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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界?芭界芭界芭界,“芭界”是一个在汉语里不存在的词,我想到它也只是出于无聊——台下的学生忙着在装模作样地讨论问题,我踱来踱去,又趁某一瞬间他们视线打滑的时候缩到窗前。现在窗外有两只假鱼,不很大,架在假山上。还有一些被放弃的轨道电车,横在操场的尽头。当门卫又吵吵嚷嚷着不让一辆垃圾车通过的时候,我看到洗头房的女工正拎着两只猫在校园的围墙外走,猫被割了喉咙,很疼,而且不能呜呜叫。接着女工经过了树下的蓝色横椅,十岁的葡和十岁的萄依次坐在上面饮水、打牌和缠毛线,过了十秒钟他俩开始思考晚间到底是拔芹菜还是拔蒜苗。他俩各有各的打算却难以说服对方,葡说:女娃爱吃芹菜,我就是这样啦!萄也不甘示弱:外公告诉我,蒜苗中的一种碱更能让皮肤软化!
他们说的是呜喵家的母亲喵刚生下的一只女婴,头大腿圆,差点撑坏了母亲的产道,而且浑身硬邦邦的,敲上去像塑料,这有点吓到接生的医生和护士,但葡和萄却乐坏了,他俩分别是女婴的姐姐和哥哥。这对双胞胎前天来到我家,央我给这女婴起个名字,但又不准是任何形容词。当时我想都没想,马上就脱口而出:茸——啊。“可是它太细了,又不清脆……”葡和萄异口同声地说。这并非真的反对,因为转眼间他俩已经领了旨似地夺门而出。留我一人滞留在停电后的黑暗里。我安静地坐在停止工作的电视机上,重新开始之前的思考,那是关于对门的鸡的,好几天没听到它的啼鸣,我怀疑它被宰了。
第二天,呜爸送来了女娃的一根睫毛,说是谢礼。我举着它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不知是把它贴在床头好,还是卫生间的镜子上,最后却将它塞进了鼻孔。呜爸见了异常开心,狠命拍击自己的肩膀,“咱们喝点小酒乐一乐啊,好好乐一乐啊。”我躺在他脚下不敢动弹,只好于晚上九点扶着烂醉的他回到家门口。
进家后萄给他端上了杯平菇水解酒,他啜了一口,说:“我给你们三个讲三个睡觉的故事吧,呃,全是我姥爷的。一个呢是我姥爷三岁的时候,他非得钻进一幅和尚送的画里才肯睡觉。另一个呢是,到他七岁的时候啊,那幅画变成了两只袜子,他以后只得拿它们套住脚才好睡。然后啊,就到他成年之后了,袜子也变成了胸罩,姥爷用它找到了妻子,也就是我姥姥,从此就靠抱着自己老婆入睡啦。”讲完眨巴眨巴小眼睛,“呃,呃,我也要睡啦,来来,扶我上楼。”葡和萄没理他,忙着小声商议道,“这只能算一个故事吧?你知道什么是和尚么,我在山上见过一些,还有那个什么袖罩,是缝纫机上套的那种么。”趁这个机会,我偷偷问瘫在沙发上的呜,“我说,那名字——”“什么名——字?”
他已经全不记得,再问下去,也不记得当晚的酒温和肉红的月亮了,以及自己刚才在房前踩死两只受寒的蟋蟀,或者说,他很快又不省人事了,十点多我从他家的纱门爬出去时,他嘴角旁边已经流下一条小瀑布。
想到这里,我控制不住地摇了摇头。女工这时已经钻进了地下通道。葡和萄猜拳之后,葡攻击了一次萄的胸腔,没错,他们今晚要拔蒜苗,但萄被打哭了。嘿嘿。
我笑了两声,偷偷走回讲台去。越过六排桌子和人头可以看到,这段时间里陈贝贝锯掉了课桌的一条腿,李一扯掉了李二上衣上唯一的扣子。还有那个秃头,我还不知道他名字,他刚转学来做陈贝贝的同桌有半天,正一层一层地朝两只手面上涂护手霜,说实话,我也觉得现在的天很干,每天吃饭时汤总是来不及喝就已经飞快地蒸干,还有连金鱼都止不住地掉皮屑。所以说,生出一个木乃伊似的女娃也实属情理之中?下班后要跟表哥好好问问,他的同事女友恰好那个凌晨在喵妈的产房当班。
还剩五十三秒,陪台下这些小骗子再干点什么呢,他们知道我不会要他们站起来回答什么问题,每次时间一到下课铃就会同时响起。坦白地说,我向他们传授的一切都是照本宣科,我厌恶这一切:讲课,正如从前做学生时我也讨厌听课,开学一星期之后,就发疯似地从课堂里逃开,也许除了临了的那些讨论问题,才会稍稍花费我一粒细胞的热能,譬如今天的是,假设一个汉语里不存在的词,譬如“芭界”,它的产生仅仅源于额后神经元受到的重为一克的刺激,它的意义也是倏忽不定,一个刚刚生了褥疮的人想到它只是因为无奈,一个等车的人又把它理解为焦躁,而在性器勃起的人那里它马上引起轻佻,在另一些太聪明又或太蠢笨的人那里它毫无意义,并且遭到鄙视,我随即鄙视起自己来,开始声色俱厉、泪如雨下地表示悔意,又一边滔滔不绝地向学生解释起这个词来,随后发问道,对于这个汉语里不存在的词,我们该如何在一门外语里准确地翻译它,假设我们使用英语的话,又比如,碰到单个的“葡”和“萄”我们又该怎么做呢?我的学生并没有怎么理会我,讲台下的那两位在我讲话时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修指甲,我数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人在睡觉,不过,如果我是他们的话,也一定不会在乎这些狗屁不通。但我可不愿每次在他们面前总惭愧得像是复诊时又站错了队。所以放学铃一响起,我就比他们还早一步离开了教室,走到校门口时,晚钟还在风里轻晃。
