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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白昼漫长且数量庞大,夜晚则像剪断的乌鸦翅膀,在七点后点燃的香炉上空一边颤抖一边碎作炉灰一片,于是现在又将是第二天。
我将要讲点什么,这就好像我被推到了黑漆漆的舞台正中央,一束探究般的光束拍落我的身体,即使不久前我曾来这里彩排,知道那里有钢丝索、十七种颜色的小彩灯,四只用于给室内制造云朵的发射枪,升降设备和秋千,可现在什么也派不上用场,我自知此刻所有的要求都将被视作无理的表现,似乎所有可以用于博取自尊的筹码便是自知之明,早晨我请求我的二妹妹可以在舞台的一隅为我弹奏摇篮曲,她应承了我,并告诉我她还将从花园里剪两支蓖麻洒上香水在我演讲结束时递上来。请仍旧留下我在这里翻弄自己的拇指并不打算吐一个表达歉意的音节,我早已在经历过无数次的盗汗、磨牙、飞上一棵树中习惯了这种窘迫。这就是为什么此刻我仍旧打算在众目睽睽中席地而坐,极力保持野餐般的姿态。
每个第二天和上一个第二天都差不多,我们去层数不一定的宝塔,奇数日我们呆在双数层,双数日则呆在底层,但周日我们哪也不去就在一口井边下棋,噢,经验告诉我‘我们’的数量理应由一个奇数构成,以使得这个故事更加有棱角像一个不断在半空中打着转儿的金字塔。那么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我是在里头的,这让我有点羞愧,你们没法甩掉我。
这时候到井边去,只能看到卟鲁妥了,现在提到他,倒并不是他有多么了不得,但无疑他是‘他们’中的一个,并且是提到‘他们’就能很快想起的一个,原因大概是他和眯住生下了我们。我这么似乎又带来了新的麻烦,现在你们非常弄不清他们由谁组成,还平白无故又多出了一群搞不清身份的小讨厌,还是这么讲吧:‘他们’就是卟鲁妥、眯住和‘我们’。
接着昨天的宫廷游戏,国王已经把王后吃掉了,别不承认,我坐到卟鲁妥对面,扯着王后破破烂烂的裙角将它放回盒子里,他没什么好不同意的,看看现在我们还剩下什么:一名忠实的臣子、是我的,三名信号兵:两名是我的,一名是他的,两名工兵:全是我的,别把轮船放到水域中,它在昨天七点半就被击中了,不记得了吗?他的三百名弓箭手也被我的坦克战队尽数俘虏,现在他还留着剩下的箭还有什么意义呢,拿去削成竹蜻蜓或者兑换一名婢女吗。现在他有点发慌,用一支骑军试图引开我的视线,而实际上他的真正目的是希望我把所有的禁卫队调离,而他最后剩下的一只白狮子则可以在此刻大摇大摆的吃掉皇宫的两名守卫取胜。我佯装不知,按照他的意思使部队向他引诱的方向前进,走出森林时我把白狮子的尾巴交还给他,他垂头丧气地搁下了棋子,叹口气说:“其实我刚才就知道你一准要发现。”“你也还没输呀。”我故意激他,“不玩了。”他站起来扭了扭脖子,昨天他不留神让我的一名婢女顺利走到了骑军营,好啦,别生气,我拆掉他的城堡,两只手抓满骑士,“下回换你用白猫,我用松狮嘛。”“不玩了,”他小气地回答,“没什么意思。”从我将这副棋介绍给他的三个月来他不断地重复这一过程。
“嗨哟,随你的便。”我也站起来,满不在乎地把它们砰砰扔回盒子里,尽管每次这么干我都曾担心过它们可能会摔断脖子或者胳膊,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但下一回我也仍然忍不住去重复同样的动作。
七岁生日时我迷上了收集门帘,但直到现在我也仅仅拥有三副:第一副是眯住送我的生日礼物:由扑克牌四种花色组成的塑料门帘;在校际长跑赛上获奖后再次向眯住索要的一副压克力叶子型门帘。还有就是今年暑假用从杂志上剪下的歌星照片自己串成的。但就在我出去买一只铅笔的功夫,已经给了卟鲁妥足够的时间把它们各自拆下三分一卖出去:我回到房间,把零钱放到纸盒里,一回头我便猛地看到了那些拆剩下的部分,卟鲁妥示威一般把它们挂在墙上最高的那面镜子前,我的眼泪‘蹼’的一声便从眼眶中弹出在地毯上砸出一口小小的水洼,打湿了脸颊、前襟和脚尖。我搬了张板凳站上去取下它们,下定决心至少一个星期不与卟鲁妥说一句话。
但我的决心往往一钱不值,次日我在窗前看一支枯死的树,卟鲁妥拿了一碗菱角到我的房间来时,我又搭理他了。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碗递到我的脸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吃不吃?”我瞥了他一眼,表示我不可能已经忘记了,“想让我原谅你,”我故作平静地说,“除非带我去把上次在旧货市场看到的那盏神灯买回来。”“没门。”他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几乎都快蹦起来了,恶狠狠地盯着他脸上浮出的油,他不作任何表示,径直走出房间,往二楼去了。我顾不上考虑他是否正为再度激怒我而暗自得意,紧跟着也夺门而出,我的小妹妹茸脸堵在楼梯口,把水果糖从上往下砸成几十块后分装进昨天眯住帮她裁好的玻璃纸中,“去,去。”我烦躁地拨开她走上前。然而推开门卟鲁妥并不在那里,他没有回到房间我也猜不到他会躲到哪儿,我们居住的地方空旷而庞大,他可以藏到任何一个洞穴或者楼层中,但不太可能跑出去,他的车还停在地下室,我在一块空地上来回走动着,使劲跺着脚,跑到马路上烧死了一名牛奶工,埋在院子里的胡椒树下。
小姨在三年前从一间教授调配毒药的学校里毕业后来到我们身边,起初她对眯住的说法仅仅是借住到自己找到一份工作,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她挑选了原本是茸脸的育婴室的房间,睡在离窗户最远的墙角里,起初的白天她把广告传单和石头挂在门把上,当我们路过她的房间时她迅速搭拉下嘴角把视线移到电话上呆呆看着。谁也不知道她晚上在干什么,我有时在窗外看到她,穿着蝙蝠一样铁青的线衫,颜色化到夜景中显得很浓,这样的影像揉揉眼睛就会消失。有一次,由于前一天我从塔的二层摔下来连续昏迷了48小时,到晚上醒过来时怎么也无法再睡着,精神异常好,这才能死死地盯住她夜里的样子,那甚至是迷人的,她瘦得够戗,所有的骨头都好像从关节里突出来了一点,披散着的长发密实实地遮住她轮廓过宽的腮帮,露在衣料与头发外的身体面积那么小,可能加起来还没有一只巴掌大,这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够不把她看丢,但仍然不能弄明白她到底在做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她体态优美,来来回回地在两颗驱蚊香草间走来走去、下蹲、俯卧……消失了……她住过来的初期我曾经认为她不怀好意,隔三差五地肚子也疼了几回,现在想想那是神经质的,她没有什么坏心眼,这从她告诉我她上学时从来不听课所以没有任何笔记就可以知道。渐渐地,她意识到以我们的软弱使任何谦卑都显得多余,她直言不讳自己在短期内恐怕找不到任何称心的工作并希望能和“孩子们”多相处,她肯定自己有一些特别的技能会是我们特别感兴趣的。
眯住同意的下一天她便把自己的房间的墙壁打掉改造成了玻璃橱窗,在衣柜里饲养了两只肥硕的塔螺,分别名叫MR低低和MR高高,由于买得急,她竟一时忘记了向贩卖塔螺的黑人问清楚它们的食性,而又没有任何试图去弄清楚的愿望,饿了一星期后它们开始渐渐地变干变小,她起先还没完没了地盯着它们萎缩的过程,但又渐渐丧失了耐心,久久才去扫一眼,用尺子稍微量一下萎缩的进度。MR高高在一个月后被我的弟弟姜脚偷走煮成汤了,她也没发现。我和二妹椒嘴在趁她上厕所时潜入房间偷走了MR低低,一切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学习烹饪,把树苗、贡丸、虾仁、豌豆研成末扮在稀饭里,常规的食物无效后我们开始把各种物品都拿到它面前,包括一小块切下的收音机,浇了甜酱的蚤子,球皮、一片从游泳池底揭下来的墨绿色地砖或者茸脸身上最肥的一块肉。
