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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难在这个星球上寻到延村,除非我讲出它的具体位置,在我所驻住的国度,这个位置的格式是:行政省——行政市——行政县——行政镇——行政村,这样层层剥开后它就变得一目了然,但我并不打算那样做,因为对你来说,延村只不过是两个汉字,毫无意义的符号,实际也是,它没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地方,除了风化日益严重的土砖、坍塌的祠堂、朽腐的神龛,到处长着长草的菜园、荒芜的耕地外,就是住着一群“没本事”的农民,稍微“有点本事”的农民早就搬出去了,这也是我当初回来见到的,而我之所以回来,是想在这里完成一部长篇小说,许多天后,我几乎如愿以偿,抱着那部只差结尾的长篇远走高飞,并在一个夜晚跟朋友们谈起了它,我将那次口沫横飞的情景纪录在案,写成日记,并以这样的句子结尾:那感觉好像海涅的一句诗,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文字总是最好的见证,在另外一篇日记中,我则写着“囚徒,我的囚徒,今夜的水浑浊,今夜的春寒料峭。”这同样借引了一位诗人的诗句,那位名叫海子的诗人在一首写给卡夫卡的诗中说:在冬天放火的囚徒/无疑非常需要温暖/这是亲如母亲的火光。诚然,一个恳实的人在夜晚跟朋友们闲聊,想到了一句古老的诗,又将自己比喻成“在冬天放火的囚徒”,毫无疑问是非常文学青年的,也很是值得赞赏。
  如果非要将那种赞赏进行到底,则可以列举出一项他对“伟大小说”的那种抱残守缺的忠贞,同时有着暴发户对硕大腰包的那种痴恋,正是这忠贞,正是这痴恋,让他走进黑蓝。事情得从05年的那次所谓的远走高飞讲起,在广州他寄住在同学家里,一面联系出版商,一面处理大学时期的一些书籍和CD,无意在腾讯网站看到一个作家杯的征文大赛,其中有个叫黑天才的人写了一篇《冷兵器时代的水》让他印象最为深刻,当时,他在看一本从华师大西门门口地摊上掏来的书,名叫《美国后现代小说论》,那是一个下午,同学受邀参加一部大学生拍的电影的首映报道,同学没空叫他顶替,他叫了几个人一起去,经受住了一个自吹自擂毫无见地的新闻发布会后趁几个人买臭豆腐吃的瞬间,在锅边那个地摊以20元钱买的,书是白色封面,很厚,看上去胖嘟嘟的,他认为即使是按斤论两当废纸买,也不会输多少,何况还有两本厚厚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垫底。在那本书里,他看到的小说技巧是从未听过的,而黑天才的那篇文章,却恰如其分地运用了书中所列举的一些技巧,而且写得奔放自如有声有色。在联系出版商未果离开广州辗转深圳时,他把黑天才的作品带在身上,在深圳,他同样寄住在同学屋子里,他们都是成功的一代,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玩游戏,周末要卡拉ok。但他去的那个同学好一点,本身,他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所以偶尔还会跟他谈谈书籍。在他的房子里,有大量的青春文学,有一天他在翻阅一本姓张的女孩写的书时突然从书页里掉下一张作者玉照,她似笑非笑拉长驴脸看着他让他很难受,致使他不得不放下那本书,去看沈从文的《边城》和塞迈提斯先生的《唐吉诃德》,这些书都让他萌发起了“伟大”小说的念头,他抱着那些念头上了车,又一次回到家里,那已经是八月份,一方面他继续写着自己的小说,另一方面,他阅读着自己从摊边拾来的小说理论,并阅读着那个叫黑天才的人写的东西,后两者一个是理论,一个是别人的实践,让他在那个叫延村的地方有了对比,他在黑夜的房间里徘徊,决定要写封信给那个叫黑天才的人,但他并不知道黑天才在哪里。开始,他并不知道在自己所住的小镇有网吧,而且他也不是一个喜欢走动的人,他依恋着自己的房子,尽量足不出户,国庆到了,那是延村除了过年外最隆重的节日,许多亲戚都上门送饼,问个好吃个饭什么的,他从一个尹姓送饼上他家里的中学生口里得知了镇上有网吧这个讯息。而无独有偶的是,刚过了国庆,他的父母以“没有摩托不像个家庭”的理由买了一辆摩托回家,这大大缩短了村子与镇子的距离,他在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中独自练习骑摩托的技巧,终于能出路。他是个胆小的人,并且不太聪明,别人说一两天就可以练熟,但他用了一个礼拜,还开得慢腾腾,他写好了信,存在师姐送给她的移动硬盘里,到小镇的网吧,发给一个叫恭小兵的人叫他转交,同时,他利用网络的搜索功能,尽量找到黑天才的其他文章,他记得最先搜到的是《匿名生活》,而后有一篇叫《夏天是行动的季节》是在网易,上面有人跟贴说黑天才改名叫洪洋了,他又搜索洪洋,《匿名生活》发表在黑蓝的网刊,而洪洋,则出现在黑蓝论坛,理所当然,他注册进了黑蓝,那是20051112日。
