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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生小姐面前放着一张名片,服、部、武、藏,四个中文字组合短促谨慎,三个收口音字加一个仄声字,有一种见城府的深沉。梁生在日籍公司当接待员三年,见过不少日本名字稀奇古怪的汉字组合,时间久了,她习惯一见面就先在嘴里低低的读几遍。
   服部武藏桑携妻子一同来大安料理女儿的后事。据他讲,这是第七次来大安。近几年服部桑与梁生所在的公司有贸易往来,因而隔断时间便要来大安一趟。“但是”,服部桑压低声音说话:“这并不是我来大安的原因。”声音低,但没有阴谋。是什么原因。梁生对这不感兴趣,就不追究。梁生从没有机会与服部桑这样的公司高层交谈,她只是门前的接待员。她对此也无期待。所以,这天的谈话,她统统当作是服部这个老头在等待时无聊的闲谈,也因而,当服部问出,愿不愿意当他的向导时,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几秒钟静默,抬头看到服部上身微曲,正伸直脖子睁圆眼睛等着,像殷切又含蓄的海龟,她有点吃惊。经理的秘书适时出现,叫进服部。梁生下班。危机消除。
   第二天服部再度出现。梁生就答应了。向公司请病假一周。服部武藏桑会给出高价,高出梁生两月的薪金。梁生没有问,服部已经来了大安七次,为何还需向导。服部要她早上去酒店等候。服部早起,定要携夫人吃早点。夫人名叫尻子。婚前名是灰野尻子。这名字又让梁生浮想联翩。
   梁生自己的名字简单得很。她的父亲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还是个孩子。吃不到饭,跟父母说:“爹、娘,饿。”爹说:“先上床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一会儿饿醒,又说:“饿。”爹呆了呆,说:“再睡吧。”一家孩子,整齐排在炕上。一径睡去。长大后,配给制度,按票领粮。梁生父亲上学、住校。单薄的身子骨撑不住旺盛的食欲。梁生父亲感到自己永远在饥饿。所有的欲望都变得指向单一,食物。梁生父亲晚婚。妻子生梁生时,梁生父亲在产房外的长凳呆坐。下午的阳光打进医院的小窗户,发黄的树叶随风摆动,斑斑点点晃影上医院的白墙,又被窗户的铁栅栏切得更碎。不远处自己工作的工厂车间里传来嗡嗡呲的断割金属声。梁生父亲心也切一下,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在努力过活,却又像老过不去今天一样。梁生父亲给孩子取名叫“生”。也险些叫了“活”或“火”。叫“活”太不像人名。叫“火”也不成,孩子是木命。所以就还是“生”。要生“生”,还要不息。
   梁生小姐的名字有父母最基本的愿望,对她本人倒毫无含义,只是符号。八零年代出生,她不喜读书,语感倒好,口齿伶俐。别无生活喜好。初中毕业,赋闲在家。父母让学一技之长。她赶了时髦,学日语。大安市由于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与日本联系痕迹遍显。大街上有日本占领时的建筑。日籍企业。日本饭店,高档到五星级,低档至小摊位,都有。还有领事馆。梁生攥着父母的积蓄学日语。四年下来,考个资格证。找到接待员工作。总算外企,接待员也比一般单位工资高。梁生不谈恋爱,不迷歌星,住家里。钱下来匀三分之一给父母。两老很欣慰。
   梁生坐在酒店的大堂里,裹紧了大衣。东北冬天的寒度是众所周知的。酒店工作的女孩子都不畏严寒,穿一步短裙,笑逐颜开。永远春天的样子。梁生看着她们打闹、偷窥、交头接耳议论上司和住客,类似的年龄和工作,她却感到自己没有青春。公司大堂的接待处只有两人,她和另一个姑娘。每日亲密的坐在一起,像上学时的同桌。本该发展出女孩子常见的小友谊,却偏偏很有些冷淡,交谈仅限在诸如:“我要去上厕所,帮忙盯下电话。”之类的。梁生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对方实在是寂寞之人。有一种深沉不见底的寂寞不是别人可以打破的。梁生每次在自己企图弄暖空气的搭讪失败后,都悻悻的诅咒对方永远嫁不出去。姑娘之间最狠毒又稀松平常的诅咒。每天这么坐着 ,拿起电话甜言蜜语装机器人。梁生很是害怕自己也成她的样子——她来的要比梁生早几年,一直没有升职和调动。有一天真的听说了一个关于她类似的故事,大约她和公司一名有妇之夫有染,对方是经理级别人士,后来弃绝她。她却没有辞职。每天坐在大堂。天天面见,目不斜视。梁生哀伤极了,仿佛是自己轧了巫毒娃娃害了她。