它很爱我们但什么也不合它的心意,放到田野里也不走。小姨发现后曾找到我们要求拿回它,我拒绝了,她也试过偷,但我看得严严实实,最终她只好向眯住告了一状,妥协的结果是,MR低低可以继续留在我们这,但不允许它占据房间里哪怕一个盆景的位置。我们只好将它养在窗台上,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它身上比较细的部位,另一头绑在窗栓上以防止它摔下去,一次台风后它像一片树叶那样落在一楼的水泥地上,奄奄一息。我们把它埋在土里,想看它时再去挖出来,它的魂魄实在是太闹人了,放在任何地方都很容易被发现。我们的胆子都很小,不敢常常去看它,总是隔上许久才趁夜偷偷摸过去,它对我们十分依恋,连身上的土粒都顾不得抖干净便发疯般扑上我的小腿,与生前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它的魂魄不再与肉体那般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把黑色的幕布从一口会歌唱、背诗、哀泣的石棺中抖出,于是又是夜晚。晚饭总是吃得不太愉快,尽管并不太饿但为了以身作责我仍第一个来到饭桌前,“吃什么?”我捡了一碗装得最少的饭拿到座位上,“鱼耳朵。”眯住边说边盛了一大勺扣过来,从豆角里不断咬到生姜片使我不得不将整口饭都吐在桌子上,我简直怀疑他们专门炒了一盘生姜掺到菜里,最后茸脸含着一口饭打了个喷嚏导致大家都不得不跑出去洗脸,我也趁乱倒掉了剩下的饭,接着坐到地板上去拼一副骨头,可从脚趾拼到了肋骨也不见他们回来,楼下不时传来闷声闷气的砰砰撞击和茸脸的叫声,是姜脚又发病变成了一只花狸鼠,或者不叫这个,我弄不太清楚了。
我们三姐妹和姜脚的关系都不太好,也许他的病使他行为孤僻,对此我们不爱妄加揣测,加重这股不快感受的是他常常撒谎,如果他在严肃的大事件上撒谎我们是不会对他不满的,问题在于他的谎言来得没有任何技巧、动机与先兆,内容就是类似于你端起一只杯子喝下一口水,他等你咽下水后半真半假地告诉你他刚才在里面吐过口水然后嘿嘿嘿地笑上三声。他以此为乐,使它们发生在任何场合与对象上,甚至将此解释为表达亲热的一种手段,其实他有什么好闹的,他疾病缠身也不代表他有权力长成这样。
我把刚才拼好的骨头拆开装回盒子里,趴到栏杆上往下看去,姜脚变成的小东西灵巧地穿过摇晃的钟摆,纵身一越攀上沙发,翻过一截凸起的弹簧,绕进扶手上搭着的一条毛毯中,茸脸一路跌跌撞撞地追上来,像动画片中那样被莫名其妙的弹珠、桌脚、溜冰鞋拌倒,又很快爬了起来,最后把整个身子往毛毯上扑去。“不可鲤鱼!不可鲤鱼!”她一边振振有辞一边把身下的毛毯卷成一团,用脚尖压在地板上,然后重重地往上面坐了三次。
眯住走上前拉开她,小心地扯开毛毯的一角将它抖平,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们识趣地捂上了耳朵:房间很快被茸脸的儿童尖叫再次填满。严肃地说:小孩都讨人厌烦,比如我就总是想把茸脸埋到园子里或者关在井中,眯住要我无时无刻看住她,但那难道是我能做得到的事情吗?如果独剩下我们两个在家时,我干脆就把卟鲁妥的所有皮带都翻出来首尾相接,将她绑在沙发上看樱桃台播放的《我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偶尔逢她情绪低落的日子我也心有愧疚任她自由行动,但后面发生的事情证实了退让的愚蠢。我看着她拿了一瓶墨汁和一支毛笔往客厅去,我担心她弄花了墙便跟在她身后,她在柜子前停下,搬过来一张板凳,爬上去抱下花瓶,接着拿毛笔蘸了点墨汁,很认真地对着眯住弄回来的兔子花上起色来,倒也不算闯祸。我绕到她身后:“你在干嘛?”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涂:“这样好看些。”“太费劲啦。”我拧开墨汁倒了一点到花瓶里,带她去洗毛笔和脸,第二天花瓣就变色了,当然比直接涂上去的浅一点。一周后结成了樱桃大小的果实,我偷偷尝了一口,捏起来很硬嚼起来也像木渣,没有核也没有任何味道,牙齿和舌头都变黑了,三天后他们切开我的肚子发现里面就像夜间丛林。
窝西唤是我从前的邻居,从小我就觉得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这么认为。那时我们家住得很近,后来他上学了,终日忙碌于如何把自己弄成各种形状,但他并不勇敢,他总是一边流着眼泪咬着嘴唇一边从自己的指尖开始吃起,我对他的能力不抱以任何质疑,他可以把一颗米粒啃成自己脸的形状,他也可以将自己吃成一只小熊或者一架手风琴,当差不多感到饱涨时他停下来,静静地仰卧或者将自己放倒,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陷入规律的沉睡中。当天色亮过三个回合后他睁开双眼,给我发一条短信,短信里可能只是一个语气词或者什么也没有,决不会出现一个邀请我出现的字眼,而我就会义无反顾地放下所有正在进行的事情跑去他家,将他扶起来再捡起他排出的那部分自己,重新黏回他的样子,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接着用一种礼貌得过头的腔调向我道谢,哦,不用谢,他已经走到了信箱前,取出所有的信件与广告单,认认真真地坐下来拆封、阅读。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一个恰好适合搔首弄姿的位置。+买我们的胶囊吧!我们的胶囊适合所有总在睡觉时梦见身处高空的人。+我认为还是我们的针剂比较好,我们的针剂对所有在十八周岁前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灵异事件的人都有奇特的功效。+我们出售各种技术指导,其中包括如何同时进行打喷嚏与放屁、吞下自己的拳头、什么食物与什么食物混合后吃下能使眼白变色、在吃自己时保持最大的体能……“好棒!”窝西唤激动起来,将最后一条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抄在手心。“而我是否无足轻重呢?”我又一次问。“不,你很好。”他说完跑进房间,颤抖着举起电话。
我到他身边坐下,房间有点暗,不断地偷看他使我得知他未曾向我看一眼,他的脸部线条柔和,暴饮暴食并未带给他浮肿,也许我将他拼好的过程耗时过长,他身体的一部分在渐暝的房间里慢慢变皱,即便是这样---仍然恰到好处,我盯住他的眼角的细纹,用指腹蹭着椅腿想象自己已经伸上去摸了一下,紧接着听见他说:“哦,你好,我要学习隐形术与性冷感,请问几多钱?”“嗯,嗯,”他从桌上抓起一支笔,翻开左手,在手掌上刷刷记着,记满又转往手背、大腿,期间发出“哈哈呵呵”,“这是真的吗”,“哦,那如果这个也要”,“连这个也可以吗”……最后不得不在肚皮上恋恋不舍地记下最后一行,挂下电话。
