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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献给CXY
副教授总给人深刻的印象。新和在秋天建了一条能源新干线,每天晚上,搞完学术,星星升起来的时候,他走进卧室,妻子睡着了。他看一看她,产生了遥远的感情,就好像看到一头澳大利亚的袋鼠,身体遮得严严的,只是把前爪露出来,像美国人一样护着头,他一出现,她就能感觉到。她在嘴角上磨牙,一个鼻孔还发出了鼻响(一副仇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是她的防线,她要下意识对抗他。但是以前她懂风情,两口子很好地倒过时差(新婚的妻子要早起早睡,而他坚持忙完四圣谛,从南阎浮提回来才睡,于是他们的作息时间之间就产生了3个小时的时间差。他的学术成果,有一部分重要的研究就是在这3个小时中,当她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脱掉衣服,卸妆洗了脚,穿上睡衣熟睡以后,他一个人恍然顿悟的。再说世界,要有人睡觉,也要有人牺牲健康,在人们睡着以后思考它。教授家就显示出这样一个小宇宙的缩影,一个世界的缩影来,这里有睡觉的人,也有不睡觉的人,关心这个世界),他忙完了,一身疲惫地熄了灯,来到卧室里,看见她在床上睡着了,但腿张开着——她在等他。不用讲色相的新研究,一下子爬上去,她就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他们的床上,带回来很多让人喜欢的气息,和他在一起,眼屎还没有硬。现在除了这头夜里想打他的袋鼠躺在床上,火车还在运煤,那里的长明灯亮着,照在树上,看上去要比平时远,空荡荡的,好像一条蛇缠着身体,只有冰凉的感觉。一直到天亮,火车站的响声才混进嗡嗡的市声中去了。这样一来,晚上他都睡不好觉,第二天来到饭桌上食欲不振,身体不如年轻时候好了,但是还有那么多的佛学问题等着他研究。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做了决定,从新和的佛学研究所搬到沣镐大学来了。因为一年前,有个沣镐的老朋友邀请他过去开一门禅宗的课,他是沣镐文学院的院长,与他有忘年交情。副教授考虑了一年时间,没有动身,直到他们小区的不远处修了铁路。现在想到那边去。然而最大的问题是书(其中不少经卷)和家具,他得雇个车。
他坐在搬家公司咆哮的车子上冲出了新和的生活,当天学校安排住处。院长过来对他说,学校已经同意给他一个月带薪水的时间休整,不用讲课。
1969年,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登上月球返回时,他们被穿上隔离服,由一个直升机器带到大黄蜂号太空母舰上,花了17天的时间关在一个密封的小舱子里,以确认没有从月球上带回来月球细菌。不管副教授怎么决心为沣镐作出自己的贡献,但他还是不能尽快甩开膀子讲课。他明白他的朋友可能仍在学校斡旋,他现在像刚从月球上回来的人,盘悬在新和,沣镐和关外的半生三角旅途上,脚还没有踩到沣镐的土地。幸好在这个小舱子里,他第一晚就睡了个好觉。这是个郊区的房子,也很合心意。新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有一个周末,他的一个学生去拜访他。看见他在阳台上看书,教授的女儿在花园里修剪金扁担,她听到脚步声,意识到有人来了,就抬起头,向这里张望。
——爸爸,有人找你。
这样的图景永远是美好的,学生手里拿着一个剧本,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少女正在花草的疏影当中干活,那当快要入冬了,树叶从高空掉下来,没有声音,花园里的兰花却长得很好。
* * *
2006年9月,我去金成的时候,在书店买了一本书,想在车上打发时间。车要入蜀,到南方去。那一天的天气晴朗,火车穿越秦岭隧道之后,在陕南的汉中一带,以及川北地区,经过了很多山川河流。这些高山忽然变得钟灵毓秀起来,河流都闪着明亮的光。