“现在连男人化妆我都可以忍受了,还不是因为我的前男友,他是在木偶剧团工作的,虽然并不操纵木偶,唉,这你知道,他就负责拉幕布,天天站在舞台的西南角。哦,东南角也有一个啊,是他中学室友。咱们那时候不都流行寄宿么。一进初中,班主任就诬赖他化妆,让他在班会上给全班同学表演拿大顶,谁叫他的黑眼圈偏偏是蓝色啊,嘴唇还那么红。小学时,孩子还小,老师只会觉得是孩子顽皮把脸抹得太脏了。三个月前我们刚分手。这么看来,它们都蛮富肉感呵。”
走出餐馆时,看见今天的月亮也是肉红色的。不知为何跟表哥吃饭时的录音最后只剩下我在里面,吱吱扭扭的,原本想回家再仔细听一遍表哥讲(当然他也是转述)那个产房里的故事,这下没戏了,回想一下席间言谈也只记得他说,“嘿那女婴膝盖像陀螺似的。”
不过表哥托我办的事却是一件都没忘。我同时也让他下回帮我带点治疗荨麻疹的抗组胺药。
夏天一结束,我的家居生活已成这般:下水道堵了,床断了一根横杆,墙上的十个插座只有三个还能通电。此外,除了电视机,所有电器的插头都坏了,我已经半个月没有用过电脑。每当我想去关窗户,就有一只鸟飞快地停在窗棂上,怎么赶都不飞走。看电视之前也要先扫走在屏幕上驻窝的三只蜘蛛。因为怕烧死,我已经不敢朝厨房靠近一步。两个钟头钻一次厕所的活动也每每被墙另侧的邻居吓坏。为了抗议他凶狠的凿墙,我已经想敲烂他家门铃了,如果他家的公鸡真死了,还真是件好事,至少楼层里的妈妈不用再成天提防自己的小孩被公鸡啄破脸。
掏完下水道后,我懒散地躺在床头,又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发现别人的生活也那么让人意外。女主播还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那张脸,晃晃头,然后语气平直地读完两条打头的新闻。谁谁,一位名女士死了;哪儿哪儿,核又爆炸了。接着又是几条房屋讯息,我又一次觉得再过几天,所有人都会流离失所。节目进行到三分之二处,又插进来一条保健品和两条电子产品广告,最后是压轴的报道,于是我知道昨天附近又有人跳地铁了,还有一个中国男孩死在新西兰,难保他就不是自己寻死,女主播也觉得无关痛痒,在画面从现场切回来的一瞬间,我瞟见她正在挖右边鼻孔。
新闻节目结束后的一连三十分钟,我都在欣赏广告中度过,为的是不错过九点半至十点半放映的舞台剧。通常我讨厌看广告,但偶尔在滥俗又索然的画面中也会出现一两点逗趣或动人之处,使你甘心放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安谧,把眼睛抡得滚圆做起观察课。像今天的老鼠药广告中,就有一只非常笨的猫非常逗乐,当然了我也知道,世界上愿意被老鼠吃的猫绝非多数,更何况是只讲究仪容、喜欢在脚上的肉垫上喷香水的。但我猜,如果是你看到一只老鼠被它耳朵上的耳坠噎死,也会和我一样笑得前仰后合的。而且我喜欢的那些皮肤绝对苍白的姑娘,已经现身了十次了,所以现在心情还蛮滋滋。每天早上在地铁上也会遇见这么一位,脸白,顶着一个大铁帽,怀里抱着一包书,让人生出古怪的遐想,还会在下车临近之时因为她衣襟的碰巧抖动而心脏扑通不止。
此外,还有一些电视购物广告,譬如其中一个供应定制商品的,在他家的目录上仅仅是一些毫无特异之处的睡袍、浴巾、手套呀什么的,除了一个青蛙口形状的电子秤,我怀疑它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甚至看得人有些腹饿。然而随后而至的一则广告却使我大哭了起来。
那是一间旅社,完全陌生的,地板上有着青色的花纹,令人不由想到拖完地后,一定会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潮湿气味。然后是它家的大堂,居然在雪白的内墙上张贴了我父亲的照片,它甚至完全模拟出了他嘴角的一颗小小黑痣,电视机上的这小小细节令我转眼间眼泪夺眶而出。我想起父亲确曾是一家饭店的创立人,只是绝非此间。这家名为“鹤内金”的旅馆位于市展览馆旁边,而父亲开过的那家却是在黄河西路,离我现在住的地方跨越了几个街区。我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房子,又想起它在九十年代一度曾塞满了他的时装,但并不全是他的,还有母亲和一些熟人的,不过全是由他亲手缝制的,我的父亲他当然还曾是位家庭裁缝。他极尽温柔地为自己的亲人丈量身体尺寸,比量他们耸立的肩头、环状的蛮腰、浑圆的屁股,夸他们又瘦又高,让他们在自己的皮尺和双手下微笑。他一贯和善,手心软得像面团,但对自认为正确的事情也会据理力争,所以是笔刷一样既柔韧又挺直的人。但除了我,他不管我,或者说只管我吃食,“要保证你的营养啊”,他总是在撂下筷子时又扑哧一笑,“乖乖快吃,吃完了好去玩”,我于是就把挑进他碗里的蛋花和姜丝再重新捞回自己碗里。这件事之外也就任我无法无天,甚至容我仗着青春期的戾气,霸占了他的旧居,那时他们刚忙着把一部分家具搬去新房子,还舍不得阳台上凭空长出的一支腊梅,我也捣乱不愿搬走。