我和椒嘴有同一位老师,是一条可以将身体折叠成任何角度的食腐鱼,这种技巧有助于他灵活地钻进大鱼体内各种奇形怪状的骨骼中吸食最纯净的腐质,在学习完如何服毒,开天眼,用雷电制造意外和拥有雌雄同体,我们询问它是否还有什么本事没有传授,他向我们展示了另一项特殊的技能:他被关在一口绑满铁链与锁头的精钢保险柜中扔下海去,半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岸身上连一片鳞也没少,问我要一杯荔枝酒。当我们请求他将此传授予我时他拒绝了,“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他摇摇鳍,“小姑娘不懂。”而他是不是对于我们分别有所保留呢,我是说,有一些课程我们并不是同时接受的,比如今天的天气正好令我喜悦而令她感到烦闷,她不高兴来了,他便会摆出一副与两人同在时完全不一样的态度:亲切、讨厌得多,告诉我他将会额外教给我一样我的妹妹学不到的本事并信誉旦旦他从没有对我的妹妹说过相同的话。谁知道呢,我也常常藉故去做一点自己的事,对他们独处时的动作丝毫不兴趣。我们很少尊敬他,只是保持教养所需要的礼貌,背地里半真半假地说他各种坏话,反正他不介意。
傍晚我到窝西唤的学校去找他,他不在操场,到了宿舍也没见着人。与他同宿舍的两个男孩坐在窗前讲话,问了他们也答不上他去了哪儿几时回来,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大概不用多久。我只好到他的床位上坐下来,枕头边放着一本姜科花卉图谱,拿起来抖一抖——一只撕开了一点的避孕套落了出来,塞回枕头下面后翻了翻那本书,感到什么姿势都不舒服,躺着看也累,还得用胳膊把书举高:他的枕头实在太低了。一会房间里光线渐暗,两个男孩一直在窗前叽叽咕咕说的话听不清楚又没完没了,并且谁也没有过去把日光灯打开的意思。书里大部分名称我都没听过也记不住,迷迷糊糊犯起困时门便被拉开了,我以为是窝西唤回来了,激动地坐起身,肚子很响地咕了两声,等着他跟我解释他去了哪里为我的等待致歉,他先走到墙角搁下手中一个好像是脸盆的东西,然后径直朝床这里走过来,一下子躺到我身旁,把我挤到了墙壁上,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借着微光我看清楚那根本不是窝西唤,他的肤色似乎比亚洲人深一些,有点像印度或者伊朗那边过来的人,留着绻曲的头发和小胡子,五官也说不上俊秀与否,双眼皮,鼻子不算很高但偏宽,笔直。正是那些你看到一个从你身边走过去,下一个走过来时你仍然觉得是刚才那个的外国人。他也不说话,静静地躺在那儿,我艰难地推动着他的身体,那像一堆睡着的铁一般沉重,他忽然伸手褪去了我的裤子,我低声惊呼但马上又住嘴了,怕窗前那两个男孩会跑过来,他便顺势立马将家伙塞进来干我。我一时被吓懵了,只能背顶着墙,一声不响地接受着,下面痛得要死,他的嘴里也在嘟囔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句子,像化入暗处的泥鳅、虾蟹,透明的鱼卵和墨绿色水草,没多久他急急地抽送了几下,拔出来便往门外跑了出去。我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直到外头响起消防车的鸣笛,才提起裤子坐了起来。
那两个男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我摸到门口然后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个房间的日光灯开关在哪儿,门附近的墙面上干净得连个挂钩都没有,半空中也没有垂下来的塑料绳,窗外倒还比室内亮些,一些星星爬到了对面的楼顶,但对面楼也没亮几个房间。饿极了,感觉肚皮像一张打湿的草纸一样黏到了内脏上面,现在可能是八点,甚至十点。
越往校门口走越热闹,如果他们不在宿舍、游泳池、花样滑冰场、足球场、电子阅览室或者澡堂,他们总还是能够找到一个恰好适合这个时段的地方搞一些打发时间的小花样出来。他们穿着雨衣在晴朗的夜空下走来走去,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往校园西面最旧的两排教学楼赶去,我猜想他也在那儿,虽然他总是积极地缺席每一场有“大家”加入的活动。
消防车停在被两排教学楼夹起的小径上,我努力仰起脖子去看右边那排楼的顶层,窗口与窗口间的距离狭窄,好像只是用根棍子把一扇窗分作两扇罢了,土黄色的楼皮更使这堆庞然大物在视觉上成为一堆沙子的胶合体,从消防车的水喉中喷出带着青草汁味道的药水,往顶楼的窗户内扫射,由于角度被另一栋楼锁死,水流总是先打到顶层的天花板或窗沿上,又整团整团地落回地面,夹在药水缝隙中还零零星星落下蝙蝠湿漉漉的身体,几名负责清洁的同学披着橘红色的雨衣走来走去将它们扫作几堆。我绕开人仰着脖子往里面走,尽量避开大团落下的水,仍然有一些溅在皮肤上,发出“嘶”的一声和几缕发丝粗细的白烟。当我意识到人群已在身后三四百米时这才往回赶,而窝西唤始终不知道躲在哪一件雨衣下。他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呢,我踢踢走走,在学校附近吃了碗清凉油,捡了两只比较干净的蝙蝠回去和尿一起煲汤。
我和椒嘴年纪最相近,从小争衣服、水彩笔和男孩。我们的关系并不稳定,关系分裂大概是在有一次熄灯前椒嘴忽然钻到了我的被窝里,把下巴紧紧靠在我的肩膀上,压得手臂酥麻,“怎么了?”我一边问她一边把被她压住的头发向上拔。“我今天干了一件好后悔的事。”“什么事啊?”“我跑过去找奇奇,让他猜全班我最讨厌的男生是谁。”“是谁?”“是方启明。唉,我怎么会这么傻去问他这个,这样他就知道我喜欢他了。”“不会吧,那时和你一起做实验的就是方启明?”“对,是他。”“那你是那时喜欢上他的吗?”“啊?不!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喜欢的是奇奇,但全班的人都知道方启明喜欢我,弄得好像别人都不能再喜欢我了。”“那也没办法啊。”“唉,不和你说了!”她板着脸爬回自己的床,她就是这样,觉得全世界都注视着她,而她对你说点什么你就该支着耳朵滴水不漏,觉得全世界的心事都在她的口袋里,自此她不再对我吐露任何。
遇见布艾肖的第一天他便揍了我一顿。那是我毕业的第三天,由于在毕业典礼上统一交了聚餐费我按约定的时间往“眼屎乐园”KTV赶。去之前我查好了公交线路,计算上可能由于堵车和迷路的时间我提前三小时出了门。意外的是那天交通顺畅无比,我的坏运气似乎伴随着学业的完成而结束,所有需要搭乘的车次都在站牌附近很快地出现,没有由于视力或听力出现的失误而下错的站点,当“眼屎乐园”那块圆滚滚的大招牌出现在视线中时,手表上的指针连一个半圆都还没来得及转完。
我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了一会,接着尝试蹲一会站一会,期间到对面的便利店买过一只火炬冰淇淋,虽然吃的速度已经不慢,乳白色的冰淇淋汁还是不断滑下来滴个不停,要来的面巾纸最后可以把水分擦干净,但一些指纹和褶皱里的糖微粒把手掌变成了一张黏绳纸。这才决定索性先开个包间,等他们来了再合并过去,反正我已经交过钱了。
“一个小包间。”看柜台的是个中老年人,正好处于中年和老年的分界吧,秃顶周围还留着一小排灰色的毛发,坐在那儿一边吃葡萄一边玩电脑纸牌:用右手的指甲把皮从蒂部拉开一道,然后凑上嘴吸,再将手指放进桌角的一块数钱时用的湿海绵上蹭两下,迅整地伸到鼠标上移几张牌。我大声一点重复了一遍,他仍然盯着电脑屏幕,但身子慢慢地向我这里移了过来,摸了一本册子和一支圆珠笔推过来,顺便将葡萄籽吐在手心,挠了两下头皮。