当列车舒缓地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绿色的平原上时,下午的车厢里洒满了柔和的阳光。深邃的蓝天上游动着轻盈的白云。平畴绿野之上有方整的农田,金子般的水道,黛色的树和红墙房屋。水雾盘绕着水稻和油菜,一直到达铁轨的尽头。此时异乡人的生活还安抚在工作上,离他们想起火车,母亲,团聚,喝酒,看月亮,吃饺子的时间还很远。车到平原上后,车厢里温风吹送,草地上显出清新平稳的景象。你躺在3人座上看书,产生了一些无常的想法,仿佛一场战争改变了中国的国情,同胞永不回来,给我们留下的寂寞和忧伤。
傍晚时分,我翻到《典观集注》的后记上,平原已经拉上夜幕。这是一本由商务印书馆新推出的书,是赵泶的著作,对蓝子《典观》作了精辟注释。
我以前对以蓝子为代表的中国壮游文化有所耳闻,但一直都不知道这种文化的深层原因在什么地方。蓝子出身高贵,与高士们年复一年地谈论宇宙,赋物象形,早年著了一本奇书《典观》,充满东方气息。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他要离开他们,一个人出走关外?《典观集注》给出了一个新奇的解释,国学大师赵泶说蓝子出关是源于一种生命的“忧愁”意识。而且他考证蓝子本人也不是纯种的华夏人,祖上有Tergan人的血统。
《集注》在129页说:
“东西方史对3世纪以前的Tergan人均没有记载,加上欧亚草原众多游牧民族高速的历史更迭对于Tergan人遗迹的破坏,因此,比较语言学的研究,几乎是揭示Tergan人起源问题的最有效的手段。有一种观点认为,Tergan人的祖先曾居住在乌拉尔山脉,和阿亚古兹——额尔齐斯河流域的森林地带,他们与奥卡河流域的Avar人和Octemay人,在语言上有亲缘关系。由于某种不见经传的原因,使得他们迁徙到中亚草原地带。从13世纪开始,他们的聚居地开始逐步沙化。一种颇受争议的假说将Tergan语和爱沙尼亚语,非印欧语,部分突厥语支等40多种大小语言纳入统一的语言集团,并命名为阿亚古兹语系。它与现今已经灭亡的Avar语和Octemay语有着相同的语言类属和祖源。
公元379年左右,Tergan人一度发展,但受到另一支亚洲游牧民族的偷袭,Tergan人损失惨重。他们仍盘守在高加索山以南。420年,应拜占庭王国皇帝Magar五世的邀请,参与对Pier公国的征战。后几个世纪,随着拜占庭王国的土崩瓦解,又因为与Wanser民族在边疆上发生的领土纠纷问题,Tergan人先后与这两个国家结下仇怨。Wanser人终于在公元434年纠结Pier人,并联合一个擅骑的弱小民族hunba对Tergan人用兵,Tergan人在自己的领土上被外敌决定性地击败。于是Tergan残余开始了长达7个世纪的流亡之路,他们的民族也成为一个难以理解的民族。”
赵泶教授是力学专家,金石学家,人类学家。系美籍华人,1942年出生于云南昆明,196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当过多年中学教师,其间还作过记者,编辑,酒店经理等。1978年考入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著名理学家王耀院士。1983年在芝加哥大学以多篇论文获物理学博士学位;1985
年夏天,在美国能源部下属的研究室做博士后研究,同年入美国籍。后分别在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等世界知名学府从事教学研究工作。1998
年北京大学聘其为终身名誉教授。赵泶教授不仅在国际力学界颇有威望,而且也是中国北方少数民族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国学深厚,对许多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都有独到见解。现在的问题是,如果赵泶找到了蓝子文化的现实渊源和民族根基,那么,什么又是“生活中的忧愁意识”呢?
