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回目录
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过了十八岁。他踢坏的球有数,不超过六个,其中有三个起过名字,分别用大约只能将字迹保留两至三天的图画笔写在机器缝制的人造革足球上。六边形或五边形的一块皮子上写着他给足球起的名字,有时候是叫做“岬”,几天以后这个名字就回归大地了,球皮磨出了灰土的颜色。我想他大概早就忘记了他足球的名字,只是我还记得,并且我知道,曾经有一度他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手工缝制的牛皮的足球啊,对,图案一定不要太花哨,是黑白相间的就行。
他现在应该还在踢球。但他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热衷看球赛了,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国安的球迷(这一点并不出人意外),同时他还喜欢一支叫米德尔斯堡的球队,和原来利物浦的一个射手:罗比.福勒。但是我知道其实那会儿他不看英超的,他家很久都没有安装过有线电视,那会儿他幸运地能收到中央五台,他在每周六的晚上窝在床上本来应该是他妈妈躺的位置,看德甲的直播。德甲的草坪好像是比国内甲A联赛的草坪绿一些,那些个夜晚他盯着有些刺眼的屏幕,等待一个个进球的出现。奇怪的是,在德甲里他似乎并没有太心爱的球队,他说他听解说员的解说,很专业。
他踢走的第一个足球离开的过程很诡异。那天他抱着那个胶粒的黑白相间的小五号的足球,走在桥上。他那会儿的身高根桥的栏杆高度差不多。栏杆上有大的镂空雕刻,甚至把他从空隙中塞过去推下桥都是可以的。他已经觉到腿有些软了,抱球的手似乎也有预感,然后球就挣脱了,自己钻过栏杆轻飘飘地落到下面的臭河里去了,都没有什么溅起水花的声音的。那个皮球几乎是以蜻蜓点水的力量接触到河面的,像是有人小心地把球放在河面上,它颤了一颤,就漂走了。
那桥底下淹死过人的。他还相信那几个脏兮兮的桥墩旁急速打转的漩涡下是有水怪的,他的伙伴曾经传说那里有水怪的。要不怎么淹死人了呢?他还记得那堆湿漉漉的绿色的东西,外面围了一圈人,他没能看太仔细。后来,一个伙伴跟他们说淹死的是个女人,捞上来的时候只穿着红裤衩。
所以他才吓坏了。回忆的过程中他妈妈几次脚下一滑随着河水就漂走了。当时他在挺高的河岸上,看着妈妈在下面踩着那堆淤积在河岸的腐败物或者烂泥上打算用一根竹竿够那个皮球。有一次已经很接近了,可球还是漂走了。他妈妈上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还在那片淤泥上。球没了他妈妈没说什么,他继续跟着妈妈走,但他早吓坏了,他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一场因他而起的悲剧了。
他的球会掉下去正说明他当时处在一种尴尬的阶段:他多么想把球踢得和他的伙伴们一样好,可是他花了很长时间也踢不好球。
有一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他在伙伴面前把球踢起来了,踢离地面,还带上旋转。他兴高采烈了球飞行过那段弧线距离所用的那么长时间,宣布从今天开始他会踢球了。接着就有他的伙伴指出了他的伪造:单布鞋。那种布鞋就像懒汉鞋,前端很尖很扁平,他的秘密武器其实是靠这双鞋把球挑起来的,不是踢起来,他依然不会踢球。他说那阵子他天天对着一面土墙踢,怎么也踢不起来,那个在他的伙伴看来显而易见的要领他怎么也找不到。他说,他那会儿觉得有些人生来就那么骄傲,而他,有些失落。
他于是决定用手。他当了守门员。他也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守门员。
奇怪吗,他是在骨折后才学会踢球的。而且是武侠中所说:无师自通。
骨折的是右腿,他开始练习用左脚踢球。这个时候他的家搬到了楼房里面,他早就见不到他的那些伙伴了。前面隐隐约约的叙述也许你能看出来,他后来踢球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在踢。我现在作证:他的左脚任意球弧度不错,但是力量稍差,速度也不够。通常那更像是一次传中。他的右脚踢不出这样的弧度的,他不敢启用他曾经废黜的右脚。后来我想正是这样刻苦的练习左脚才有可能使他在后来的某一天中午感受到一种奇迹的到来。那天中午,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颠球。
那是一个戏剧性的时刻。先是两个,然后大胆地再进行尝试,四个,六个。他这时脑子里一定正想象着在电视上见过的某个专业球员颠球的样子,他一点点悟到了如何掌握抬腿的节奏和正在空中跃动的球的重心,他甚至发现如果脚尖稍稍勾起一些能够更好地控制球不离自己的身体太远。大脑和脚的配合用不了太多时间的,秒针的几次抖动而已。十二个,应该是他那天颠球的纪录。他也注意到了在这短暂的激动人心的时刻里曾有路人关注了他一会儿。他会踢球了。他想到了这消息他的伙伴们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他想,那会儿他的伙伴里没有人会颠球的,他们所做的只是把球踢离地面。
从这里可以发展出一个复仇的内核。就那么一刹那,他完成了对他童年记忆的复仇。但可能不是这样。他现在能做很多杂耍般的动作,他带球过人的招式不止一种,还有,他的左脚是独一无二的,在生来只会用右脚踢球用右手使筷的人们之中。重要的是,我看到球在他的脚面上一下一下弹起的时候更像是看到了他正在捡拾他的某种小小、小小的自尊。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