我模仿着上一条格式写好,稍微使了点小劲把手从握笔的姿势再度恢复成平摊,老头向大厅里呼喝了一声“小包厢月季厅!”一名肚子有点胖的男服务员走了过来,由于身材的魁梧可能大部分人只会用健壮来形容他,说了声“请这边走。”我心里有小小的不悦,觉得这样的人更像保安而不适合做这种礼仪上的服务,即便礼貌也让人感觉到压迫,不过常来这里的大都是成群神经兴奋的年轻人,大概根本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啦。他朝我伸过一只手来,可能是想要:a.帮我拿手提包,b.让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就像电影里那样,c.索要小费,我犹豫着做了a,他接过来移到另一只手上,刚才那只手仍然重复这个动作。我跳过b拿出五个硬币放在他手上,他把它们放进裤袋后拉着我黏糊糊的手往一条又长又黑的过道走去。途中我发现这个地方比我想象中要豪华得多,它拥有一个美妙的圆型小厅,里面摆放着两株比人还高的龟背竹和烟灰缸,接着被一盏悬挂在角落的吊灯迷住了,顶端一排最大的灯泡有成年男子的头颅大小,最小的则一直垂到地板上,路过时脚的小拇指仍然能感受到它发散出来的热量,只有一粒热带鱼眼珠大。这个小厅后又是长长的的甬道,走到最黑处他开始与我闲聊,告诉我有名深受众人爱戴的电影男演员常常会乔装来这儿。“但你没法发现他,通常他会易容。他有可能是这儿的擦窗户工,捕蝇人,一位父亲或者一名贵妇。”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啪,他打开门,里面糊着金色花朵和矮人的墙纸,“玩得愉快。”
包厢内有一部电话,他出去拿服务单时我试着拨了我所记得的唯一一支同学的号码。接线员听起来像刚才门口的老头,我报错了一次号,没等接通他又进来了,死乞白赖坐在我身边,为了支走他我点了服务单上的头条食品——是香蕉船,要价高但耗时较长,应该足够我打通电话,不料几乎与拿一张服务单的时间差不多,好像他们生意火爆,随时随地都做好了满满一桌子的香蕉船,并且连上面的细刨冰都来不及融化便很快被抢购一空。他把它放到桌上,又不尴不尬地用同样的姿势坐回方才的位置。我又尝试着告诉他我想点歌唱,希望他能识趣点主动离开,哪怕是在门口也好吧,难道他还怕我会偷走这里的牙签盒吗。他并不领情,不温不火地坐在那儿,说“好的。”我气音唱了首《啊,可笑的爱》,曲毕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我们坐在那儿盯着画面上出现屏保。直到后来差点想开口问这儿是不是可以收看有线电视,我才下定决心不论如何再打一通电话。
“我有点想我的老师了。”我把匙子从嘴里吐出来,没等他回答我已掏出通讯录找出它的手机号码,五次等待音后它气喘吁吁地接起来,语气很冲张口就是恶狠狠的“干嘛?”“我……我想叫你出来玩,”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现在在宫里吗?”“不!我还在保险柜里呢!”他气急败坏地,“有什么事迟点再说!嘟……嘟……嘟……”我有点怀疑他在骗我因为后面那几个忙音像是他捏着鼻子装出来的,但也只好挂了电话,抱歉地对眼前这位温厚寡言的男士笑了笑。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除了拔通老师的那通电话外,没有等到任何相识的人,在结账前我们有过寥寥无几的交谈,其中连类似于“你是学生吗”这样的信息也不包含,对话的总量整理起来,可以发生在任何进商店花十分钟挑选一条手帕的顾客与服务员之间。期间我不断地对手表产生疑虑,包厢里根本没有窗户也望不见天色,到后来我连该怀疑它走快了还是走慢了都弄不清楚,纯粹是不断地在心里凝聚与打散各种念头,直到他朝我的左肩掷来一只痂红色的西洋酒瓶,我大惊失色,但马上反应过来拖了一张小沙发跑到墙角。他没有就此作罢也没有变本加厉,还是站在那儿朝沙发靠背的上方掷来酒瓶,他从哪里摸出来那么多酒瓶呢?为什么我起初呆在这个房间里连一只也没有看见。我不断试着往外探探瞧清楚,只是玻璃屑飞得很密挡住了我的视线,它们像是糖玻璃一样,连碰到沙发的面也撞得粉碎。
关于他在这天打过我这回事,他事后对我解释是因为第一眼便认为我可爱,这里的事后是指我们前几次在沼泽约会时。再熟络后他则矢口否认,认为我们当天相见恨晚,坐在那儿聊得天昏天暗,忘记了同学聚会和时间,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后依依惜别。
得知要搬家那天我房间盥洗室里的水管破了,好像是茸脸干的但又无从证实,椒嘴下午带她出去缝胳膊了。我在天黑前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找不到小姨,无所谓,本来我也是到她房间去偷护发素的。她又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瓢虫外出寻找交配,我已经不止一次恳求她能够顺带捎上我,当然她绝不会答应,椒嘴的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时私底下讨论他们在哪进行这一过程,答案很多但都是猜测,唯一有个名叫瓦罐的小孩说他曾不小心在车库撞到过一回。他很瘦,身子佝偻着,下巴像刀削出来的,没有一点让人会让人联想到他的名字。“我去那里偷零件,我是去那里偷零件的!”“嗯嗯,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你要晓得那里的照明!只有一只充电器一闪一灭地发出点碳蓝的信号光,我能看见的就是旁边同样一闪一灭的矿泉水商标。”“那你还要说!”“嘿嘿嘿……”他勾起肩胛笑了起来,“但是我能听得到啊……”
我轻手轻脚地端着脸盆毛巾到眯住和卟鲁妥的盥洗室里,其实我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们知道我常常带茸脸来这儿用,因为茸脸的屎尿太臭,我不喜欢她用我的盥洗室。他们的盥洗室与我的不同,有两扇面向山谷开的大窗户,可以一边使用一边朝外看天气。我把脸盆搁在洗手池里,待盛满凉水后将脑袋慢慢埋进去,还能看见发丝上缠住和汽水中一般大小的汽泡。我一面走神想窝西唤笑之前先翻眼皮的样子,一面暗暗听见窗外叶与叶间丝丝相磨声,感到心满意足,也不急着涂香波。远处有一把剪刀掉在地板上,侧过脸时,一只白色的塑料袋鼓着风从房间里飘过走廊。
我用干毛巾裹上头发,克制着心里对卟鲁妥的不悦打算进去同他谈谈,姜脚半靠在房门前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发病,但是没有,他只是拿了截草绿色的粉笔在墙上画蜘蛛,“去去,”我挪过脚拨开他的身子,扭动门锁:卟鲁妥和眯住正襟危坐在床子边,看到我进来忽然停止了方才悉悉索索的交谈,“我想……”我硬着头皮吐完两个字,莫名其妙地逃出了房间。
搬离的日子全家人都陷入暴雨前蚁群一般的忙碌中,为了躲避干活我和茸脸一起躲到了一间用来贮藏杂物的屋子里,她今天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进屋后便瘫在一块平时蹭脚的花布垫上。“茸脸,你现在想不想去塔里?”我百无聊赖地问道,其实现在单凭我们谁也没法回到塔那边去了,我把手指伸到她剪得短茬茬的头发里,摸到一溜细黏黏的汗,“不想!”她毫不犹豫地大声说,“这个时候,塔里黑漆漆的!”下一秒她扑楞着爬起身跑到窗前,用蚯蚓般的手指叩击着窗玻璃,“打开风!”她冲我叫着,我走上前摇开窗,一股樟树的味道渗了进来。
没多久她又钻进了一张上头堆满盒子与家电的书桌底下,她是脏鬼,我爬到刚才她躺着的那块垫子上坐下,后背靠着墙,下意识地用指关节叩击起一方落满灰的铜人像,渐渐地每叩击一下,窗子边沿一个浅黄的绒点便升高一点,百试不爽,好像操纵着一只秘密的机关,窗外慢慢露出一只翅膀,茸脸忽然跑过来用脚踝处的骨头对铜像进行一次猛击后,一条巨旗飞速窜过,我大吃一惊从地上弹起但窗口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来不及退去的影子也没有来不及消散开的粉雾。接下来的时段则变得如此平淡而枯燥,我们从柜子里翻出一大堆老照片看到了眯住没门牙的样子并点火烧掉了它。