我的处境让我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
* * *
他是不是听到了女儿的话?学生还是有些生疏,站在原来的地方等着。他忽然幻想,猎户座正对着他的那一年,也能和副教授一样,坐在阳台上看书。或者要比看书更美好,更有诗意,比如10年之后,一幢房子,在冰岛的一个暖流经过的海湾上等着他,像一个失落的情人。那儿四季如春,又安静又温暖。小港的风景亮堂堂的,坐在春暖花开的阳台上,就在眼皮子底下,能见到帆船,松树,大海和礁石。写诗呀画画儿什么,都是好地方。耳朵里,也经常缠绕涛声和海鸥的叫声。早上给小孩导完《论语》,下午就可以出海,打一桶新鲜的鲑鱼来做晚饭。
这是女人式的幻想。这样的幻想因为经常和床单,夜晚的黑暗,远方意识,天性中不安分的想法,男性的腋窝联系在一起,所以有温度,显得很近。而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正好不能说明他有抱负,而只能说明他的机械解释和他的目的论发生了混乱,因为此时他心里存在着一个愿望上的机械解释和一个由于理性存在所做出的目的论的判断。当他看到梦想投在他周围的月光时,只能证明他的年龄和女人们命运中的脆弱是相似的。而当他试图改变自己的眼下的命运时,首先要将自己交给一种喜欢的生活方式,交给固执的机械解释,一本书,一个烟灰缸,或者某个人吸烟的象征,并在那里找到精神栖身的空间。而这又恰恰说明物的形式和意志的关系是一种偶然性的关系,它们之间没有自然目的。
副教授的女儿从花园里走出来,原来她穿着红裤子,袜子洗得白白的,她又朝着父亲喊了一声,歪着头,慢慢地,对他父亲愠怒了。这时候,看门的年轻人正在瞧他们三个人。
还是那么远,在几个地方有些反光的东西动来动去。他看见那个刚从海边回来的年轻人缓缓地走到前面,穿过白栏杆后的草坪,来到了教授楼下。阳台上的人穿着黑衣服,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合上了书本儿。他们开始说话,一个在上面说,另一个站在楼下听,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得模模糊糊的。随后学生举起一本书,轻轻晃了一下,又放下来。阳台上的教授把他的书抠在桌子上,转过身,回到房子里。穿红裤子的女孩把年轻人带到房子前,在按扭上摁了几个号码,打开房门,学生走了进去以后,她又重新回到花园里低头干活了。
那个学生刚进门的时候向他打听副教授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他的证件,是沣镐的一个学生。他用手指给他房子的位置,学生很感激,道了一声谢,走的时候告诉他,他们要排练一个话剧。
* * *
早晨醒来,我感到一生恍惚。我看见窗户敞开着,昨天晚上,有人把我放在一条毯子上,我已经在那里过了一夜。第2天,这些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大概聚会还没有结束,我就吐在地上,或者是其他人。这会儿,房子里很臭,我的衣服粘着黄嗒嗒的恶心的东西。他们都没有醒来,而那位校园诗人昨天晚上竟然回去了,他的诗却扔在瓶子和鞋堆里,上面盖着瓜子皮儿,满是酒污和脚印。他和我一样,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吗?那他的孤独很可能要付出车祸的代价。
今天可能是星期一,我走出房间,来到粉巷的时候,才意识到昨天夜里下雨了,草坪湿漉漉的,超市还没有开门。远处弥漫着白色的雾,看不见天桥在什么地方。一辆黄色的公交车从雾里慢慢地钻出来,像缠着藻一样,停在站牌旁边。
回到房间,我很快又睡着了。下午的时候,有个人给我打来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才从床上爬起来,酒还没有过,我的头疼得很厉害。
——你好!
电话里有个人这样说。
——我明天就去金成。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想看看你。
我听不出这个人的声音,我在想这个陌生人究竟是谁。
——怎么,你不想见我吗?
