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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里开始。
枕头旁的相册,相册里的一张相片,相片里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当妙龄,皮肤光滑,乳房丰满。身穿雪白的高领毛衣,身下一条兰色的牛仔裤。也许此刻你心中已浮现一个你渴慕已久的姑娘。她们和她有着那么大的不同:你的姑娘脸上有酒窝,而她没有;你的姑娘有令你消魂的刘海,而她却把头发梳得那么整齐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的姑娘左乳大右乳小,而她却相反,或者,我们善良和乐观一些,她的乳房像经过天平的称量,在身子的两侧展现着平衡之美。
如果我不是把相片放在相册里,而像对其他东西一样随手丢弃,我想那张相片也必定像那些卷了边的书页,长出细小的绒毛。于是它历经冬夏,灰尘淫荡地睡于其上,它们沉睡的姿势紊乱无比。蟑螂暧昧地在它身体上攀爬,留下闪亮的爬痕。南风带来的湿热使卷了边的它再难复原。它无可奈何的苍老和泛黄。想象一个温暖的冬日,我在一个阴凉的屋角发现了它的藏身之处。上面的女人仍旧栩栩如生吗?仍旧如在眼前吗?那条蟑螂的爬痕残忍地从她的脚底延伸至已不再温润的嘴唇。昔日鲜明的色彩像年龄般暗淡下去,被经年的湿润往本来属于背景的地方沉重地涂抹,一堆颜料得意地在上面跳着欢快的舞蹈和露出恶毒的微笑。就这样,伴随着对往昔的追忆和无边的惆怅,我随手把它丢弃?问号说明我并不应该这么做,我需要的是斯宾诺沙的心如止水和杀手的冷静。我不那么做,我是说我不追忆什么也不惆怅,我拿着相片就像手中空无一物,一种冷漠像一首诗一样诱惑着我,可是我知道,当我把它写下,我将遭遇万分的沮丧和自责。相片的归宿是个难题。我不可能再对它视若无睹。我将把它铺平,舒展其上的褶皱,那个我遗忘已久的形象犹如逃亡般从相片和我的脑海里逸出,她们逐渐相遇——纳博科夫的水中落叶,终于在一个你因为它而浑身布满鸡皮疙瘩的瞬间,合二为一。一个等待已久的鲜明形象,带着甜美的笑容穿越时间的尘土,渐渐进入你的眼帘。
时间的震颤带来的第一个印象是一间狼籍的房间。书架上的莎士比亚紧挨着工商管理课程的书籍。镜子、风铃、透明的水晶苹果和一只两张扑克牌高度的相框,框里四个人,父母和两个女儿,对前面的摄影师露出照相时所应有的微笑。就在那一瞬间,摄影师的食指指头轻盈地按下等待多时的快门。一张铺着粉红色毯子的床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床上的睡衣、枕头、梳子、一本翻开着的书,几根软软的修长头发……顺着这些杂乱的静物,你能想象到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床上看书的姿势。她呼吸平稳,胸脯有节奏的上下,安静得像一只在吃草的兔子。天花板的白炽灯死死地盯着她露在毯子外睡衣下的雪白的腿——难道你以为它是和她一起在看着她手中的书吗?淫邪的灯光顺着那小腿爬上她的腰部,在那里搜寻良久也没能找到什么突破口,它只能怀着同样的渴望继续向上,两只匀称的乳房在向它召唤,睡衣胸部的光晕开始和它卿卿我我,最终它放弃袭长的脖子,温润的嘴唇和光洁的额头,在那里停驻。你需要什么?请给我想象。
我突然记起她朴素的模样,站在桂花树下翘首等待的姿势,驱赶蚊子的手势和表情,低下头认真做作业头顶上那个无比美好的发旋,昏黄的路灯,投射在班驳的白水泥路上的暗影,空气中暧昧的花香,那对从我身旁走过看起来十分幸福的男女——还有什么?这个神秘的记忆万花筒,提供给我的却是这些暗绿的碎片,它们在那里静静地泛着时间的微光,你稍一努力,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也许我可以告诉你我如何像非洲的豹子一样攫取她,但这充满了私人性质的述说和带有狂热的露阴癖好的行动并非我的意愿。我对倾诉感到厌倦。要深藏起来,深藏在这些跳动的文字里,深藏在她的秀发中,或者,就深藏在那只深蓝色高贵的发簪中——像头皮屑或一些跳舞的微尘。我越来越小,最终能黏附在她身上张着大嘴的毛孔里,我在那里像盛夏在古老的村落里的古树下的树阴中,轻摇散发植物清香的小扇,一个巨大的蚊子犹如战斗中的敌机从她鲜嫩的皮肤掠过,轰隆的声音几欲使我从那洞孔的凹陷处掉进她的体内。她的体内?像一个幻想狂,我的确想象过她的体内的样子,曲里拐弯的滑溜溜的肠道和纵横交错的血脉,翻滚如江水的血流,灰褐色的肝脏,和我们过节看到的一只被杀的鸡的内部没什么分别除了体积稍大。本能产生的亵渎!——不过,你知道,是她的高贵的鞋跟和性感的发簪下的鸭绒般的毛发做了催化剂。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她的人和自己的内心,像那个整天像只蝴蝶一样饶着她的小白脸,一个白衬衫的小伙子(一只白色的蝴蝶),他轻启的嘴角和神秘的微笑(蒙娜丽莎!),自然的体态和超然物外的面部表情,甚至那一缕从天而降在鼻前晃动不已的黑发,浅兰色牛仔裤后袋的那只褐色圆形纽扣,都让我产生一种自己都厌恶的强烈的嫉妒之情。