直到她第一百零三次向我闹着要拉尿时我才带她离开这个房间,最后一次在浴缸里拉尿,他们大概从来没发现过我们经常这么干。可茸脸她还那么小怎么会有那么多尿呢,我怀疑她简直把全身的水都拉出来了,我抱着她站在浴缸的边缘,看着一股细流慢慢从她的身下流出,盖满浴缸的底面,水位慢慢的上涨,最后我等得不耐烦了问她还要尿多久,我怕这样下去会满溢而出,她咕噜了一声就好了,自己提上裤子走出去。反正我们再也不会住在这儿了。
小姨也不再与我们住在一起了,搬家那天她说还会常常来探望我们,但实际上并没有,起初我时常想起她,不知道她最近好不好,模样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打过电话给她,她用一个十分疲倦的声音接起,听到是我她似乎小小兴奋了一下,她明白我是她最懂事的晚辈并对我诉起了苦,“一切都很不幸。”她抽咽着,“我的床也长瘤子了,这几天我在睡觉,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得背很不舒服,爬起来一掀开凉席,就看见‘那个东西’了,我第二天去磨了把牛肉刀,酒精和消炎药各买了一小瓶,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去割,可你知道,‘这个东西’很结实,像树的节眼,一直弄到晚上九、十点才割干净。上好药水,我连饭也没吃,又不好再睡在它的身上,累得倒地就睡,我整整在地板上睡了一个月,腰和腿全睡坏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着边际地安慰她。“你不会以为仅仅如此吧?哼哼,还有更坏的,阳台不见了,我以为,所有阳台要消失前都会有所征兆,比如在消失前的一个月,你能观察到地板上的砖开始松动,墙角出现裂缝,家里的蚂蚁多起来,墙面上的涂料像劣质的脂粉般一块块地剥落,紧接着在某个燥热的夜里,一阵轰然巨响把人从原本就不安定的睡眠中惊醒,推开门还能看到一点残骸:暴露的钢筋和没掉干净的土块。但并不是这样,我什么也没感觉到。”她缓缓劲,仿佛要托出一股巨大的悲伤,“什么也没有……我像每一个晚上那样安然入睡,你也知道我的睡眠一向很好,做了几个醒后怎么想不起来的梦,第二天被闹钟闹醒,拉开窗帘,打开门打算到阳台去漱漱口,可是!我差点当场摔下楼去!它是怎么离开我的?它去哪里了?这我到现在仍然完全想不通,我马上跑下楼去,从楼底看着它原本在的地方,截面干净利落,像一刀切开的蛋糕,太阳慢慢升起,光线把楼体表面打得光滑而平整,我简直要怀疑它是不是从来没有在那里呆过。”那天的后来她仍然絮絮叨叨了许多悲观的话,我记不太清了,我不住地安慰她但后来她的情绪感染了我,她一直在试图让我相信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正在缓慢地恶化,指不定何时会加快速度,指不定何时她就像一枚焦糖慢慢融解在她那间渐空的小屋子里。我被她搅得心慌意乱随便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很久以后我在整理抽屉时发现了那个记着她号码的纸片,拔通后那头的话务员小姐说:“对唔住哦,您拨打的电话已经死去了,以后不要再拨了。”
除了这里的居民外没有人愿意来我的新家,着实没有什么好提的了,我怀念在塔那儿的日子,这儿——甚至连送报工也不来,我们的屋里甚至连一口洗手池都没有,我总得难为情地在深更半夜摇醒椒嘴一同到楼道里去。现在我和这两个又小又傻的妞儿挤在一块,我必须每天忍受她们一直闹到十二点。眯住和卟鲁妥也找不到理由分开睡了,姜脚作为男孩子,获得了睡在他们床底下的特权。
经过再三邀约,窝西唤勉强答应在一个阴霾的周二下午,逃掉两节冥想课来这里坐坐。我喜滋滋地将他迎入客厅,从柜子里往外扒动物饼干、金丝棉、血滴子和那副从旧家带过来的棋,摆在他面前。他把自己的嘴唇咽下去,分别轻轻摸了摸它们,又恢复了方才的坐姿。“那你想干什么呢?”我试图弄开姜脚给柜子上的锁,上次我看见他放了一袋蚊子进去,但撬锁的工具拉在塔里了。“你有棒球吗?我妈说我太瘦弱,要我多运动。”他忽然问,“啊?”我有点失望,觉得这一点也不像他了。“没有,而且我也不想再出门,我感觉晚些时候会下雨。”“那就找点东西替代,咱们在屋里玩吧。”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回形针,掰平又扭弯插进锁眼里捅了捅,轻而易举地弄开了姜脚的柜子。里面的内容令人失望,没有什么生物,一盒擦得锃亮的小刀小剑,几颗跳棋珠和一袋芝麻,也许他的疾患造成我过去对他一直的错误印象,他的美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就这样吧。”他从纸盒里捞出两柄美工刀,又捡出一粒玻璃珠用拉长的刀片打了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听见珠子“啪”地弹在门框上,碌碌碌地滚到柜子下去了。“哎,我精神都还没集中呢。”我抱怨道,拉开刀片示意他再来一回,他却放下刀又坐了回去,嘴里嘟囔着:“不好打。还是玩别的吧。”“你等等!”我跑进房间,从床底下捞出椒嘴的羽毛球拍和椒嘴来:是的,她就趴在那儿,在这个我原本以为只有我和窝西唤两个人的周二下午。我扭住她的领子将她拖出来,压低声问了句“你怎么在家?”“啊,我经常在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随和、平静的态度激怒了我,打算把她拖进衣柜好好谈一谈,可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甚至比我高大、强壮得多,最后竟扭作一团,我看出她有将我们一块拉扯到门外去的念头,百般无奈只好停止动作,低声下气地哀求她能像刚才那样假扮这里空无一人。“那可不成,”她挣开我,蹶着屁股从床底下拖出球拍,“反正这本来也是我的。”她推开门,用故人重逢的欢快语调与他打着招呼,所有活泼缺心眼儿的姑娘——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厌恶。
当我垂着脑袋突兀地出现客厅里,他们俨然已扮演出一副密不插针的契合,每一个动作都和谐匀称,不会在任何一帧挑剔的定格中显露出丝毫羞怋与僵硬。
球网织得很疏,他们勉强打了两个回合,弹珠屡屡从挥来的拍面上漏过,她马上想出了解决方法:从篮子里捞出一颗化石一般绷作一团的苹果代替,他们挤眉弄眼,她向上扔起苹果,使劲朝他那挥去,而他也不甘示弱,手一反顶了回来,但使力角度不好,把苹果往天花板上打去,它被绞进了旋转的吊扇中。偏偏这并不是炎热的一天,室外会有小许清冷,室内却还窝存着前几天积存的潮暑,我不敢提头看,只希望转动形成的刀面能把它弹开来,随便哪都行。上空断断续续传出一阵阵绞碎声,让人担心扇叶会飞落下来,好在,很快一层层被打散的苹果汁从天花板上降下,像雾一样沉积,我一面抹着黏糊糊的皮肤,一面舔掉嘴唇上的汁,一颗石头的汁,拼排着最能够羞辱二人的语句。