——你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如果你来金成的话,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没有来得及说再见,他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放下电话,来到镜子那里倒了一杯水,这时候天气似乎好了一些,太阳照在毛玻璃上。我得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儿,我还觉得头很疼。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身体慢慢好了。我把全身洗了一下,看见阴茎缩得很厉害。镜子上方,映照着苍穹边上遥远的晚霞,正与公路上亮着灯的汽车一起急速退去,天空看上去很静穆,很漂亮,就像我小时侯在田野上见过的一样。
在餐馆里吃完晚饭,穿过子午大道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时候我父亲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问我找到工作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我说现在我很忙。这时候,远方,声音,电话线可以保护你说的谎言。他说我如果还没有找到工作,在城市里无所事事地花他的钱,那么,让我就尽快回来,因为他已经把苹果订给了一个上海的进出口水果公司,这个公司叫金果集团。他们要把果子运到英国去,一个就能卖50
块人民币,生意是很不错的。他们开的价很好,但只是现在果园里很缺人手,你找不到工作,就回来帮家里干活,这里比你在外面有前途。我,也不想看着你整天这样游手好闲下去,没有什么正经的事干。
这么说家里现在有很多钱要赚。可是我不想回去,一大早起来就要跟着他干活,不能睡懒觉,吃得不好。尽管他对我很失望,但那里没有聚会,没有酒,也没有喜欢文艺的女孩儿,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我说我明天就去金成,现在工作的事情刚刚有了眉目,有个公司打算要我,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要过去看看。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下午有个陌生人给我打电话的事情。那个人现在竟然在电话里变成了一个公司。尽管我交际的是同道中和我一样的理想主义者,但我的生活还是处在不安和忧愁之中。现在我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模糊的邀请。一个来自陌生的地方的陌生的声音的邀请,一个火车的邀请,一个离开这里的邀请,一个远方的邀请。
——但是,我现在需要一点儿盘缠。
——那好吧,我只能雇几个人,把苹果卖掉。你妈妈给你挑了件毛衣,我今天给你寄过来了。她害怕你冷。
后来在一个下午,我去邮局取回包裹,发现那是一件用细线编的高领毛衣,黑色的,针脚细密,看来是花了心思。但我只在收据上签了字,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太多得想我的母亲,因为我还收到了父亲的汇款。我要先把这些钱存起来再想我的母亲。
我和他说了一声再见,家里的事情就在这个信号中断了。我们在电话聊了很长时间,但是到最后,当我把听筒扣在电话机上时候,我却只记得一件毛衣。如果有一天,我收到那件毛衣,我想,很可能我已经去金成了。
* * *
在和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林被关在密封舱里差不多的时间里,副教授逛了沣镐的几家大书店。他在一个外面长满枫树的书城里发现了那本商务引书馆出版的蓝子的书。他一下子爱不释手,就把那本书买回来了。
他感慨世上的机缘是那么不可思议。正当他考证优昙花的时候,一部新上影的电影里讲得正是一个女人送给她的恋人一盆这样的花作为信物的凄婉的爱情故事。而正当他和女儿下午从动物园看完大象回来打开电视的时候,电视台恰恰也在播放大象记录片。也正是在新和的一个图书馆,他碰巧遇上了他的妻子,那一个天天坐在电脑前打桥牌,用发出红光的消磁器给借书的读者消磁的女人。他对她一见钟情,以后每天都去那个图书馆借书,或者一整天呆在图书馆里,心不在焉地假装看书。直到有一天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如果这些都只能算是巧合的话,那么,蓝子的那本书,他觉得更像是佛对他的启示。
那本书是多么及时地迎合他的心。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林的遭遇当然是现代科技史上的一个讽刺。他们肩负着人类数千年的梦想踏上了月球的土地,并在那里停留了短暂的几个小时。而当他们回到地球的时候,没有鲜花,没有亲人的拥抱。他们只能呆在小舱子里,隔着玻璃和人说话,仿佛这个动员了四十多万人、约2万家公司和研究机构、一百二十多所大学参加的计划将他们变成了外星人,他们要在17天的时间里重新获得和同胞一样他们原来的身份,以确认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危害性。