   服部桑携夫人尻子一同下来。简单问候。尻子夫人便先行回去。夫人为女儿的事情操劳,不能多走动。今天上午便坐飞机回去,带着女儿的骨灰。他们并不提及女儿,梁生却觉得自己感染到他们的悲哀。本来,她便乏善言辞,这样一来,便更是无语。大安厚厚积雪白茫茫的街道上,她和服部桑默默行走。她不能开口介绍一句,觉得自己实在是差劲的向导,盘算钱是不是要少收。后来她突然发现是她在跟着服部走,心里抱歉,匆匆忙忙揪起日语问,您要去哪里?非常的办公室、非常机械化的女声磁性发音。报话小姐、空中小姐都这么说话。声音一出,与户外自然景致好不相称,她忙以咳嗽打破。人民公园。服部说。人民公园?梁生很奇怪。我要去人民公园的湖边,服部说,现在已经都冻冰了吧。您认得路么?梁生问,我曾经带小女去过。服部解释说。既然提起亡人,梁生不好插话。好在服部接过话头,娓娓道来。
   小女十三岁时,我作为公司代表来大安与贵公司谈判,便带她一同前往。小女有眼疾,高度近视到不能离开镜片生活。确实可以用激光矫正近视。但医生说她的视网膜还有其它问题,为保守起见,以免丧失最后一点视力,我们没有做手术。那也是我第一次来大安。大安给我的印象和我想象的差不多,重工业城市,污染严重。与我生活的北海道小樽差不多。我忙完公司的事情,安顿好小女,就按照先父的嘱托寻找当年的大坑。发现那里已经被完全覆盖了,现在是人民公园。我领小女来看过。两年后,公司在这边有一个一年的职位,我就带着妻子女儿一同前来。一年任满,小女不愿离开大安。我和妻子亦不强求。请了一名阿姨照顾她,便一同回返小樽。之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要回来大安看望她。
   言语到此,梁生和服部已经双双站在人民公园的湖边。湖面上覆盖着白雪。看不出厚薄,因为不像往日一般落满滑冰的孩子,会用溜冰鞋在冰面上划处条条弧线。偶尔有细小的麻雀在靠近岸边的雪面上找食物,黑黑悚悚的,像小耗子爬跳。 偌大的冰面上,在左右两个可以下水的台阶前均立着一个新鲜的牌子:冰层松动,禁止滑冰。牌子的油漆很醒目扎眼,一看就是刚立不久。服部默默看了一会儿,问梁生:梁桑可会滑冰?会。过去学校体育课都学,考试还会考。小女也是如此。服部说,小女最爱的便是滑冰。大安很合她胃口,像家乡。服部说完,绕着湖缓缓踱步。梁生隔几步跟随,不下雪的天气便干干的冷。几个大概是逃学的小学生穿着蓝红相间的校服,从他们身边嘻嘻哈哈地追逐着跑过,后面的一个丢过雪球,重重地砸在前一个身上。梁生离他太近,被崩起的碎雪溅了一脸。孩子们呼啸而过。梁生解下围巾倒出落在脖子里的雪。心里骂几句。服部在一旁帮她掸雪,笑笑。小孩子很淘气,服部说,小女也是。不让她做的事情,偏偏是她最爱做的。我和她母亲都劝她不要去滑冰场,特别是来了这边以后。湖边并没有专业的辅导员看护。她的眼睛又不好。我们告诉阿姨看好她的溜冰鞋。可她以学校有课为名,带到了学校。放学后再从学校拿到这里来滑。服部擦擦鼻子,可能在户外带得太久了,他鼻音滞重了些。其实她划的很好,我看过她滑,很美,流畅,在冰面上快速运动,除了她的大眼镜,你看不出她是看不清楚的。服部走到入水口,台阶下正立着那块新鲜的牌子。就在这里,他用手指着台阶往后的地方。这时他表情很严肃,怕梁生看不明白的样子。梁生方才开始正面等高地打量他。服部武藏长得实在是影视作品里被定型化的日本人长相。但不是糟糕的那种。中等身高,肩膀有力,身板挺直,没有老态。粗眉、细眼、小胡子、抿嘴。梁生想起她昨日做的功课,往常一般她坐在计算机前发呆,之后上了Google搜索,打上“服、部、武、藏”四个汉字。搜索模糊的告诉她,“服部”是日本几大忍术流派之一的名号,“服部武藏”在历史上也确有其人。看看年代,怕不是她认识的这一位了。就在这里,服部说,她倒着往后滑向冰面。她很习惯这样滑出去了,其实可以看到裂纹,裂纹很明显的,那几天没有下雪。可是她太自如了。时间不大好,没有人留意。过了一阵才有人发现。尸体已经僵掉了。服部和梁生也冻的僵掉了,在湖边瑟瑟发抖。服部的脸红红的,呼出的白汽模糊他的眼镜,是一个知情人告诉我的,到底他如何得以知情,我没有详细问。
   回酒店的路上,梁生很自然的搀起服部。他们紧紧贴着,像赶着归家的父女。房间整洁,温暖,夫人已经离开。服部叫了餐,两人简单饭食。服部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清酒,请梁生先饮用。服部沐浴。后来服部慢慢解开梁生的衣服,梁生呆了呆,也没有拒绝。一会儿她说:“这可要多加钱了。”
   可是怎么都硬不起来。我不常这样。服部的声音很悲哀。梁生拍拍他的手。后来服部安静下来,开始说话。
   先父也来过大安。一九三九年。随着部队,他没动过一枪。就是往坑里埋人。成天埋。回国后他画下了地图。我去找了。那上面已经被盖住了,建了人民公园。
   梁生后来再没见过服部武藏。他的公司还是经常有人来大安,不断。但是服部武藏再没见到过。可能他来了,梁生不知道。


