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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葡萄长熟,水晶葡萄。我们站在上学路、一排法国梧桐旁边。他还是用惯常的、对任何事情都大惊小怪、然而自己却并不相信自己的惊讶语气赞叹葡萄的色彩丰泽。我用小小、带有铁丝环、儿时我用来捕蜻蜓的竹竿跳着想把葡萄挂下来。
  我知道——他不相信我能办到,但是他没有说“算了吧,算了吧。”他用赞赏的、然而却又表示于己无关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就必须摘个绝对上等的葡萄。可是我在树下转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这样的葡萄。最后我牺牲了外表换来了内在——一颗外貌丑陋但果肉饱满的葡萄。
  我蹲在路边,剥开葡萄咬了一口,它确实很甜,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甜美的了。我把葡萄给他吃,他朝着我的手指俯下来,我的眼睛能够看到他的牙齿、嘴唇,正准备密切、有序地完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举动,突然,他站直身子说:“这颗葡萄肯定是辣的,我吃不了辣子。”
  我花了很多时间给他解释葡萄不辣,即使辣,那也是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而且我自己也是东部人,我比他更不会吃辣子;接着,我又描绘了葡萄的味道。我本来是想夸它如何如何甜美的,可是我说着说着,葡萄却变成了这样:“剥开皮,它有股呛人的香味,它蜂蜜似的果汁顺着我的食指流了下来,硫酸一样钻进我的袖子;我的嘴唇还没有碰到它,整个人就情不自禁地全身颤抖,像一团非常刺激的空气引起的身体巨痒;我的嘴唇碰到它的果肉,就像蜡遇到火焰,蜡泪从两腮不停地涌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果肉在嘴巴里飘荡、汇集、散开,麻醉着每一颗味蕾;最后,它化成了一缕苍白的烟,轻轻地……”
  “你别开玩笑了……”他扶着眼镜,笑得身体都弯了。“这肯定不是玩笑……这……”我看着去上学的人流,试图继续解释葡萄的味道,我必须推翻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对他说清楚,这不过是语言的阴谋,它并非出于的我的本意……这样无用的、连环似地引起一连串歧义的形容词、不合时宜的比喻、矫柔造作的排比、不可理喻、牵强附会的通感……“实际上,这颗葡萄……”我还没有开始说,他又朝我的手指俯下头,我们挨得很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湿润的舌头在果肉上舔来舔去……我简直不好意思再往下看了,我又不能把葡萄递到他手上,让他自己吃,因为我只要一动,葡萄很可能掉地上去。我只好说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十分愚蠢的话,委婉地劝他最好不要在路边这么做……他没有听明白,对于这样的说话方式,他是十分不敏感的。
  我看到她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她今天可真漂亮……“你看,这回你相信它不辣了吧。你要喜欢就全部吃了吧,别给我留了,一口吞下去吧。”他还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感觉他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不停地舔着我手上的葡萄。她越来越近了,我的手开始发抖——真的,我爱她,但是,我从来没有让她知道过我的爱——每天我走进教室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她在不在,要是她不在,我一整天都闷闷不乐;要是她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起,我的心就会燃起一股股巨痛,并随着自己自虐般的幻想越来越加剧,我如坐针毡,可想不到任何办法;我默默地爱着她,怀念着那些和她挨得很近的日子,我裹在被子里想,快乐得情不自禁地笑,笑完后又有一股强烈的悲伤涌上来,最后竟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我每天在路边等她,如果她有个走路的伴,我就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要是她一个人,我整个心都会颤抖起来——我不敢走近她,不敢和她说话,即使站在一个显眼的角落(这是我的诡计)我也感到这个可耻的罪恶……我的眼泪和欢乐洒满了整个心灵,然而她却一无所知……我不懊恼、不伤痛,我感到幸福——只要能让我偶尔见到她就已经足够了——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守侯这孤独的爱——但是,时间呵……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她像晴朗天空里的一团蔚蓝色的云飘了过来,整个包裹住我的身体和心灵——她挽着我的手,把我从他俯下的身体和湿漉漉的舌头边拯救出来。我现在、以后都再也不用像一个流浪的孩子,在路边摘那些辣葡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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