他一整夜一整夜地看那本书。他越来越觉得书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他的生活充满说不清的忧愁意识。十几年过去了,为什么这样奇怪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那么当年去关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奇怪的意识在作祟呢?他到底要去那里干什么?他从那十几年的时光和生活中得到了什么?这些问题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明白。但是当火车每一次经过河西走廊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他是在穿过一个长长的阴道,并且把它远远地摔在身后,这样的感觉治愈了他精神上的阳痿,犹如重获新生。因为他马上就能离开新和的那个阴郁不整的环境,来到一个与新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将与牧民一样每日食肉,喝酥油茶奶茶,过肉孜节,参加那达慕大会,打马球,驾驭摩托车进行表演,在篝火晚会上听马头琴。这里有奇异的风光,有被远古的诗人们歌颂的吹着粗犷的寒风和茫茫不着边际的黄沙的边塞,有饮血和吃生牛肉的强健民族,更有经久传诵的英雄史诗。他坐在车厢里,感到他身上被压抑多年的英雄主义复活了。他在那里一个人呆了十几年。
除了在政治经济学院教宗教以外(沣镐没有哲学院),同时他接受了老朋友的建议,还给文学院的学生们开了一门中国戏剧文学研究的选修课。
这节课被学校教务处安排在每周星期日早晨8点钟,很多学生起不来,而且周末也是每个人想放松放松的时间。星期天有选修课的老师也不多,校车上总是空荡荡的。空调车的过道上铺着像人造足球草坪一样的绿地毯,过道非常狭窄,教师们一一鱼贯着走出车厢,一点儿也不谦让,看着前面的脑袋,肩膀,裤子或者鞋,尾随在后,从高高的前车门的台阶上跳下来。他们都不说话,一前一后耷拉到教室,对着天花板慢慢儿抽烟,拿杯子到休息室泡茶,然后开始上课。
让副教授感到奇怪的是,每个星期天,沣镐总在下雨。来上课的学生也总是十几个人。他讲着讲着,看见窗外的雨从铁树上落下来,就觉得非常冷清。但是一个月过后,他的课上竟然坐满了人,有些没有座位的学生还靠在暖气片上听他讲课。这让他很惊喜。
他发现有一个学生每次来得很早,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听讲,作笔记,积极回答他的问题。他对这个学生产生了一些好感,后来这个学生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主动上来找他,问一些戏剧上的问题。他的见解也比别的同学高明,能看出来他是读了不少书的。后来在谈话中他得知,这个淳朴的青年是学生话剧团的负责人。
这样过了几个星期,有一个星期天下雨的早晨,当他穿过一片湿漉漉的竹林,来到栽着铁树的甬道上,收起雨伞的时候,从走廊里吹来一阵强劲的秋风。他爬上楼梯,发现他讲课的教室还锁着门。那个学生站在门外等着他的到来。只有他一个人。教员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开门的老头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说,他接到学校的通知,这节课已经取消,以后他就不用再来给学生们上课了。
那个学生走过来对着副教授。他说他听到一些关于您的不好的谣言。有人看见您在公交车上搂着一个女学生的腰,正在给她讲四大皆空。当然,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些恶毒的人的。
——可能有人嫉妒您了。他提醒道。因为他听说自从您开了这门课,文学院有几位教授元明清文学的老师都抱怨,没有人再来听他们讲课了。
——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继续指导你们的那场戏。你知道吗?王宝钏在把绣球抛给薛平贵的那一瞬间,其实只对应了人类神话中的的一个原形。实际上,在薛平贵去蔚州讨伐沙陀酋长朱邪赤心的嗣子李克的时候,王宝钏就已经死在十几年的等待中。等待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包括对爱情的否定。而在古老的意识中,它的理由被堂而皇之地用无法解释的一种人类的情感覆盖,人们发明了一个词,把它叫做爱情,以掩盖性幻想和肉体欲望,性别之惑等等这些实在,并赋予它音韵和谐和艺术的美名。其实爱情只是艺术家的浪漫幻想,他们欺骗了人类,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有的只是人的孤独。据我所知乔伊斯也在晚年否认了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所以,在这场戏中,必须要有人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一样出走,以纠正人们的偏见。
* * *