作为宽慰,他迅速挽上了我的手温言细语,甚至主动提出陪我到顶楼去这样平时他不会应允的事情,虽然那里风势较大,但绿化很好,我敢说周围没有一处能与这儿相提并论,听说从飞机上望下来一眼就可能望到我们家的楼顶,和一枚生了毛的绿宝石一样。作为报复我依偎着他坐在草丛里,死命把脑袋往他的左胳膊上靠,而我们都背部紧紧贴着石砌围栏,不断有草尖透过衣料刺到我的皮肤上,而她坐在我们对面,为了撩起她的丑态,我开始不断用脚尖蹭着他的腿,她知道我是故意的,然而也不表态,只是微笑着坐在对面,心平气和而无比自然地插入话题与他交谈,我能听懂他们在讲什么,好像是谈论一只可以潜水与低空飞行的坦克,但我不发言,或者说我此刻已然得意忘形根本不屑于加入他们的谈话,风把头顶的几缕草丝往外猛吹,它们好像快要扯断了一样。
正当我发呆时,他忽然站了起来,将我一个人撂在原地而他们往楼下走去,甚至连说一声的想法都没有,走的速度很快,我回想着他们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可是我们没有起瓶器。”似乎,“可是我们没有起瓶器与钛。”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忽然离开的理由吧。我飞快地爬起来往下追了去。
他们连门也不愿意关了,我推开我们共同房间里那扇虚掩的门:她正往他的脸上吹气,而他一看到我就跑过来,拖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眯住和卟鲁妥的房间里,啪一声将我关了起来,而他回到了隔壁。我深知这扇门是不能上锁的,但这会我冲出去与他大吵大闹一顿把他们赶出去又能怎么样呢。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试图发出各种声响,这些努力包括一颗一颗捏破袋子上的塑料泡,跳绳,拆灯泡,锯电视机和冥想。但隔了一会我听见房间里传来哼哼声时,还是忍不住跑过去推开门,眼前的一幕使我加倍感受到耻辱:他们端坐在两张椅子上,连手也没碰一下,一起用挪揄的表情朝我望过来。而羞愤交加的女主人这才终于离开了她的房子。
地面上的风竟并不比楼顶小多少,我顺着风,以比平常快得多的速度跑入一条小径,打算到大街上的哪个商店里去避避风。路两边种植着低矮的冬青丛,不怕有什么枝枝蔓蔓会忽然刮过来划花脸或者戳瞎眼睛。而通往大路的出口处被两枝纵向横长后缠作一团的野蔷薇堵死,不算繁密,就是带刺多,在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好穿过,我恨恨地别下一朵攥在手心里,往原路跑回去。风势已经涨到能从指缝里插进去将花瓣碾碎抽走,而我几乎每跑两步便被吹回一步。当我回到能看见他们现在呆的那间屋子的地方时,似乎已经能看见半空中的风纹猛烈地重叠、卷曲,凝聚作烟灰色,组成窗梁的砖块抖动着,使我向后退了两步,心中暗暗地幸灾乐祸起来。忽然这面墙从正中间的顶端开始断裂,像被打开的两片衣服,而房间里的东西也全往这面墙滑了过来一般,我的床先摔到了楼底下,接连落下的还有许多衣服:我的、椒嘴的、茸脸的,家什们像房间在呕吐一样噼哩啪啪地下落,速度快得我连细节也无法看清楚。风则好像就被这么折腾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最后卷两下了事。我回过神往家里赶,心想他们也许已经夹在家什中掉下去摔死了。
当我推开门时,椒嘴已经不见了,而窝西唤安然无恙地离开我的房间,在玄关处穿一条黑色的丝袜,那么地心平气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狠狠盘算着报复,在他的墙上贴一张像包厢里那样能反光的金色贴画,使他在熬夜工作时总是将反光错误地当成清晨的阳光而感到疲倦不堪;在他的信箱里安装鼠夹或者用他的名义考上一所大学。
当我向他询问起我的姐妹时,他告诉我她先下去了,我走进空荡荡的房间里望去一眼,果然在破开的墙面外看到她像一只死去的蜻蜓那样趴在一楼的晾衣架上:双臂撑开摊平,双腿闭拢。
事后我们到楼下试图从废墟里扒出一点还能用的东西,我们把椒嘴的尸体先搬到地下室,塞在一张坏掉的弹簧床垫下,上面依次盖着一张破了两个洞的遮雨棚,一些碎玻璃和一层细沙,最后还扔了几张断腿的椅子上去。眯住和卟鲁妥在报纸夹缝里登过一则启事寻找他们被风卷走的二女儿,他们偶尔也到地下室去,但仅仅把更多过期的广告传单,舍不得丢的酒瓶不能转的电器塞进去就走。
疏于掌管家务导致的结果是:家中开始长出鬼了,鬼吃家具、花木,长大了就走,也有稍微麻烦的,比如某个燥热难耐的夜晚,我从一股陌生的梦味中迷迷糊糊醒来,到大厅去取杯凉水喝,便瞧见一只长着微型美人头、知了身子的女鬼被钉在插头上,如若她这会苦苦哀求一般也就罢了,偏偏这拇指大小的东西格外猖狂起来,口口声声将降灾疫于此地,便惹人不快,饮完水经过她接着睡去了。
椒嘴死后我对窝西唤的状况失去了控制欲,仅是不咸不淡地在电话里进行几句每周、后来进展为每月的寒噤中,这种疏远已然成为了习惯,只有在极其空闲的大白天,我突然看见一片指甲时会想几件他已经不再闪耀的过往。布艾肖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好言好语邀我出门,但碰了面又难以自制地给我点颜色。初夏他干了一票,从一对可怜的夫妇手中夺得一大笔钱,投资买下一块郊区的沼泽地,雇用二十名老伙计干起了鳄鱼的养殖——加工一条流水线,工厂开张的第一天他邀请我前往观礼。沼泽北部用铝建成的加工厂房已经初具规模,他们把鳄鱼投入一台台机器黑洞洞的炉口中,加工时发出的声响莫可名状,像是由啜泣、高空坠落的玻璃球、伐木及铁片切割声混杂而成,随之,机器的另一头传输带上运出热烘烘、黏糊糊的成品灯笼、沙发、暖手套、内脏罐头……搬运工们手忙脚乱地捡了开去,分别进行下一道的冲洗、包装。他捡起一盒泡在眼泪里的心瓣罐头朝我扔过来,我赶紧偏了偏脑袋,它他妈差点儿削去了我三分之一的头皮,但我仍为这暴发户的温情所打动。
我总每时每刻地以为自己已经与所有过去的生活阴阳两隔,直到小姨突兀地回到了我的客厅里,她的出现曾一度产生错觉他们还会回来。与她的消失一样没有任何先兆,我手里提着布艾肖给我的四斤鲜龙虾,独自从沼泽地步行半个小时回到家里,全身疲软,衣食无忧但又日夜奔波使我的腿上长满了一束束肌腱,使我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女力士,保持身体与地面的垂直低下头已经没法看见鞋尖了,当然平时我会找借口说这是因为我本来脚码小。
门虚掩着,我几乎不认为会有窃贼愿意来到这儿,即使确实如此,他们最多只会在冰冷的炉板前转一圈,从堆满串线围巾和露趾棉袜的抽屉中捞出死去很久的一只燕子,然后怏怏不乐地抽身离去。在我推开门的那一瞬,她就在那儿,一块废弃的暖气片上,轻得像风化的果核,一边哭一边整理着一件像圣诞树一样、领口处包满小刺的外套,直勾勾地望住我。
我使劲把渗着龙虾体液的塑料袋往沙发上甩过去,将被重物勒得冰凉的几截手指在脖子上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她周围转了几圈,将她身体的的每一处细节嵌入眼中,她含泪冲我笑了笑,从腕上药丸串成的手镯上揪下一颗塞入嘴中,平缓了呼吸后用铁钳般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