“我留下来照顾花”,有一天我这么对他说,他居然答应了,当时他已经连饭店也不开了,新房子买在湖滨。也许他意料到我不愿再融入他的家庭,或者仅仅是不愿融入家庭,但还常趁买花架、衣撑、瓷碗、或者垃圾袋的时候突然敲响我的门,我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开始跑以前母亲的活计了,有几次我想装作不在家,以为过个一分两分他就会离开,却一直听到他鞋底在门前蹭来蹭去。僵持了三百六十秒后,门外响起了丁当的撞击声,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摔倒了,慌张地拉开门。他原来正准备坐下去闷头吸上几口烟,却也被突如其来的吱嘎声吓到,有点慌乱地半站起来,脖子伸得老长。有几分钟,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他像只突然长出的衰老的鸭颈,我像个垂在门楣上的女式长丝袜,而两只在滚动中骨碌骨碌的牛奶瓶,像是我们找来的伴。
那天之后他突然就不怎么来了,也许是不想再忍受尴尬和沉默充斥的空白。我也不敢去他们新家,每个月总有一次要到湖畔的消防大楼做救生培训,教官在台上叫嚣着“要注意心理健康,心理健康!”的时候,我知道从我左侧的大窗望出去,有几杆路灯,它们高过了我身旁的高窗,但远处有几栋楼远比它们高,其中左数第三幢、右数第四幢的五楼就是父母家,我都能看得到它青色的百叶窗被慢慢地拉上去,有一个小黑点贴在玻璃后面,那也许就是父亲的脑袋。
升学之后,我正巧进了十八岁,仿佛也一夜间薄了脸皮,更死活不愿再见父亲。之前我偷看了壁橱里他忘记带走的日记,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九日他写到,“晚上我听到了从未听过的难听歌声,孩子们去另间屋子里玩耍时,留守的家长们纷纷嘲笑我,还有人小声议论,说今天的蛋糕不是很好吃。”“他因我受了辱”,在给母亲的信中我羞愧地写道,我还提到自己现在状况很差,掉头发、毛囊萎缩、浑身长满鳞片,并不是见人的好时节。母亲一开始还劝,几次三番在送治秃头的药给我时旁敲侧击,后来看我每次一听到“父亲”这个字眼就哭得止不住,不得已给我定了个期限,让我自己先做好准备,从今天算起,那也要等到后年秋天了。是不是要给他买顶绒线帽,打记事起,还从没见他戴过,我盘算着到时候见面的种种细节,要点些什么菜吃呢,母亲说他这几年老犯胃病。想到他每次都偷偷对着新家阳台下的银杏树落泪,我又哭了。这时电视上的广告已经跳完了,屏幕上现出一片深蓝。我抠掉一根被泡软的睫毛后,舞台剧就纷纷扰扰地开场了。我还是止不住地跑神想父亲,小时候有一次坐在红砖墙下跟他一块猜谜语,他突然伸出拳头吓我,我在哇哇叫的同时,也看到他手上的刀疤,好深啊,他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切菜割的”,却从此记在我心里每每让我半夜疼醒来。我知道十几年来自己已是无计可施,电视上也吵,转而就不想了,接下来一直也没怎么再错过剧情。
已经是葡和萄的戏份。
葡的装扮:蚕茧形的帽子,帽顶粘着三朵红色的大丽花,红色的宽松连身裙领口系着一根葱色绸带,手里举着一只长笛。
萄的装扮:发顶歪绑了一个小辫,猴皮筋上同时还拴了只褐色的鹌鹑(萄一挠头它就咕咕叫),下面是双排扣的黑色长衣,提了一枚绒布零钱包。
他俩站在青色的地道里,为的是停下来喘口气,再接着走到地道那头的植物园去,而另一头是个幼儿园。
葡:我想种些奶片。
萄:能成功么?
葡:我还想种些熊猫。
萄:能成功么?
葡:我翻过书了,咱们就缺几粒种子。
萄:植物园里有么?
葡:有的。
萄:我见过长颈鹿。我想种这个。
葡:我喜欢梅花鹿。
萄:还有绿色的铁栏杆。
葡:我也想要那只鹌鹑。
萄:不给。
鹌鹑听到他们议论自己,又开始咕咕叫,葡马上打了它一巴掌,萄接着打了葡一巴掌,葡哭了,她扯断了萄的猴皮筋,鹌鹑掉在地上摔死了。
萄:你这个混蛋!
葡:我忘了它的腿瘸了。
他俩接着弯下腰系紧了鞋带,这回仍由萄提着鹌鹑,他把零钱包换在了右手,然后挽着葡朝植物园走去。
灯(屏幕)黑了,旋即又亮了,幕布由黑色变成了红色。呜站在火车车厢里。
呜:我想尿尿。
乘客:你真是想得美。
呜:瞧。
乘客:她睡得倒是香。
呜:你跟我换一下。
乘客:我的脚被行李压住了。
呜:你挪一下。
乘客:太重了。
呜:你怎么放上去的。
乘客: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
呜:我非得尿一下不可。
乘客:几点了?
呜:四点半。
乘客:几点了?
呜:五点半。
乘客:几点了?
呜:六点半。
乘客:几点了?
呜:该下车了。
乘客:我尿裤子了。
呜:我脚趾头少了一个。
灯(屏幕)又黑了,旋即又亮了,幕布由红色变成了青色。喵站在鱼缸前。
喵:红金鱼被黑金鱼吃了。
喵:没错。
喵:我也想吃。
喵:娘的。
喵:墨鱼腿很难吃。
喵:我喜欢海星。
喵:要带电的。
喵:蝌蚪有信仰么?
喵:它要穿透细胞壁。
喵:海豚就不能别滚球么。
喵:停下来就会死。
喵:浪好大啊。
喵:鲸鱼正驮着女孩游向沙洲。
喵:它是水手。
喵:她先前躺在丹麦的柳枝上?