夜幕上洒着暗淡的灯光,一格一格没有尽头的铁轨延伸到远方。车站附近传来夜晚江流的声音,除此之外,幽深的黑夜和沉静联系在一起。火车在不远处换了一个车道,沿着江上高高的水泥架桥开走了。列车在钢蓝色的山下抛锚8分钟时间,只有一个老人下了车。
出站口的冬青旁站着一个穿风衣的女孩,她的面孔在玻璃上发出柔软的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夜幕之中,双臂交叉,夜晚看上去很冷。我绕过大厅里几根圆柱子,来到铁护拦前面。护拦敞开着,没人查票。那个女孩儿隔着玻璃向我招手,我看见了一条风中摇曳的手掌。这轻盈的手臂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看见她朝我走过来,挽起我的一只胳膊,当时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到达旅馆的时候只说了一句,咱们到了,就是这幢楼。可是后来当我回想起我们在金成火车站会面的情景时,我觉得我们应该拥抱,接吻,搂紧冰冷的身体哭泣,倾吐想念。像她给我寄过来的书上写的那样:我对你和艺术的热爱永远不变。
最起码我们应该像这样说说话,叙叙旧:(但这已经不是事实,那个时刻早在一年前就不能再改变了)
有多少个冬天多少个秋天没有见面了,可是你一点儿也没有变。
我来这里后才知道,经过金成的列车只有一趟,晚上才到站。我7点就来到这儿,正好能在一起吃饭。
你不是在美术学院画画儿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到金成也是来要画画儿的。
可是那一天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还给我爸爸说那是一个公司。我没想到是你。
一个公司?金成现在没有什么公司了。这里只有一家旅馆,就在前面。
昨天旅馆的老太太告诉我,金成的煤矿采空了。人们都从这里搬走了,这里现在基本上成了一个空城。明天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我希望有一天带着我给你写的诗去见你,不管你年轻还是衰老。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你真让我感动。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
咱们到了。就是这幢楼。街道的牌子上写着一条奇怪的路的名字:“圣地之路”。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在窗户的帷幕后面支起画架画画儿了。我穿上衣服,这间大房子挺冷的,很久没有客人住过。一楼只有两个老人住在那里,他们显得很安静。
——起来了?
——恩。你在画什么?
我来到窗户跟前。在这里能看到一座很结实的水泥吊桥,环绕着竹子,平坦的江水舒缓地流向海洋。桥的影象是一个能够透视的侧影,桥墩伸在江水之中。晨光照亮了田野上还在开花的蓝色植物,这些植物绵延到数公里,显出一番萧条的景象。在桥对面有一条狭长的银色的道路通向远方。我指着那条显眼的道路和它旁边的那块牌子问:
——什么是“圣地之路”?
——那是一条朝圣之路。
——也是亚洲大陆上的一条神秘的道路。从这里出发,经康定到昌都的左贡同云南相通。听说穿过察隅、波密、林芝、拉萨,能够到达尼泊尔、印度和阿富汗。古代的佛教徒就是经过这条古道,去一个叫做“圣地”的地方朝拜的。尽管要经过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等大江大河,最后才能穿过喜马拉雅山南部,到达南亚次大陆。但是那些具有宗教精神的人们还是相信有“圣地”这样一个地方。
——你把衣服脱掉我给你画张画儿吧。
——现在还很冷。
——那我们先喝茶。
我和她坐在窗户前的桌子旁喝着热茶,享受南方上午美妙的阳光。江水在一万年或者更长的没有意义的时间里留向东方。我久久地望着那条“圣地之路”。
后来我就得到了几幅画儿。画上我脱去了母亲给我织的黑毛衣,我赤裸着身体,我没有任何身份,走在“圣地之路”上。每当我看到这些抽象的画儿,我都会想起我在金成度过的几个美好的夜晚,想起那座水泥吊桥,和窗檐上流下来的雨水。想起我们喝茶的那个上午第1次见到“圣地之路”时留在我心灵上的震撼。那些震撼来自一种难以救赎的忧愁的生命的黑洞。画上我年轻的身体携带着一个穿黑袍的老妇人,永远留在了那些奇怪的象征之中。
11.26 tuogao
【论坛讨论】
冯与蓝
开头两段有点儿不适应。我是说视角的问题,先是通过教授近距离地观察妻子,间或还有作者的分析,然后,忽然,哗啦一下,回到教授身上,开始叙述背景。时空变化太快叫我难以接受。不过,读下去就顺多了。诚然它不是一篇一眼就能明白在讲什么的小说,看得出老李真是花了心血的,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学识都糅合进去——这些还得等我细读了才能说——目前我能感受的是语言,短句子,我喜欢短句子,那种冷清、细腻的气息。“在和阿姆斯特朗与奥尔德林被关在密封舱里差不多的时间里……所以,在这场戏中,必须要有人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一样出走,以纠正人们的偏见。”这段话,有很好的语感。
阿呆
点太散,太杂。几乎每出现一个人或物、你都要立刻深究下去,直达你叙述的极限。我很累。
这是我看到三分之一处的感觉。晚上心情好有时间我会继续阅读的的大作!