山坡上盛开着食蚊花和彩虹,我疲惫不堪,下腹隐隐作痛,对于她毫不体谅,又将我弄到室外感到不满。但她自离开我的屋子后一直缄口不语,我只能忍着痛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处,小心地躲开花枝花叶,往小路的正中间走,但花蜜散发出的芬芳依然久久困扰着我的心神。小姨忽然停下来,回过头问我:“你觉得‘白’字去掉中间一横后像什么?”“啊?”我没有反应过来,她马上接着说:“是不是很像女鬼的眼睛?我大女儿的名字就是这个字。”我暗暗猜想她离开我们后的生活:荒淫无度占山为王伺三万男宠,多次堕胎后丧失生育能力。“喏!这就是我大女儿!”我低下头,便看见她来了,像是扒开刚才走过的土丘钻出来一般,穿着洋红色的低领连衣裙,露出完全没发育、骨骼纤细的胸脯,个头很矮,才到我的膝盖骨处,全身上下也都沾着细小的土粒。她绕开我,猛地抱住小姨的腿肚子,小姨高兴起来,猛地扑上去搂她,叫她“阿jin”“那么……那个字读jin喽?”我看着她们亲热的样子,有点想眯住了,“不读jin,我只是随便喜欢了个音来叫。”“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将来上学点名时,老师念不出她的名字怎么办?”“那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然,用右手的袖管给阿jin揩着脸。
天空覆盖着鱼肚纹状的云排,有风故而地面时明时阴,我站在一边忍不住催促了两句,而她们母女重逢,不晓得还要亲热多久,没多久便脚后跟疼得厉害,好像瞬时吞入大量的云雾冲涨着颅腔。恍惚中听见小姨问了一句:“姐姐们呢?”“在前面的屋顶上摘菊菜。”她朝看不见的坡底指了指。“嗯,我们过去吧。”小姨摸了摸她的脑袋,牵着她的手开始往前走,她们大概已经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个人了。我快步跟上,冲着她们“喂!喂!”喊了两声,小姨转过头来:“怎么了?快点跟上来啊。”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令我一时语塞,应了句“是、是。”又默默尾随其后。
道路愈发狭窄,几乎只有容得下一只脚掌的宽度,路面像小公园里那样嵌着石子但土尘很大,香气也愈发浓郁,空气里都快滴下颗粒粗糙的蜜。在我感到行走的困难时她们的步伐却愈发快起来,我很快看不见她们了,好在没有岔路。四周很安静,只能听见食蚊花吞下蝇虫雀鸟时发出的“吸溜!吸溜!”声,大概有喷嚏那么响。又走了约摸一刻钟,终于找到了小姨蹲在前方的路上,“你怎么这么慢?阿jin被食蚊花吃掉了。”她看见我,很严肃地说。
“别逗了,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四下望望,看见地板上还黏着阿jin浅浅的影子,但找了又找,除了在草丛里有阿jin的一根头发,再见不着别的实体。
窝西唤仍然一直想要结束,他的生活也如过往气若游丝,但并不存在一个能够致使他做出什么决定的分界点。或许那天也没有什么特别,前一天他仍然阅读、洗袜子、考虑早饭该吃什么、用积木搭楼:搭成后有技巧地抽掉尽量多的积木块但保持楼不能塌。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回单独碰面:老时间晚饭后,我往就在他住处附近的社区毒气室走去,无法视而不见,对于曾经相熟者之间的寒噤,你又不能不满心别扭地跟随……我想央求他同我多走一段但说不出口,何况即便是获取了额外的时间仍然要为如何愉快地打发掉而犯愁。拐过消防大厦后视野开阔,一股味道扑面而来:让人联想到幼儿时期的暑假,是细磨砂玻璃或者雨水。四下而望,路边飘散着墨绿色的烟所以今天是星期三。这个入秋后夜里开始变得清凉而潮湿,路灯藏匿在重重的树影之后,换作以往我已经踢着路边的雕象,蹦上去踩白天他们堆的弱智沙雕,但此刻我唯一做的只是……沿着路线中缝走一字步。所有疏离的日子在他身上落下大块大块影群,即便同行不可碰触分毫。到了楼梯洞间,他用一种雪糕般甜滋滋、凉冰冰的语气说:“再见。”
如果后来我没有带着两杯西番莲汁再杀回他的小屋,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几天后他会恢复原状坐起来泡杯清胃茶,还是最终仍然难逃被清洁工装进黑胶袋。
我循着一条比蜡还轻的血迹往里屋走去,他的“一半”已经躺倒在地板上,心满意足地啃着“另一半”最后一片指甲,房间里摆设整齐,就像每一次他开始吃自己——电视开着,当天的节目还没播完(她和他又在雨中吵架了),空调向低处哧哧吐冷风,几本杂志、冥想音乐盒和教程半摊着,在伸手可及之处。他看到我来“啪唧”翻过身,逸出“一半”的饱嗝,“这次吃太多了……嗝……”电视喇叭里不断传出劣质的雷鸣和哗哗雨声,已然盖过了人物对白,我从地板上淡黄的油脂中拾起他的外套,把他的身子拖到一处较干净的地面,让他的半个脑袋枕在裙面上,趁着他溘目长去之前,苦苦追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吃力地牵动着嘴角,虚弱地留下了最后的回答:“谁爱你了。”
小姨显然早已离开了那幢代表她所有贫寒时代的旧房子,至于后来的经历在我的逼问下,她默许了我一半的猜测并说了一番为了回避细节而拿腔作势的话,可以肯定的是她曾风光过,即使再度的没落也没有使她重返过去。她的新家在山坡背阴处的集市上,距离布艾肖的工厂只需要十分钟的步行,穿过海鲜摊,沿着堆满虾皮的小径直走到底就可以看见。与她同住的还有她残余的两名巨人症女儿,阿jin是她们的姐姐,而她们高大肥壮得难以使人相信竟是我的族人。脸蛋长得扁一点的姐姐叫锁头神,腮帮宽大的妹妹叫月长石。
她操持起镇子上八成的皮草生意,但这股风当下还没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热起来,那个店面在我看来还是偏于简陋。初次我应邀,带着茸脸和姜脚寻过去,远远望着那儿就是浊黄色的一小块,走近了看见玻璃窗里堆着一面面稻草墙,透过一处草间堆砌得较稀疏的缝隙间看见,一匹矮小的白马在大理石地砖上打着滑、笨拙地跑来跑去,里头隐隐约约地转来好几种动物压低嗓子发出的嘶鸣,但大体还是安静的,好比湖面波纹阵阵。
室内空气很差,房间里一直有小动物跑来跑去,为了掩盖住这股气味,她们喷洒了大量的玫瑰露香氛,刚刚进去时我只能不断地低下头嗅自己的衣领,不过没多久也习惯了。小姨热情地领着我们四下参观,向我们展示她的新皮料:还在动物身上,新起居室,新床,新情夫,为表亲昵她甚至不惜向我们透露店里七成货是人造毛,而不断忍受这些动物在房间里胡来只不过是为了能够轻易取信于人。最后我捡起一件滑落在地板上、海藻色的外套,在一旁的穿衣镜前试穿,出乎意料的合身,尽管摸起来有点扎手。她笑眯眯地走过来:“这可是顶尖的料子。”接着她协助我脱下、挂回架子上,“我将送给你一件礼物……”她四下搜寻着,最后从桌上的小筐中挑出一个装饰有蜜蜂毛的发圈。
我们一直被留到了晚饭后,正要起身告辞时被告开往镇上的末班车已经离开,只得在那儿留宿一夜。她从地窖里挑了一些略带潮气的稻草,安排我们同两姐妹一起在比较干净的一块地方打地铺,我的左边依次睡着锁头神和月长石,姜脚在右边。两姐妹夜半时分的交谈令我感到恐惧万分:想想吧,两个巨人努力着想要压低音调偷偷交谈,她们做得不错,但时不时会爆出一个喷气的重音,她们就是这样的人。后半夜我醒过一次,想多抓点稻草盖上,发现左右都空了,我才没兴趣管他们去了哪。
姜脚自那夜留宿后与她们关系倒一下火热起来,这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大约几个月后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张皱巴巴的广告单,找卟鲁妥和眯住说了许多虚情假意的话,但这些话只有捡出来看我们才会对它的真正目的产生置疑。因此上面一段话我本是想这么说,“姜脚终于告别了他漫长的青春期,不再逃避自己的病情,主动提出要独自前往广告单上另一个城市的医院中寻求治疗。卟鲁妥和眯住起先不太愿意,他便忽然对他们发表了一场演说,这些话情真意切并使他看起来像一名真正心智成熟的智障儿童,这对可怜的夫妇对他们大女儿的极力反对置耳不闻,凑足了路费满心欣喜地将他们的小儿子送离了城镇,当我们得知锁头神也在同一天离开时,一切已经为时过晚,我想像他们亲热地走在新的城镇里,他牵着她的上衣下摆,她在他发病时轻轻将他装进口袋,迅速地走向弹尽粮绝。他们走后月长石一下子矮小了一米半,但体重不减,在店铺的角落总能看见一堆被厚厚的水獭毛包裹住的肉团,用一根棍子戳两下里面就会挤出她的脑袋。关于她的死,我即将提及。