喵:在沙洲上她会见到最后一个领航员。
灯(屏幕)又黑了,旋即又亮了,幕布由青色变成了宝蓝色。一群褶皱的老手围着一个塑料盆,另一群褶皱的老手围着另一个塑料盆。
A群:快,快把鲜牛奶、白砂糖、水果丁、增稠剂、保加利亚乳杆菌、嗜热链球菌、歧杆菌、嗜酸乳杆菌、乳化香精、山梨酸钾倒进去。
B群:快,快把水、十六醇、丙二醇、月桂酰硫酸钠、十八烷醇、对羟基苯甲酸甲酯、对羟基苯甲酸丙酯、对羟基苯甲酸丁酯倒进去。
两只盆里渐渐鼓出成簇的蘑菇状的泡沫,平复下去后,突然又冒起好高的蓝色烟。接着画面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屏幕(幕布)中央一枚时钟,它走着红色的步子,从十向九,然后是八点半。
两个老妇分头从舞台左右侧翩翩走出,端着各自的盆子。
看官们,这是一盆新鲜的酸奶。
看官们,这是一盆低敏的洗剂。
给新生儿用,给新生儿用。
我又瞟了一眼,茸在右上角出生了。
好累,决定睡上一小时。
醒来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我赶紧抓起话筒给O小姐打电话。她的声音变得老气多了,我很失落,教过的所有学生中,我一直都只中意她领读那些词素字。我们大概讲了半个钟头,期间我一直忙着回想,她额角的胎毛间到底有没有一颗小黑痣,所以电话结束的那一秒,我居然忘了跟她说晚安。
新枕头是上个星期从一五路市场批发的,一口气批了十个,一模一样,在四只角里填满了白菊花,这样兴许能减少些梦魇,它们包装上那些不堪信任的广告语也如此写道,“菊花自古是魇兽的死敌,列子正靠经年食它,才得终日御风而行。今日的乖男乖女们,您只要枕于其上,就也可一夜千里。”
我曾经也做过一些飞行的梦,有一个是大二时梦见跟班长一起飞着去上学,结果摔在大操场上。其他的可就不太说得上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些烘干了的菊花瓣上,也只是再三考虑要不要给表哥打个电话。其实我倒不是怕吵醒他,反正他睡上两个钟头总要上次厕所的。现在正好过一点,他一定刚踏上拖鞋。
隔了一分钟,我还是拨了他家号码,他果然刚刚爬上床。
“戏票已经搞定了。”我说,“但我明天必须得去你那儿一趟。”
他在那头只是嗯嗯唔唔的。
“疹子也越来越痒,我等不及了。”
“哦。明天老张刚好当班。那,你来吧。”
我们挂了电话,我重新缩进被窝里。在睡着之前,我回想了一下整个夜晚,其实挺不错的。我终于拉了大便,还吃了猪肉。
第二天下午刚吃完午饭,我就急匆匆地跑到医院去了。表哥正在听一个年轻女人解释她的情况,她耳垂上挂着两只饱满的海蓝色实心球,胶质、像小时玩耍的弹球,在地上用力一掷就能弹起两人高。也许是午饭吃得爽气,鱿鱼既新鲜而且洒满了香醋,我心情还不坏,饶有兴致地坐在诊室的长椅上听他们说话。
“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来月经了。”说这话时年轻女人不由撅起了上唇。表哥说,“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做个检查吧。”年轻女人垂下头,盯着单子顶头,“啊,我都快四十岁了。”“谁说四十岁就不能怀孕啊。”表哥笑了一下,“还是先检查下保险吧。”原来这个年轻的女人已经快要四十岁了,而且应该还过着规律的性生活。我回想起来医院的路上,在穿过地下通道之前,迎面走过一个旅行团的大肚妇。我拐到一旁,让她们从我右侧经过。在钻出出口的时候,我禁不住好奇地回头找了找,发现她们已经分散在通道里那些空旷的商场中。
表哥看了看表说,“唔,快三点了,我跟老张说三点半左右去他那,你再等等吧,我这也还有一个病人。她(忘了说,这里是妇科,来的当然只会是女人)还没来。”
我翻了翻报夹上的报纸,没什么感兴趣的,转头继续盯人。诊室里当然不止我和表哥两个,他对面还有一个小医生,看起来不是刚毕业,就是正在实习的,很年轻,总在别人视线落在她脸上时羞成大红脸,所以在我看她的时候,她又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她的桌子上正摊着一本医学辞典一类的书,从我这个位置看去,字太小,歪歪扭扭的,活像一群蝌蚪。她翻了几页后停下来,把手摁在桌沿上,然后朝桌下蹬了蹬脚,我们就听到“喵呜”一声,一只猫就蹿了出去。这之后大家又相安无事,各忙各的,这么说也不准确,表哥什么都没在干,小医生也是,我也是,大家都在发呆。
我想想,如果直视前方的话,人不免被那些张贴的医学术语吞噬;环视四周,又只会看到窗玻璃上的几颗水珠,和墙上的一道泥痕。还有,我的屁股下面椅子有一个疤。
我从表哥那儿拿过一张登记表来,妇科的病人都有着形象化的名字。有两名被母亲唤作“鸭脖”,还有一个读书时外号叫“罗圈腿”,给自己取名“金珠”的那个姓金之余也许喜欢周作人。因为又看到几位都叫做“针鼻”而乐翻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落雨,天黑,我很惆怅。给大雄配音的阿婆去世了。”
我唏嘘一声,跳到表哥身旁。碰巧这时女病人也来到了诊室,我又跳了回去。我认出她是那名天天在电视里播新闻的女主播。“今天路过书报亭时,我买了两注彩票。我恨透那份职业了。灯光师总想钳断我的手。你看看,食指可能太粗了。”屋子里有四个人,我不知道她在对谁说,小医生在看一本育儿经,表哥正在忙着研究她的体温图,只有我一个闲人,还装作打瞌睡,因为脸上的疹子还偷偷用手掌遮住脸,此刻我正是透过指缝在偷偷观察她。嗯,她的两只食指确实粗得惊人。
她接着说,“每天晚上两三点才能逮个机会睡觉,又要一早六点定时量体温,人都虚死了,还好量完接着能睡到十二点。”
她好像也觉得表哥研究那份图的时间太久了,戳了一下他的右胳膊,它正对着她的左肘,紧接着又讨好地笑了一下,“我一直按时服药,你看我这情况有好转么?”“唔,比前两个月稍稍正常了些——”“但也不见多少起色,是么?”女主播急着插话。表哥点了点头,“你要是不心急的话,还是熬些中药调理的好。”女主播叹了叹气,“我也想早些怀上孩子啊。”她两只胳膊悄悄地在桌子上摊开,像对着某个谁投了降。