隐忍
和阿呆有相同的感觉,是不是短句太多,而导致的,还是空间转化不太自然?
李耕夫
不是。
顾耀峰
昨晚失眠,对今天的精神状态有所影响。但小说认真看了。
嗯,很明显这个小说“有了气象”,对既有知识、杜撰性知识夹杂在一起的材料性运用显得颇为自由,而且过程中也没有多少“精心设计”的痕迹,开始有“文由心生”的倾向。这个倾向,我觉得对你现在的写作来说应该是颇为有利的——毕竟作品还不是很多嘛。有些细节显示了写作手段上的大气,例如:“树叶从高空掉下来,没有声音,花园里的兰花却长得很好。”这里的视角转换既干净又悠闲,句子也很舒服。实际上,用仿哲学、伪历史的手段来制造“孤独”的概念,前面有很多人做过了。但因为这个小说的哲、史味不是很浓重(但有,也不淡),所以读到后来,便使人忘记了题目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你很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新制造了一个文本——题目也成了文本。
小瑕疵也是有的。杜撰的知识和现实生活中的知识的契合、密封度尚需提高(造假要造得像嘛),如“1978年考入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著名理学家王耀院士。1983年在芝加哥大学以多篇论文获物理学博士学位”一句中,“理学家”疑为“物理学家”,“多篇论文”加在里面有画蛇添足之嫌,有点“心虚”的感觉,似乎就在告诉人们“这是我杜撰的”。还有就是生活性细节描摹不是很到位。“这会儿,房子里很臭,我的衣服粘着黄嗒嗒的恶心的东西。”此处如再加上一句半句对“黄嗒嗒的恶心的东西”的具体描写,就出神了。
李耕夫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做了回应!提了很有价值的问题出来,这些问题也有很高的眼光,我自己也许要走些路才能看到。有时候我也觉得杜撰部分是没有什么必要的,加在中间很可能暴露弱点。你指出来,让我对这中东西有了新的想法。我排了一下版。刚写成,还没有捋过。也许我应该把它弄得更细一些。
赵松
这种小说所要考量的是作者要有足够厚的知识量以及多变而广泛的兴趣,而不只是结构方式的问题。是知识量的交叉重叠以及转化,还有兴趣的穿插,造就了结构本身。从这个角度上说,火候还差不少。另外就是对语句抠的过狠,以至于显得跌跌撞撞的,局促而不舒服,相对而言,楷体部分要好一些。总体上说,写起来没有多少把握,一离开楷体的部分尤其感到艰难。
李耕夫
赵老师这样的读者很可怕。我没有意识到那种结构问题。觉得很新鲜。我由一种情绪支配,采取了2线两种叙事,楷体是第1人称。知识很可能在小说中要作科普转换。也许是我没有意识到的那些的东西出现了,并引起了注意。
赵松
写这种东西,需要有点定力,还需要有自得其乐的劲儿,就像一个人在玩一种游戏一样,乐在其中,它最不需要的,就是情绪,最需要的,是趣味,意味,出神,游离或者其它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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