我和小姨她们一家的关系一直不算坏,她生日那天我送给她一串珍珠手链,她当面以最快的速度嚼完每颗珠子,以示感谢。
布艾肖感觉天色每天都变暗一点。他面河而立,以看不清手表指针的时刻为划分依据,日日提醒大家:“瞧,又快了两秒。”并且建议大家不要再使用“白天”,跟着小姨便使用起那个自造的“jin”字顺便悼念她早夭的小女儿。自此所有的“白天”都成为了“今天”,他告诉我们这种变化的细微仅仅相当于将一只蘸满墨汁的毛笔伸入一口湖中涮干净,但我们坚信这样的努力终会得到回报——总有一天所有的“今天”也不复存在,日子会像饱和的墨汁湖一样永世停留在夜晚。人们将摸索着穿上盛装来到街道,用听力辨认彼此,用嗅觉相互问好。于是鳄鱼工厂的规模在全镇人的大力支持下不断扩充,成披加工好的成品以最快的速度被运往全国。沼泽早已经被开发完了,我们便在田埂里挖好一个个小坑归放鳄鱼蛋,煮好泥浆淋在上面,经过阳光的孵化新的鳄鱼苗破卵而出,人们在乡间走路必须很小心,最初常常有新生的弱小鳄鱼被踩死的事件发生。我们还腾出自己的浴室给新生儿居住,每年鳄鱼宝宝降生的日子我们的过道间堆满了海绵、细沙和碎蛋壳,茸脸长成小姑娘时非常喜欢鳄鱼脑袋,总是央求我们能把不同表情的鳄鱼头掏干净。她把它们放在正对着床头的柜子顶上,每天早晨根据当天的心情挑出一顶戴着出门,临睡前用湿布擦干上面的灰,打好油脂再摆放回原来的位置。幼儿时某些癖好的痕迹仍然残留在身上,每每鳄鱼宝宝霸占着池子不肯挪位时,她便要蹲上去用尿浇跑它们,身上滴着尿的宝宝们尖叫着爬出浴室,往大厅与房间四散开来,这是每年家里最为混乱的日子,到处是又腥又咸的味儿,连沙发上都有热乎乎的泥浆。
眯住和卟鲁妥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布艾肖为他们安排了份美差,允许他们每天坐在车间上空的一所小办公室中,监视工人们的劳作。最初这着实讨他们的欢心,眯住撬掉地砖翻松了土壤,在监视窗前种下一排蜀葵,卟鲁妥挑选了一块最干燥的地方靠着打瞌睡,醒来时他们就让工人从下面扔一点刚烘好的鳄鱼肉干上来,一面嚼一面打开一份报纸。每日工作八小时,很标准,但他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延长它,或许也厌倦了回去面对我一成不变的枯燥面孔。后来他们越来越懒,干脆在那儿养起蔬菜,平衡饮食的荦素,天花板上有两个通风口,并不缺乏新鲜的空气,屎尿来了便就地挖坑埋起来作肥,根本不愿意再费什么劲离开。我去探望他们,好言好语地劝说他们能回到外头来,眯住蹲在天窗下(不知几时开的)最亮的一块地里给蜀葵剪刺,卟鲁妥从一群白鹅中探出脑袋,落下的星光洒在他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像乘鹤的仙翁,“不啦,我觉得很好。”久而久之那间小办公室被藤蔓所包裹,像碧绿的微形星球一样浮在车间的上空。
他喜欢趁着晴朗的白天开车带我和茸脸去爬山,在云母与孔雀石的交界,最软的一片灰质孔中,慢慢渗出雪,发出蓝绿色丝缎一般的光芒。过去的夏天我们一家人春游到兔子山迷路了,暮色四合,她和我去山洼处尿尿,冲坏了一排细珍珠缝成的花丛。洁白的鸟群扎进摩天轮形状的野藤中,速度和它们消失在灰色的云层中一模一样。“猪蹄……”她摇摇晃晃地减速,停下来,脸上带着两块牙印,呜咽着抠一颗红色的痣,朝我们看了一眼后加速朝前跑,像枚击中漩涡的石子发出咚的一声,沿着树干躺下来,抱着自己小腿上的肉。而我在草与花岗岩之间慢慢地变薄变小,最后在头顶看见方才的灌木丛缓缓地泡开,它们似乎本来就是罹患侏儒症的树木,在一场神迹降临后如洪水一般带来巨大的阴影,沙砾发散出星辰一般的光芒,方才掰下的蚁身像肢解的大象挡住前路,我终于能像一只鬼那样躲进光线的褶皱、泥土的空隙、一条烟蒂或者一片漆黑中。
每一个雷电交加的好日子,我们手执避雷针在乡间行走,小径间流淌着浓绿的细流,镇上的孩子跳到积水的水田中嬉戏,在雷鸣后发出缕缕黑烟的孩子迅速在原地化作一棵棵细小的植物,不会有人来移走他们。酒馆里四季如春,共有三名酒保,每一个都慈眉善目,常常趁我们醺微之际往酒里放一些铁钉之类增添情趣的小作料,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缄口不提。次日我在布艾肖毛茸茸的肚皮上苏醒,开始清点昨夜带出去的兵器,至今我丢失的兵器总量达二十五公斤,他教训了我,让我牢记即便不再是过去拮据的日子亦不意味着可随性挥霍,当然我对这些陈词溢调充耳不闻,最后制止我的是有一天他在月长石的脑门上发现了我前夜弄丢的小斧子,而我根本记不清楚我曾经在哪里撞见她,更不明白自己如何准确地找到她的脑门并且命中。后来我患了夜盲,作为夜行的浮标,我在肩胛部位植入一枚小小的粉红色别针,他用一条长达33.45米的绸线牵住我,但偶有失手,我便顺着堤岸滑入浅滩,在铅色的波浪中上下起浮着。
【顾耀峰
高原 黑天才 欲望的旋涡 宇文光 赵松 推荐】
童末
匿匿法索索法匿瑞,兜兜瑞蜜蜜瑞瑞~~~
不知道是不是不够细,反正感觉速度比以前加快了许多,各种五颜六色乒乒乓乓的意象衔接更为紧密了,同时依然看得出对于语言越加纯熟,和游刃有余的控制力。
袁群
我还是得继续从这些让人迷惑的名称(意象)中释放出来。这些简直就像突然用魔法杖点出来的奇妙的小东西,在词语的急流中闪动着光芒,若影若现。总是带给你心中一颤的惊喜。但我并不愿把这些都归功于作者出色的想象力,我更愿意称之为来自天性的心灵的灵感迸现,它们就像一片草地上自然遍开的花朵,它们在那里旋转,跳跃,指引我打开,进入,回忆起另一个世界。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在我看来,这篇较之以前的作品更加开阔宽厚,更加客观开放,更加自由独立。同时也更具有坚硬的野心。似乎,在一片绵长的不动声色的寂静中已经涤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和沉溺。
陈卫
我曾经担心随着年龄、经历的增长,你这条路迟早会遇到自然的障碍,现在,这篇小说让我收回暑假前我盼你“变一变”的愿望。因为这篇小说让我看到你“完善”、“对风格完善”的意识和能力;而你的“风格”,当然,没有一种风格能贸然地称得上“独创”,但,你的“风格”,其独特性对完善的要求之高,是令人担心的——就像一个走钢丝的想保持平衡必然要付出更多。这次我在看的过程中,以前很多微感紧张的情况都得到了宽慰,而细节和结构编织得更用心,甚至达到了智慧,特别是“你觉得‘白’字去掉中间一横后像什么?”延伸至后来的“自此所有的‘白天’都成为了‘今天’”。我现在支持你就这样继续写一大批、一大批,继续下去,会得到你整个的世界,因为这就是你的所爱。现在我也不担心你作品中那么多新名词了,因为它们开始变得不单薄,更不离奇得腾云驾雾、玩弄趣味,它们很生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无比现实,色调统一,真实可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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