我不知道无奈的表哥是不是给她换了几副新药,女主播最后走的时候肩膀一前一后地斜着,路过我时,我注意到她右手的指甲绕过黑色的皮包带深深地掐进了手侧的肉中。
“走吧,”表哥朝我打了个响指。我把视线往上爬了爬,时钟上的叶子已准确地对在了半点的时刻。
皮肤科在楼下左拐第四个诊室,坐镇的是一个中年胖子,也就是表哥口中的老张。不知道是不是星期五下午各个诊室生意都不好,他这儿也蔚为冷清。原本我还打算藏在一堆青春痘患者中间哼哼哈哈的,你知道,皮肤科常年被这样的可怜虫堆满,包括一些同样倒霉的烧伤患者和过敏症患者,有一些花柳病人也同样找这些大夫求治,当他们身上开始生出爬山虎样或者梅花样的体癣时,这并非病急乱投医,一个优秀的皮肤科大夫通常在性病科也能算上一把手。据表哥称,老张就是这么一位两面通吃的大夫。
我一见到这位大夫就对他满有好感的,因为尽管腰背上盖了厚厚的肉,他仍然坐得端正笔直。而且我一靠近他的桌子,他就飞快地巡视了一遍我的左脸和右脸,在那上面分布了一个大的透明的水泡(左脸正中),以及一圈红色的斑肿(右脸颧骨上),并迅速地甩出两个小问题,“痒不痒啊,有多久啦?”我老实地回答说,“早晨起来,下午四点来钟,以及晚上睡觉前最痒。频繁的时候,整日都不消,有时又三四天出一次,还有时会隔成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他看到我握紧的拳心,张开了鞋底状的笑容,“别紧张嘛,你这虽然是慢性的,一时难治愈,但不是什么大病,对吧。而且你平常老紧张或情绪不稳吧,这也是过敏症的一个重要病因呀。多唱唱歌,运动运动什么的,对你心情有好处。湖滨开了家新游乐园,你有空可以多去玩玩啊,小朋友又多。”
他转过头来又朝着表哥露出了一次鞋底状的笑容,“是不是嘛,年轻人要朝气点。”表哥正在跑神,恍过来尴尬地投以傻笑,他那是草履虫状的。
“那我给你开点西药,两种内服的,一种外用的,正够你脸上的急性水泡消退,其他那些小点点就主要靠你个人调理了,还有远离过敏源,你怕灰尘。这儿有一些中药偏方,吃过的人挺多都说有效,你要是不懒的话,就抓点试试。主要还是要心情好啊。”他呵呵呵的,又露出鞋底来。
我也乐了。表哥走上来拍拍老张的肩膀,“明后天一起去湖边吃野味吧。”
拿完药后,我随表哥回他的诊室收拾东西,外墙的大钟刚刚响过四响,许多医生和护士已经换上平常衣服往外走。电梯口那儿围了很多人。锁上诊室出来后,我们也挤进人堆里,看到电梯门旁边的墙上贴了一个写在处方纸上的小故事:
“不要担心,我们和往常一样地失眠。女儿站在窗前,拿着个小棒,指着窗外。街道也很烦躁,女人们坐在上面也感到摇摇晃晃。裁缝忙着把昨天的影子缝进今天里,鞋匠把自己锤进死亡。三个小姐妹,手牵着手,买了一串草莓鬼,买了一串油炸鬼,又买了一串吊死鬼。
钟一边走,一边往生活身上搭了一条辅助线。
我们跷着脚,躺在机床上。
电视机里的水陆草木,在十个钟头的连续放映后,已经永远的疏松了。”
“是哪个病友夜里偷偷从病区逃出,用骨胶贴上去的吧?”
站在电梯间里,表哥对着光亮的门理了理头发,又若有所思地朝我点了点头。
从医院出来后,我们商议好到常去的那家家常菜馆吃饭。菜馆在下一个街区,还要走上大约十五分钟,我和表哥提着各自的袋子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由于寒冷,我俩的步伐越来越快,一个又一个的水塔、花坛从身边一闪而过,因为寒冷我们还放弃了寻找之前一直感兴趣的恐龙骨架,它立在这条路上一处庞大而偏僻的楼群前,有一对电子眼睛可以在夜色里闪闪发光,但由于现在还不是特别晚,我们也失去了这个明显的目标。
今天我依然对猪肉抱有极大的兴趣,服务员拿来菜谱后我看都没看就一口气点了回锅肉、糖醋排骨和荷叶米粉肉,根本不管表哥在对面小声提示我,“咳,咳,你的体质吃太多红肉会消化不良的。”我还挺想吃胡萝卜的,就对服务员说,“那,配菜就用胡萝卜吧,白萝卜也放点。”表哥自己随意在菜谱上挑了一个虾仁,然后要了一个日本豆腐。服务员拿着点单走开后,我们俩就舒服地躺在火车座上。“连续两个晚上都不能陪她吃饭,欧姐姐会不会怪我啊。”“怎么会呢,她还要谢你帮她要到票呢。”我们朝彼此微笑,玩弄起各自胳膊上的寒毛,“天真是越来越冷啦。”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菜上得尤其慢,为了打发无聊,表哥看起了他随身带的一份报纸,我把餐桌尽头的几瓶调料拿在手里把玩。偶尔把视线调向右方,就看到跟我平行的火车座上,那个光脚穿凉鞋的男人,一下一下飞快地抖腿,从他口中吐出的纷纷是些判断句:“现代生活也并非全是垃圾”,以及,“石棉嘛,就是一种宽厚的无机物。”我不同意他的一句话,他说,“今晚比杏仁还苦”,事实上,我也没准备反驳他,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也许还是无比真实、诚恳的。而我,一个慢性荨麻疹患者,面部皮肤完全暴露在餐馆强烈的灯光下,血管里的血液正以更高的热情朝皮表涌去,还有小簇然而密集的体液从被冲垮的细胞壁后持续地喷出。表哥说,“你颧骨上那块又红了哟。”“是呀,”我回答道,“好痒。”可是我不再为此感到苦涩,也不想因对这个太上心而变得神经质。
“嗳,今天的菜可上得真够慢啊,我们九点之前要去煤建路拿票呀,太晚了去拜访可不够礼貌呃。”话正说着,所有的菜一起来了,服务员说抱歉的时候下巴突得很出。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夹着菜,一边盘算着之前想好的内容怎么对表哥讲出。“嗳,你跟画还有联系么?”不行,这太蹩脚。“最近画还给你家刷墙么?”还是太直接。“你家现在的墙上是什么画了,我都几个星期没去过了。”最后我决定这么跟表哥说。“哦,还是那个坐在鹅卵石上的小美人鱼啊。对了,一直画墙画的那个画好像出国了吧,八月的时候我试着联系过他几次,他母亲说的。那时候想漆棵大菠菜呀,应景,呵呵。”“这样啊,改天要不一起去花鸟市场,我给你介绍个老师傅。”“那当然好啦。”表哥笑起来,接着我也张口笑了,耳中随即灌满我们两人嗤嗤嗤嗤的笑声,还混合着一些腹部里瓮瓮的杂音。
