落,害怕他们抢走。为了增加村人安装有线电视的兴趣,引入有线的人播放八三版的《射雕英雄传》,时我业已上了初中,对打打杀杀的并不感兴趣,但真正引起骚动的却在小孩中间,他们已经不是我那那时侯单枪匹马的满村跑,而是成群结队走门窜户,先由一个人当先锋,从门缝中探个头出来,看到放射雕,立即召唤同伴,十几个小脑袋便挤进屋里,有几天,农闲窜门的人在赞叹有线电视的明朗清晰后怒骂引入有线的人,是村东一户邓姓的人,“都是那死老邓,让我家雄古闹个不停,嚷着要装有线!”雄古,多男人的名字呵!
过了那个冬天,我再也不曾骑过马,不曾在咯哚咯哚的时候遇到雕石般的村人,当他们在时光中老去时,我在黄坑上学,学校管理异常严格,没有机会出去,后来跟着一些比较顽劣的师兄出校,抢看《新白娘子传奇》,是时,无论发廊,饭店,学校的小卖部,服装店,只要有电视,全镇大街小巷都只播一部片子,这也是我对电视的最后记忆了,标志着我告别了骑马的年代。后来我又高升到县城,对外面的事物更是没有任何的兴趣,包括电视,憋着的气就是为了读书,偶尔的时候到图书馆拿一本大部头读读,礼拜打打篮球,跟几个好友聊聊天,电视在时光中几乎消缺了,可暑假回家,似乎又找不到更多的东西可以玩乐,或者我根本就不曾有过玩乐,只是由天黑到天白棒着电视遥控器,呆滞的看着,一动不动,父已经管不了我,我也不怕没有书读,因为我考上的是全县最好的中学,走在村里是很有面子的,听说考上后学校还请父上台讲话,结结巴巴闹了不少笑话。即便在农忙时节,我也不用帮忙,多是慵懒在床,起来以后麻雀已经走光,只剩下乌鸦或者喜鹊在门前不叫着,我一跺脚,它们都惊翅而去,那片震动的树叶,摇晃如涟。
天空中的电视天线不久便消失,空气中挥发出自由的味道,可于我,并没有童年那般的快乐,打仗的小伙伴陆续的陌生,一年难见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都是偶尔的,或说在外打工,或说在家耕作,十来岁,即已结婚生子,有些愕然,不理解,但摸摸这村庄的大青石,又觉得那么的自然,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那些刺破苍天的天线试图解放他们,还没有完全占领,另一种科技又将它们淘汰,这些农人,带着渺小的时光在人类科技的博物馆边观光而过,不曾到达物质的内核,即已死去。

                        2005.6.26起草,6.29毕于深圳凤凰 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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