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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挥霍尽了,幽幽下来的是一片落叶,该绿的时候,它黄了。
  趁脉搏还在跳动时离开,不再在这里纠缠。吃饭,喝酒,唱歌,喝茶,夜宵,男人,女人,没完没了。火车在办公室外呼啸,声音在空气中盘旋,然后远了。你起身,心将随它去,去那个地方,好远。
  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你从面前的这个男人手中接过行李,说,我走了。他说,你走吧。于是,你转身。再回头时,你看见了泪,看见了背影,看见了悲伤。于是,你紧握伤口,不再让它在火车的颠簸中裂开。只是,下一站,你该往哪里?
  其实,当你踏上火车时是茫然的,你没有方向,你只是想离开。离开你的厌倦,离开这城市污浊的空气,离开这里的灯红酒绿。你的眼睛太纯洁,总想找到干净的东西,可你一次次失望。矿泉水是假的,是从那条污江里提纯出来的,你不再相信这城市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在火车窗外寻找,哪里有一片我安栖的地方? 不再去想他,不再去想任何人,闭上眼睛,让思想成空。
  一直昏睡,头从椅上滑下来栽到空中。身边坐着一位穿军装的男人,见你睁开了眼睛,递过一张名片,告诉你他是军医。你接过名片,看了半天,只看清了一个姓字,眼睛还是模糊的。你对他的热情提不起任何的兴趣,淡淡地应付着他的各种问话,眼神游离在你的前方。他索要你的手机号,你告诉他你从来没有一个稳定的号码。人在动,城市在动,号也跟着动。他的旁边有一位长相恬静的女人时不时插上一句。军医说,她是写诗歌的。你们相互笑笑,重新打量一下写诗歌的女人,女人面部有很好的水色,光滑,身体大概也一样,大眼睛,恰如其分的淡妆,这种女人应该是浪漫的,你想。女人说,一看就感觉你挺有内涵的。你对着女人笑,算是对这种恭维的话作出反映。这句话让她在你心中打了折扣,你不喜欢听这些悦耳的话,你很清楚自己。你时时把自己当作模特,放在灯光下,一笔一笔勾出来,高光部位,阴影部位。 去海南吧,那个海岛。
  海风太大,海浪跃进了船仓。恶心,呕吐,胆汁,海鸥在船尾飞翔。船在行走,海在呼啸,你惊叹海的力量,海水浑浊,你惊叹人的力量。你踏上陆地,所有植物是绿色的,旺盛的,它在疯狂生长,它只属于青春期,这里没有它可以喘息的季节。抬头,椰子就在头顶上,不要担心,它不会掉下来,它会紧紧扒在树干上吸取它的水份,再由人们把它摘下来,吸干它蓄储了一年的甘汁。你可以脱掉裹着的外衣,这里不再寒冷,因为它不会有冬天。
  一群小女孩手上拿着贝壳在你眼前晃动,多美呀,你想得到它。你往沙滩奔去,也想亲手拾到这样一个贝壳。可是,你失望了,女孩们都拾走了。她们说等吧,等到潮涨,再潮落的时候会有的。你能等吗? 清洁工头上戴着俏丽的斗笠,遍布在这个城市的每一角落,她们是花朵,点缀这个春天般的城市。这个城市并不华丽,但朴质,就像一位清洁的村妇,干干净净走在回娘家的路上。三亚的沙,如孩子的肌肤,轻轻拂过你的手背,万般温柔。海是蓝色的,天空也是蓝的,你躺下来,仿佛置身于仙境中。可是,当夜幕来临时,你跳起来,竭力寻找灯光,以驱走心中的恐慌。不了,要走了,这里只能给你短暂的歇息,你如一颗炒熟了的种子,不可能在这里生根发芽。 离开。再次打点行囊,你发现背包是满的,但其实是空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可以丢弃。你背起了它,为的是告诉别人,你只是个行者。
  海口的对面就是海安,又是船,颠簸,刚吸进的椰子汁呕出来了。你难受,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里。
  在候车室,你漠然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们。久坐,站起来,随着一群排队的人机械式往前移,移到窗口,售票员问你去向。哦,去向?哪里?就北方。
  全国都是这里的北方,地名?售票员不耐烦了,她认为窗前的这个人精神出现了问题。
  回家,不,去首都吧。你在包里翻来覆去的找钱,售票员的脸越吊越长。你把钱递过去,她丢过一张往北京的票。 火车,在京广线上奔驰,广东,湖南,湖北……
  湖北……你久久地凝视窗外,思想在飞絮,你看到了什么,你的脚步本应在这里戛然而止。但你……至少,你应该停一停,到母亲窗下,看一看她佝偻的身影,或听一听她沧桑的声音。你没有。
  北京的街头很冷,你单薄了。茫茫人海,你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同房的女孩叫君,一位海边城市女孩,热情的大眼睛,白净的皮肤,灿烂的笑,大方的美。以前写诗歌与散文,现在开始写小说。写诗歌的人是浪漫的,你一向这么认为。君的嘴在你面前一张一合,似乎永不停息,洋溢着甜蜜,让人感觉她生活在幸福中。对于幸福的女孩,你只充当倾听者。幸福?你幸福过么? 昏暗的灯光,一个小女孩子坐在角落里瞌睡,奶奶在灯下纺线,没有她的命令女孩不能上床睡觉。女孩等着奶奶,那终也纺不完的线子,又瞌睡,被奶奶用纺线棍敲醒。走进睡房,掀起被子的一角,女孩上床,卷缩着四肢,惟恐半夜被那边的一脚踹醒。
  