  许多天后,我看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在一篇名叫《呱呱!粘住》的文章里,作者讲述了一只会粘住任何东西的鹅,它先后将企图偷鹅的姐妹、认为穿睡衣上街有伤风化的神父和想打摸女人屁股的神父的小伙子粘在身上,走街窜巷,让终年阴沉着脸的公主看到后放声大笑。在今天,阴雨连绵的初冬,我讲述那个抱着“伟大小说”念头的青年摸进黑蓝的故事时,同样露出了一种类似意国弗留利地区的人们听到这故事后的微笑,这微笑照着延村一个阴暗房子里的灯光,伴随滴答滴答响彻午后阴郁大地的屋檐水慢慢消退。那么,在进黑蓝之前,到底谁是会粘住我各种轻妄之行的鹅呢?答案藏匿着,谁也找不出来,但那只鹅会继续粘着除了欲望者、卫道士和侠行者以外的一切无形的东西。需要说明的是,他在注册黑蓝后有一阵时间的恍惚,他总觉得自己曾经到过这个地方,曾经在上面看到过那些熟悉的人,可总也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曾用了好几个自己曾经用过的网名上去登录,却总得到如出一辙的拒绝之辞。
  鹅依旧在行动。从延村到黑蓝,整整四公里,按照现在的油价折算,一个来回相当于人民币一块钱,他得绕过一座山丘,冲过三个土坳,驶过一片松树林。那林子的对面是果园,果园里是隐隐约约的橙树,小时候他曾进去偷过橙,不光是他一个,村子里的每个小孩都这么干过。而上到黑蓝,另一个困难是阅读,在网吧他不可能读下任何文字,只能保存下来,带回家看,那段时间他个有移动硬盘,是师姐送给他的,可黑蓝的网页不能“另存为”,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将网页的源文件保存,源文件的是txt格式,文件小,但却有不少html标记,好在他有个看书软件,里头附带了一个叫DreamEdit的编辑器,可以一键除html标记,后来发现有了网刊,下载网刊后这种麻烦就大大的减少,但为了看更多跟贴,有时候,网刊有的文章,也要将源文件保存下来,在平时,编辑黑蓝网页的源文件成了他琐碎工作的一部分,他发现这个工作很需要耐心,他也发现这个工作比较令人期待,在延村,夜晚,或者天将明之时,他都来那么一下,后来他编辑了很多电子书,将pdf、exe格式手工复制成txt格式,就是从中找到的乐趣。
  坐在延村看黑蓝,会令人想到一首歌,上苍保佑吃饱饭的人们,虽则在黑蓝,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衣食无忧,而站在黑蓝看延村,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你会想像自己眼前有个地球仪,只要你随手一转,世界各地都在你眼前一闪而过,而那时候,你想知道的是,延村在哪里?它是怎么来的?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什么不同?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为何持续地重复着种种微不足道的行为,他们种植烟叶,他们外出打工,他们初一十五打炮仗,他们为了要回几个写着自家姓名的破蛇皮袋苦苦等待一天,他们吆喝,他们在细雨中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鞠躬,膜拜,他们扛着盛装死者的木棺上山,唢呐吹起白花花的纸钱洒落一地,他们骂街,锄草,用稻杆烧起干枯的草土堆,讲述今年稻谷遭受虫害的惨状,他们在日暮时扛着锄头回家,拉亮电灯泡,打开电视机,抓着摇井的把手摇水,轰轰的水声刺破夜空……
  算起来,回家足足两年,每年我都有机会外出,一或两次不等,其余的时间,则呆在家里无所事事,虽然我坐火车或者飞机,但不能算是旅游,也不能说是外出办事,可能是自己憋闷了,总是找借口出去,骗上父母一两百块,匆匆地走了,一两个月后又匆匆地回来,继续那种无所事事。而在上了黑蓝的这年里,每次外出,都会见上几个黑蓝里的朋友,我习惯称他们为朋友,但确切来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是朋友,认识的有印象的都算,他们也很热情,只要说你是黑蓝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亲切起来,然后讲到黑蓝,里面的诸人,诸事,及诸文章。这些,于我,不管是印象好的,坏的,都是一个美好的记忆,在延村,这记忆会变得纯净,好像冬天的早晨那层环绕村子的薄雾,令人想起童年那些一吹即穿的冰块。
  我为你们祈福,阿门!

   ①Lazarus is a story which depicts the misery of knowing the Unknowable.
摘自《The Gentleman from San Francisco》,BY IVAN BUNIN,Translated by ABRAHAM YARMOLINSKY,BOSTON ,The Stratford Company,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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