【生铁 宇文光 推荐】

生铁
  小说的最大特点也在于“有”与“没有”,“做”与“未做”,所揭示出的人生的实情。叙述上语言也压得住。很有些味道。
  还是谈到几个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地方。
  1、灰野尻子,日本人真有用“尻”作姓的么?
  2、服部的女儿尚未成年,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愿望,不愿离开大安?而她的父母竟也能同意这个孩子的决定?这个需要有能说服读者的道理——当然我知道作者做出这样的设置是有一种暗示的,但是从故事表面上这一切必须合理化。
  作者构思的小说,需要足够老到的讲故事的能力才能完成。举个例子,同样一个很好的故事,为什么老人讲出来比年轻人讲更吸引人?这是值得思考的。

springcatcher
  谢谢生铁。
  日本人确有名字中有“尻”者。这也是我看了大惊想要写一篇东西来的原因。

黑天才
  3、服部的女儿尚未成年,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愿望,不愿离开大安?而她的父母竟也能同意这个孩子的决定?这个需要有能说服读者的道理——当然我知道作者做出这样的设置是有一种暗示的,但是从故事表面上这一切必须合理化。

  我觉得这个倒并不需要交代,虽不是人之常情,也不是违背伦理。原因倒不重要了。她死在服部他老子埋人的公园,也有点归宿的意思。所以不交代更清洁,和整个小说一样。
写的很稳,不晓得作者多大年纪。
  如生铁所说“叙述上语言也压得住。很有些味道。”确实如此,我在猜是不是看鲁迅那个时代的文章学的叙述。

阿呆
  不错。主要是两个人的国籍和背景不同(你在叙述上也强化了),愤青中的那种看似激越深厚的矛盾被你的故事轻轻瓦解。

7410
  节奏上有点小问题。

蚀逝
  “本来,她便乏善言辞,这样一来,便更是无语。”她就乏善言辞?
  “八零年代出生”,一般应该说八十年代。
  节奏上的确出了点问题,有几处断句让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但这个小说有着很好的素材和切入点,以作者的语言能力,我觉得如果换一种叙述的口吻应该可以写得更好的。 顾耀峰
  比起需要交代小女孩为什么愿意留在大安,我倒觉得“回酒店的路上,梁生很自然的搀起服部。他们紧紧贴着,像赶着归家的父女。……后来服部慢慢解开梁生的衣服,梁生呆了呆,也没有拒绝。一会儿她说:‘这可要多加钱了。’”更需要一个理由交代(暗示)梁生为什么愿意接受一个老头跟她上床。或者,没有理由也行,但氛围铺垫要好以使读者感觉他们上床是自然而然的事,否则是突兀而对本文有伤害的。
  文字的感觉像夏目漱石的《心》那一类的。很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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