不幸的童年会在人脸上狠狠的刻上一刀,留下瘢痕,那就是冷漠。
  
君还在说,眼睛扑闪扑闪,夹着笑声,你也笑,她感染着你。房间电话响起,找君的。电话的那端似乎是问候,君嗲声娇嗔,你走出房间。房间是暖和的,外面是冷的,你本可以呆在房间,但你总把自己遗弃在寒冷中。 张桥过来邀请你共进午餐,他今天很兴奋,不是因为你,而是那位名编辑表扬了他写的小说。你对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你们走进一家韩式餐馆,脱了鞋,在地上坐下来,面对面。不知道说些什么,这是一个尴尬的局面,它让你不安,大家望着送菜的那个方向,好象只是为了吃饭。你开始后悔。
  奶奶把叔父、姑姑喊到厨房。小女孩听到吃的声音,那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女孩也想吃,她很饿。但她不能进去,她只能站在堂屋听,听厨房的声音,听碗筷的声音。听吃的声音。
  把这些吃完吧。你对张桥说。张桥笑笑说,吃不完没关系。他是上海男人,他不在乎。他要你晚上看看他的小说,他就住在隔壁。 君用她的热情与美丽招蜂引蝶,房间里叽叽喳喳一群文学青年,他们在讲笑话,讲笑话的前提就是说浑。似乎真的很好笑,文学青年一个个前俯后仰,如孔雀开屏。君在笑,边笑边擦眼泪,你也在听,但听不出有什么好笑。
  一位贵州农民,文学爱好者,五十多岁,左眼失明,右眼零点一,为了进京学习卖了家里仅有的两头水牛作为学费与路费。你拉着君去看他,他坐在床上,穿着旧黄色红卫兵式的衣服,双手在两腿间来回的搓,这是一个腼腆的动作。他两眼珠不在同一方向,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看你。你看着那双眼睛,突然间,有了一份感动。 父亲在那个冬天的晚上来到村里,小女孩怯怯地走向父亲,父亲双手窝着女孩的手,很暖。女孩想父亲就这样牵着她,把她带回家去,她很想。父亲松开她的手时,又消失在夜色中。女孩的泪,流在被子里。
  张桥送来了他的小说,他就坐在你身边,离你很近,一股男人味。这篇文章写都市生活,不是你喜欢的题材,所以你感觉不出来它好在哪里。你告诉他文章的开头罗嗦了,如果一篇文章没有很好的开头,后面写得再好别人也不愿意看了。他说是的,编辑也是这么说的。
  对面住着的是一位山东男青年,开着一辆别克,长相还比较到位,在文学女青年面前很吃香,对女人无尽的爱好表现在口头上。他身边总有一大批听众。他是一位真正的小说家,演讲家,能在半小时内对着四个女人编出四个绘声绘色的爱情故事。他早晨撞进来时你还未起床,于是他坐在床上开始讲昨晚的梦。对君说梦见他和君,他们相约在某一宾馆,然后大家很努力,以失败告终。对你说梦见他和你,手拉手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剩上一叶小舟,来到岛上,于是,童话故事。他在说梦时表情极为丰富,配上躯体与四肢动作,显得故事性极强。他等会还要去另外一个房间编织他五彩缤纷的梦,他真优秀。你起床,洗口。 村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小女孩常常与他一起跳舞,小男孩出生地主家庭。塘堰上一群人,男孩的父亲低头弯腰走在人群最前面,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嘴里高喊:大家莫学我,我偷队里的花生……后面长长的队伍,敲锣打鼓,声势浩荡。男孩不再跳舞,他变得忧郁,女孩也忧郁。