那应该是食物被消化的声音,肠胃里像是有几架不停歇的搅拌机,由十几或几百枚小齿轮带动,就像机械钟那样。我一边拨去回锅肉上的一些辣椒末,一边努力回忆起画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晚上还去百货大楼拆钟么?”除了画画,他一直对这种机械传动抱以很高的热情。但那也是去年的事情了,那个国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后来他病了,我没去看他,再后来我病了,他也没来看我。咳,反正我变得越来越不能与外人交往,甚至连电子邮件也很少发了。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表哥离座去接了一个电话,这之后,进餐就变得顺利多了,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只忙着咬嘴里的豆腐以及剔骨头。七点十分时,晚餐终于被消灭光了,我们又接着坐了一会儿才结帐。
起身走过铺着红色地砖的大厅时,一个服务员举着两把橡树叶子躺在柱子旁,她身边还有很多人在忙碌,我们来不及看了,表哥绷着一张脸说,“这是什么余兴节目吗?”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这点的,我是说他绷着脸说话时嘴巴并没有张开。
我们用了半个钟头才赶到煤建路,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我们搭的那种橄榄绿的出租车,当然了现在已经是夜晚,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看着只会把它们同一般的黑车混为一谈。
路边还有一些小的批发零售商店,亮着红色的灯箱,在最左边那家的左边有一个巷口,正通向我们要去的院子。我远远看见O小姐的爸爸正站在院子门口的一伙人中间,门墙旁边的路灯把均匀的奶白色灯光撒在他们的毛料西装和地上的土末上,还有那个盖满黑油的风箱与手艺人的鸭舌帽上。我拉着表哥的袖口走到O爸爸的身边,小心地叫了一声“叔叔”。O爸爸回过头来,看见我(们),爽朗地放开大嗓门,“来拉呀,我等你们有一阵子了。走,快进家去。”于是我们随他拨开人群,朝北走去。我的脸在他背后悄悄地烫了起来,又借助夜色的掩盖悄悄地降了温。
进了家后,我们先后落座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表哥在我右边,O爸爸在表哥右边。对面是一个椭圆的茶几,上面刚摆了三盏茶碗,里面是无花果汁。O爸爸五秒后起身去了右手边的小房间,“我去把票拿来,你们先坐着看看电视吧。”
我没准备动那枚遥控器,表哥也是。他有点局促不安,而我的目光则忙着在不甚宽敞的客厅里打转。靠着北面墙,有一个雕花的衣帽架,上面挂着两面渔网,一件素色的绸巾,三或四根马鞭,以及几簇灯笼下的坠穗,由几根簇成碗形的花瓣承担起它们的重量。还有一顶插着黑色翎毛的女式黑色礼帽,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记起O小姐在过去戴过它。挨着(事实上还要隔上十五公分)衣帽架的大理石底座,在它的右边,是一个跟茶几一样矮的小方桌,漆着青漆,上面摆了几盒维生素药片,一串钥匙,和两瓶正重新发酵的猕猴桃酸奶。再把视线重新收回到正前方,我们本应打开的电视机就搁在一个有些斑驳的电视柜上,下面的抽屉里填满了它的说明书,和一些难以再读出的影碟。我想象着一个周日的下午,O小姐独自居于家中,或许会把她纤细的手腕摸索进最下方的隔层里,那儿有铁制的打火机,一包骆驼烟,和六七张她偷偷塞进去的R级或NC-17级碟片,然后用她修长的手指把它们轻轻夹出来,再轮番放进碟机。接着便是托着烟具返回沙发,如果吃食又已在茶几上备好,她就会开始一个开口朝左的U形姿态,蜷在我们正坐于其上的沙发上等待观看。当她在那次郊游中告诉我这些时,我刚讲述完自己的一个星期天,并忙着帮她把松开的马尾绑紧。不过这种经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不会再经历了,O小姐也已无需在一个夜晚就要来临、门窗紧闭的午后,通过看什么千篇一律的影片来消耗幽闭的时光。那么她现在呆的B城果真就令人心醉神迷么?我没有去过B城,对此一无所知,我想继续回溯它曾出现在影视作品里的形象,却被右侧门突然而至的“吱扭”一声打断了这个企图。
O爸爸端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朝我们匀速走来。表哥在我身旁挪了挪屁股,好腾出更多空间。他贴近我时,我注意到他的裤子由于洗涤多次,在裤缝和大腿上已露出多处不明显的白道来。
虽然我在电话里向O小姐请求的是三张票,但这时由O爸爸执意要塞进表哥手中的却是五张,他不太满意表哥的推辞,“怎么会浪费呢,你身边即使朋友不多,爸妈至少会爱看吧,如果我的老父亲还在,我可是要领着他一起去剧院的。现在的年轻人都只爱看时髦剧,可不是我们那几辈咯。”我想起表哥的外公,也就是我的爷爷,在十几年前退休后日日都要去泡老剧院,空档时就坐在剧院的戏台上跟售票员一块打牌,或是躲在放映室里听放映员的老唱片。他很可能也认识这位老剧院经理呢。我撞撞表哥胳膊,意思是干吗这么不识抬举,表哥果然伸手把票接了过来,又在掌中细细展平,然后夹进一本从包里拿出的讲强手棋的书中。这本书我知道,他天天都要学习,欲图有朝一日能打败欧姐姐。
至于O爸爸之前先递给我的那个小红盒,我终于也在一旁费劲巴拉地用指甲撬开了。“那里面有O过年时候写给你的一封信,”O爸爸不好意思地说,“一直都联系不上你。”在昨晚之前,O小姐并不知道我新换的这个号码,当然了,也用了快三年了,这么说,我们真有很久没联系过了。昨天在电话里,O小姐并没提到她的这封信,也许她也知道我不可能看得到。