我逼迫自己不要去描绘那只白蝴蝶,又逼迫自己怀着歹毒的宽容去讲述他。他是一个我在落雪的冬天怨恨的心情下的模糊的产物。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散去,他的确像一团萦绕在在我身边的雾气。而在那个清晨,他飘荡在她的身旁,她微笑、点头、弯腰、手捂胸口,那团雾就在一旁随着这些动作不断地变化着身形。最终他们消失在哪里?学校旁的咖啡店?还是众人堆起的畸形的雪人后面?路旁油烟味浓重的小饭店,还是遥远的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那里白雪堆积如山,松树不耐烦地抖落身上的银子,松鼠机敏地出现又快速地消失。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人间的喧闹,雪花压在松枝上的声音就像一首轻柔的儿歌。那间突然出现在树林间的小木屋,传来了既消魂又猥亵的粗重的呼吸和叫喊。——一个毫无想象力的想象。白蝴蝶终于停止飞行,他像宿舍里的灯光找到了她身体的突破口。那个突破口如此隐秘,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一束街边卖花女孩手中的布满汽车尾气的玫瑰的钱(那个女孩满脸污秽,眼睛却乌黑闪亮),才像一个探险者发现宝藏般欣喜若狂。他在宝藏周围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寻找确切的位置。他的手慢慢地攀爬和搜寻,在一个令人遐想的时刻,他找到了那片草丛,他拨开它,一个神秘的洞口在像他召唤,他慢慢地凑头上前,丰润的气息在他翕动的鼻翼下飘散,——一只丑陋的蟑螂!这只蟑螂和蝴蝶的混合物最终占领了那个也许已经等待许久的阵地,要不然,他为何感到那里如此湿润,犹如小时候站在河边刚刚淋过水的菜地上?
然后,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像一个傻子似地挥走眼前的雾气——一部影片结尾时,镜头逐渐上升,我们看到那个耀眼光斑旁的树梢,它随着从底部升起的字幕慢慢隐去,或者一条草丛中苍白蜿蜒的小路,它的远处出现一个农夫的背影,你从他一颠一颠的走路姿势,能够想象到此前不久导演拉他谈话,答应给他多少钱——他说他要一个真实的背影。农夫的眼睛里闪着浑浊而狡黠的光。作为一种过渡,我想这一点也不唐突。如果不是我想尽快地描述另一个形象,我甚至可以复述这包括了农夫、小路、树梢、光斑的影片,还不够的话,我再告诉你导演的风流韵事和他的艺术追求、影片女主角的成长历程和该影片在影院播放时,一个观众的头部在荧幕上一闪而过,这个观众回家之后如何辅导女儿以及和妻子如何爱抚…….够了!这些东西平庸、乏味、死气沉沉,却又像一块粘糖一样粘着你,我为什么不能对此弃之不顾?
如果我现在翻开从前的日记。
那本日记有红色的封皮。从后面往回翻,在临近最后一页的地方,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矫情的枯黄的桂花树树叶,它安静地躺在时间的夹缝里。它的身下覆盖了两三个字,包含着这几个字的文章说是一个小说,毋宁说是一种情绪。该种情绪被封存在笔记本中,陈旧而散发着变易的欺人的美好——如一个人试图回忆他的经历时所感受到的,他的经历是这样的:在大雪天推门出来,看到门外的雪污里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他自以为可以给这只可怜的小麻雀养好伤,但是他把它带回家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它就死在他为它精心设计的笼子里了。
现在,我和你一样,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从她所在的城市、小区、到白天上班时所坐的公交车和办公桌的颜色,再到晚上她沐浴时玉手握着的喷头上有几个小孔,我都想了解清楚。但是,同样和你一样,我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只能怀着好象世间的人都欠我一个女人这样的怨愤心情,每天上班、下班,偶尔杜撰一些和记忆相近的字词。这些字词组合成一些模糊的形象,还是之前的那个比喻,一团雾气,挥挥手,它就飘散了。
那好吧,我挥挥手。
但是有个别顽固的词不肯走。
可爱,一个此时让我感觉肉麻的词,溜进我的脑海并在里边不断地和别的字词媾和:可爱的笑容、可爱的人儿、可爱的花朵、可爱的大腿可爱的脚底板可爱的……继可爱之后出现的还有诸如漂亮、性感、风骚、朴素、黑色紧身衣、舞蹈房、修长等这样的词,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多么可怕——在我心里堆积多日的词句,耐不住寂寞,要探出头来了,但是你知道,一个铁笼子在禁锢着它们。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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