  北京的生活要结束了,这段时间恰如其分,再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山东青年用别克送你们去火车站,张桥东站,你西站,他先走。他在下车时等你出来,你从别克中出来,他把你抱一下,抱到空中放下,然后留下一个提包的背影。他曾称你为上海女人,为什么,你没有问。接下来是该你离开的时候了,君那双艳丽的大眼睛,在北京的路灯下闪着泪,她说过害怕这个时候,她怕她哭,还是哭了。你们拥抱,当然,还有山东青年。君的泪,幸福女孩的泪是很容易往外淌的,她的热情与笑声,曾经在你身边逗留十天。就十天,已够你这辈子时时记起。然后你像张桥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转身的那一刻,你流泪了。为君。 小女孩有一天回到父母身边,那是一所漂亮的学校,有院子,有竹,有草,有花,还有吃奶的弟弟。女孩追逐蝴蝶,她像小鸟一样歌唱。只是歌还没唱完,又要送走了,送她的是两位女学生。为什么走的总是我?哥哥呢?弟弟呢?女孩伏在女生背上,难过极了,凄凄地看着学校离她越来越远时,突然挣扎着大哭起来。汗液在女生脸上一颗颗往下淌,她们丢下又哭又闹的女孩,躲进路边树林中。女孩回头跑去,女生从树林中跑出来抱起了女孩。还是挣扎,然而是徒劳的。在看见村子的时候女孩停止了哭泣,双手抹干眼泪,她不要奶奶看见自己的眼泪。女孩回头,默默记住了回家的方向。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望那个方向。 家是港湾,累了,就歇一歇。母亲就在阳台上,不用看也知道。汤就在罐子里,等你到家时会在桌上。母亲瘦了,老了,牙掉了,嘴瘪了,步履早已缓慢。她在你旁边坐下来,要你吃,你一定在外面饿着了。鼻开始酸,你多想,像女儿那样,抱一抱她瘦弱的肩膀或摸一摸那长有老年斑的手。但你没有,从来没有。那双手你是那样熟悉,也是那样陌生,那是你从来不曾牵过的手。几十年了,你为何就不曾牵过母亲的手? 小女孩坐在门前塘边,双腿浸在水里,来回游动。有人对小女孩说,你妈妈来了,叫你去。女孩无动于衷,那是她妈妈吗?不,那肯定不是的,若是的,她不会把我丢弃在这里。女孩看见妇女从那个屋里出来,她在塘边躲起来。妇女走了,女孩站起来,远远地,伸长脖子,直到背影消失。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你与母亲在一起的屋子有些单调,大家都没有话说,即使能说上几句,也没有温度。母亲是孤独的,你也是孤独的。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的,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可怕。你们一边担心对方的孤独,又一边给对方孤独。对于身体里流着母亲血液的你来说,这孤独是残忍的。
  电话来了,同学打过来的,等一会他们要问长问短,要问你出门在外的收获。你没有,你只是一个流浪者,流浪。你本是这里的一颗种子,一只候鸟把它含在嘴里,不知它会丢弃何方。
  
这个县城下着雨,往里走是城,往外走是村。你立在雨中,看看里,又看看外。你向那条河走去。依在河栏上,眺望水流走的方向,它会流向哪里? 村里下着大雨,那条小桥被水淹没了,村里人撑着棍子在水中试探着过河。水是激流,小女孩与伙伴在旁边为过河人担心,一根竹条抽在女孩身上,女孩回头,奶奶那张阴森的脸。
  人是卑贱的,命是宝贵的,有时候人不知道自己的贵贱。
  一把伞停在空中,是他。他就生活在这里。他爱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来,又看着你去。如果,如果你能安静,安静地做一个女人,他会让你幸福。哦,幸福,你曾经是那么渴望,为什么得到了又把它抛弃?
  你离开了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你知道那手上的温度。你曾在那肋窝里歇息。等你把空的躯体填满时,你又掏出来把它丢掉。当他在那个城市为你的离去一夜走到天明时,你明白吗?你在伤害,伤害爱。 依然是空。不可否认的是,生活扭曲了你。如果这世上没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大可不必逗留。你可以选择死亡。而死亡,死亡需要勇气。
  你还是选择往外走,外走是村。看看谷穗,看看炊烟,看看小溪,看看牛背上的白鹭。
  母亲在那房咳嗽,你在这房清理,什么时候你那双奔跑的腿连同那颗刺骨的心一起停留?
  小女孩被接走了,来到了父母身边。如梦的校园。庭前的野竹,会在明天的风中飘曳。

                        2006-10-23写于张桥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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