后来我们离开时,O爸爸在我包里填了两盒奶片,“O不在家,这种小孩玩意也没人爱吃”,又送我们穿过院子到巷口。卖糖画的手艺人已经收摊了,在巷口借着店铺和路灯光跳橡皮筋的小孩也都被妈妈叫回家了,但那些靠卖点零碎百货和日用品支撑的小店铺仍然敞着门,每一家都有一个母亲冷清地坐在柜台后面,等待着别人来买一包烟,或仅仅是一包火柴。
我转过头,和表哥分别拦了一辆橄榄绿的出租车,然后坐上去,砰砰地关上车门。车再次发动的时候,我从车窗里看到,慢慢往家踱步的O爸爸也开始有些驼背。
不管怎么样,明天要在中午之前把辞职信递到校长室。听一个办公室的小王说,校长明晚就要搭飞机去外地开会。靠在床头准备看信时,我突然想到明天就是二十二号。我还想不出再次失去工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反正我已经为冬天囤积了一箱子方便食品,还买了两床新被,如果到时候钱开始不太够用,那就不在外面吃饭了,多买回些白菜、萝卜以及咸菜。家里还有米和面。我会做最简单的炖菜。
又在电视上看到时间是十一点的时候,我意识到,已经第四天没听到隔壁的鸡叫了。也许真死了。怪不得今天回来时在楼梯上遇见隔壁主妇,她的眼神看起来怪怪的。
表哥说,“你帮我劝劝欧姐姐别去学烹饪,行么?我不想让她成个标准的家庭主妇。”
“那你想让她做什么?”
“当然是穿着漂亮的衣服观察植物啦。我喜欢听她告诉我,数清了叶片上有几根茸毛,而且同时看着它在夜风中像蝙蝠一样震颤。
有一次我们躺在藤椅上吃樱桃时,她给我读了这么一段话:
“十一月铃兰的茎叶枯萎时,我们把它从地下掘起,你会看到在灰扑扑的根茎上长有大小不等的若干幼芽。这时,小心把顶芽连带一段根茎剪下,再把它栽植,就可成一新株。肥大的幼芽分株后翌年春天即可开花,小的则要隔一年后才能开花。另外,秋季从红熟的浆果中也可洗出种子,将之直接播在露地的苗床上,第二年开春就会发芽。”
这是她的观察笔记,你不觉得动人么?
还有,在我的央求下,后来她同意将本子递给我看,但又害羞起来只允许我看她读的那页。那是一个16K的牛皮本子,封面正中好像是谁的画,有一些缠绕的蜗牛壳花纹,有一些分散排列的小眼睛,有一些暗色的方块,后来我记起那是克里姆特的一幅画。我打开她刚才读的那页,那儿放了一枚熊猫形状的书签,书签旁边她的字不太端正却异常好看,我忘了她从前还拿过书法比赛的二等奖呢。我用心地读完了那页,包括她读过的那些,还仔细地看了她做的注脚。我想说,她耐心的笔触真让人感到宁静和清新。
还有,你知道吗,铃兰还叫草玉铃和君影草,而且居然是瑞典国花。”
这我还真不知道。
这个晚上,我躺在枕头上胡思乱想,回忆着一些漂浮的生活碎片,都不过是因为我极力想推迟读那封信,虽然我又迫切想知道信里的一切。她正在含苞待放?她进入了一个从此光滑的世界?她不再逗留?她告诉我一切还是糟糕透顶?当然,也许都不是,只要我轻轻撕开封口,把取出的信于胸前平静展开,就可揭开一个确定的答案。
由于每个电视台的画面都已定格在那幅死板的圆形色彩调试图上,我很清楚地看到当我终于读完那封信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并不是这封信有多么长,而是因为读的中间我总想起一些旧日的不稳定的时光,还有汽油桶、白鸽子、邮局信号塔上的小灯,我们坐在堆满水果的桌前,或是在江边漫步,路过一群晨跑的老年人、以及练太极拳的老年人,以及二零零三年的每一天。
她写道:
亲爱的老师:
当我还坐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的时候就打算给你写上一封信了,但由于人特别多,我挤不到对面的行李架上去取自己的包,我的铅笔和本子都在里面。一整夜,除了看爱情小说,我什么也没法干,当然了,吃东西和观察对面两个人用扑克牌算命不算在内。我没怎么喝水,因为我可不想尿在自己座位上。
不过总算是熬到家了。现在我刚吃完午饭,坐在窗下给你写信,还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自行车铃铛声,那是院子里的小孩在车棚里玩。
昨天我遇到张密了,听他说,自从你去年年底遇见画的一位旧友后就患上了心绞痛,不知现在可好点了,这种病似乎非常要命,疼一次就要半个钟头,不过我说的是姑母的症状,但愿你不致这么严重。
我已经决定不做模特了。是的,你也知道我又高又瘦,而且还有着天生的时髦的大黑眼圈,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在别人高跟鞋里放图钉的事了,让别人上不了台,而且流得满鞋底都是血,她们心里就真能心安理得吗。不过你别担心,我说的不是我,她是跟我玩得好的一个女孩,人比我高,在不训练时也天天穿平底鞋。她早已经不干了,现在在老家忙着相夫教子,我倒不会过上这种生活,只是也不清楚接着到底会做些什么。
也许会拍电影吧。因为我特别爱一个导演。
如果你有耐心的话,我愿意给你讲述他的一段开头画面。那个故事我倒不是尤其喜欢,只是第一次看时,我跑神了,所以不得已又看了第二遍,结果开头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一对一高一矮的夫妇推着小小的婴儿车消失在大楼的阴影里,然后是哧啊哧啊除草的声音,庭院工人捡到一只被摔死的灰兔子。
唉,我又不是那么愿意讲了,这样显得不够动人。如果你亲自去看的话,会发现那对夫妇身着褐色的毛料大衣,盖住了他们冰冷的膝盖,而他们的孩子由于被裹在一团蓬松的棉服里,从五米之外观看,你会觉得那像只降落伞。此外在大楼里,有一家的炊具正在火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收音机被打开了,BBC的播音员一口一口地吐出一串/b/、/p/、/m/、/f/。
还有B城,我至今也不太明白,究竟它身上的哪种特质吸引人们从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里流窜至此,是天真,均衡,还是模糊、速朽?
难道仅是为了从拥挤的地铁里爬到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心广场?还是为了那些数不清的柿子园,散发香味的山?和缠在人们袖子上的塑料线?
不过我在那儿的一条街上赶路时,曾遇到人们向空中撒下各种形状的彩纸,与风结合后,就迅速地变幻成可辨的花草、房屋和人,尽管我只是一瞬间就错过了那个花园,我还是在其中发现了我所抵达过的所有路桥、旅馆、村庄和城市,以及所有我抚摸过的喜怒哀乐的人脸。
但回想起我最心爱的地方,还是我现在沉浸其间的这所房子,我在其中生活了十六年,由一个脸皱巴巴的新生儿长到现在。桌子左边堆着的那堆书,我分别在四岁、八岁、十岁以及十三岁后的每一年里读过,还站在书柜前读给爸爸、妈妈、外婆以及花生、突突和十五听,后面三人是我当时刚刚认识的小朋友。我最喜欢厨房里的一切,不单是因为曾经躲在餐桌下面偷吃过很多次东西,而是为了那些被妈妈刷洗得镗亮的锅碗瓢勺,它们整齐、乖巧地躺在碗柜的隔架中。我清楚地记得一旦台风天来临,碗柜就在雷雨声里轰隆隆地晃荡,然后猫就吓得钻进鞋盒里。
咳,说这个突然人都伤感了,讲点别的,还是就此搁笔?爸爸已经在催我快穿好衣服去拜年了。要不,就写到这里吧。
祝:新年快乐。
PS:你知道,你可要一直唤我为O小姐喔。
以及,当你那次说“沙子慢慢地在餐盘中散开”时,我的心就碎过一次了。
你亲爱的O小姐
零六年二月三日
【高原 宇文光 推荐】
六点亡羊
不错。我很愉快地看完了。感觉像跳跳糖,一个劲地在爆炸,哗啦啦响。在这个过程里面,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想法缓释出来,让人目不暇接。比如葡、萄在英语中怎么逐个翻译,一些抢眼的句子(呜:我脚趾头少了一个。)……这让人想到你是因为要这些预设的情节点而反推出上面的情节,每当类似的东西出现,我就有轻微上当的感觉。
作为一个整体,我以为线索不够清晰,但是被你捉摸不定的想象力牵引着往前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童末
开头和中间有些地方觉得偏快了。要是脚步更慢更稳,你——同时我们——的眼前说不定能绽现更多的东西。
“葡”和“萄”中途消失后到结尾再没出现,我觉得有点遗憾,可能结构上还需要多考虑。
想你平时一定累积了很多如同在这篇里闪现的小“灵光”,但总觉得有点散,没能有机地统一起来——有了亮闪闪的碎玻璃片,组合得好才能制成更美妙的万花筒。
“蔚为冷清”:好像不能这么搭配。
“鞋底形状”和“草履虫形状”不一样哦?!
赵松
能写这种异想天开式的小说,是种天赋。再能把有现实感的细节顺当自然地铺陈其中,也是一种能力。而且写起来还很悠然淡定的,不事张扬也不刻意去克制什么,就挺难得了。是个不错的小说。
盖子
喜欢你树叶一样平实的语言,也许每个人的语言都应该可以用平实来确定特点吧。并且想像力和现实感在文章里互相平衡,互相利用,交替进行。祝心情好。
凌丁
可以不用稀奇古怪的名字制造现在的阅读效果吗?——如果能够,不用稀奇古怪的名字,效果也许会更好。
半脸狰狞
我觉得吧,名字既然是符号,用不用得稀奇古怪是作者的权利之一,很多地方名以人名命名,什么拖雷斯镇、麦里浩径,年代久远了大家也不会记得什么记念意义,还是会囫囵地叫着。比方说我,罗便臣道、金马伦道、梳士巴里道从小叫到大,小时候从不知是什么意思,想破头想不出,但叫着叫着觉得满好玩。既然是能制造出阅读效果,也就证明是小说的突出元素之一,也留下了让人想像名字不稀奇古怪会怎样的空间,这样扰乱一下视听很无妨啊。
赵松
……对于作者来说,或许他就是喜欢这种游戏的效果吧,从名字开始的。倒也是跟网络时代网络世界的玩法相一致,有种很不确定的东西在里面。在网上,这样做也还没什么,如果放在小说里,确实是会有一定的影响,至于影响的程度,也因读者而论。但这可能跟阅读感觉习惯有关,我们对小说或者说文字作品本身会有种特殊的期待,它是有别于网络的,也是有别于现实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稀奇古怪的名字”,与“更好的效果”,确实有相互冲消的可能。
阿呆
时间上压得很密实(整篇下来两天不到)。叙事经常被叙述者打断,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是觉得这么写不仅要巧妙,而且要慎重为之。妹子似乎只考虑了前者。因为你所有的插叙回忆和想象在我看来缺少一根穿起来的线或者,一种平和绵延的气息。整个阅读处在没有节奏的目的散乱敏感状态下。哥哥我晕。
亢蒙
写的真好。丰富童趣的想象力,感时伤怀的平实文字,语句之间的静态,这些都很好。
看完这篇小说决定睡觉了,我相信看了好小说,肯定会有好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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