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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来的日子,他已记不太确切,印象里最深的是阳光暴烈,车和人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的快要散架。小镇的石板街直通到山脚,街两旁的门窗后不时有异样的脸闪动,芒刺般的目光让他感到很不自在。远远的小巷尽头,有条狗朝这边敷衍地吠了几声。
山不高,从山脚爬上山顶不过十分钟路程,附近大都是这类矮圆的浅丘。他惊诧的是寨堡的宽大雄壮与年代久远:带雉堞的围墙,围墙四角的碉楼都用特制的青砖砌就,那砖的厚重大约相当于普通砖的四—五倍,上面统统烧制有主人的名字和堡子的建造年月。寨堡四外的地面光秃秃没有一棵树,打老远望去有几分突兀。
开初一段时间,几乎每次上下楼和进出石头寨门,他的脚步都不知不觉放缓,眼神过久地停伫在风雨剥蚀的砖石上。结实的六层碉楼、粗笨的石梯、食堂前磨得很光滑的上马磴乃至跛脚厨子等等寻常物事都叫他觉出某种无从言说的新异。报到的当天,后勤处发给他条桌、木床以及一只硕大沉实的夜壶,面对这丑陋的大肚小嘴玩艺儿,他茫然不知所措。到晚间才逐渐弄明白,碉楼上没有厕所,它用于起夜小解。头两次夜半睁眼,听见外面墙根有哗哗的水响,他误认为是下雨了,可那声响断续不定,后来终算发现是顶层的住读生们自枪眼里面往外撒尿。
2
学校开课已有两周,教导主任说,不好安排课,这样他暂时闲着无事。
寨子占地面积不小,房子很多,现在仍有不少空置无用。他给分配到南碉楼四层,系一间大屋用晒席隔成的一半,但就是这一半也嫌过分宽旷,单人床方凳条桌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
他整天安静地呆在房里,偶尔透过枪眼望望外面的天空,多数时候是闭了眼躺下,处在似睡非睡的假寐状态。听见吃饭钟敲响(是铁鎯头在一块钢板上击出的哐啷声),就翻身起床,拎着搪瓷盆去楼下食堂,排队打蒸米饭煮南瓜土豆或煮别的什么,随后边吃边走回房间。
俯在条桌上吃饭或出神,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与刻痕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大部分字画都重叠污涂难以辨识,勉强可以看清的有“春来不是读书天”、“×老师灰孙子”、“东邪西毒江南七怪”、“余小梅,我跟你××”等句子,还有一个刀刻的图案“⊙¤”,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罢晚饭照例外出散步,这积习是大学四年养成的,一时难改。后山公路下有一坡镜片似的梯田,再往下是树林、草黄色小河,河水凝滞见不出流动。他很快对那些弯弯绕绕、生满杂草的田埂发生了兴趣。田埂不容易走,非得特别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不过时间一长就驾轻就熟了。一两年后,他达到在游走过程中空茫茫一无所思的境地,躯干的仰俯徐疾完全靠本能调节,身体如一片羽毛柔若无物。
别的人闲逛多往镇上去,山后通常冷冷清清。有时公路上也有三五个学生迈着八字脚疾走,见到他便停步好奇地往路坎下看,伸直手点点划划,然后回转脸交头接耳。一次,他听见缓坡上有尖脆放肆的笑,仰头张望,发现一个矮肥粗壮的女生正浑身乱颤地弯下腰肢,穿绿褂的同伴用拳头猛擂她的肩背。他心中虚怯,颈背处燃起一派燥热,掌心湿湿地捏了两把汗。
过了一段,麻脸校长通知他去办公室,说,我们研究了你的档案,不错,决定你改上外语,初二(一)班,高一(三)班,高一(四)班,高二(一)班,咋样?于是找教务处领了三册教材,一叠备课稿纸。第一堂课,脑袋里嗡嗡的,隐约觉出教室内许多灰扑扑的脸,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开口讲话,舌头不大能动转,游移低弱的嗓音在喉间呜噜噜作响,象有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终于有谁大胆冒了一句:听不清。他自己也有所觉察,遂将丹田之气尽力上提,结果猛一下发出个纤细刺耳、和他全然不相干的嗓音。课堂里哑楞了一会儿,庚即响起一串拘谨的哄笑。
上过几节课,在他去食堂打饭或山后散步的路途中,渐渐有面相陌生、身高体壮的学生仄着身腰,羞赧地同他打招呼。
3
住隔壁的同事是县城人,大家叫他刘大队。刘大队眉目端正,讲究发式衣着,腿胯背臀的肉白而厚,说话措词文雅,身上每时每刻都散发出一股浓艳的香水味。都说他初来那阵,一到星期六忙不迭回县城,去赴一个卷发小屁股女子的约会(学校有不少人叨光欣赏过那女子的照片)。过去了一年,刘大队不再频繁跑动了,他开始睡懒觉、上课迟到,衣裤皱皱巴巴,而且竟然醉了一次酒。无事便下镇子和一些闲人打川牌、神聊,通夜不归。这情形延续了两月左右。一天,同事们无意间留心到刘大队重又抖摆起来:头发梳的贼亮,尖头皮鞋耀眼,明朗的脸上笑容灿烂,大有浪子回头的气概。他房中恢复了以前的整齐清洁,化妆品气息持续不断。每日夜里,有个皮肤红白水灵、胸脯鼓耸的高个儿女学生准时来他房中请教功课,先还有一位女伴作陪,第二次就匹马单枪,探讨问题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他来的这学期正逢刘大队重新崛起。黄昏散步回屋,总有娇声莺语透过霉朽的晒席隔壁传来。调笑、喘息、巴掌和肉相碰击、吱呀呀原因不明的音响搅扰着他,他想拂去,可嬉闹如一粒钻入耳道深处的小虫,嘤嘤鸣鸣,使人难以成眠。夜阑电灯熄灭,隔壁的木板门轰然作响,皮鞋的铁掌铿锵地踏下楼梯──是刘大队送客了。她的家就在小镇上,其母即有名的"时新"裁缝铺老板金牙冯,是以不必在校住读。
他曾在楼道里两次撞见过那女子。几月下来,她发育得更为蓬勃壮硕,一双眼常放肆地盯了人看,眼睑下网半轮青晕,嘴唇鲜红欲滴。他嗅到一缕桃杏熟透的甜腻。
开春,女学生称病退学了,三天后刘大队宣布举行结婚仪式,金牙冯在镇里最大的“仙翁饭店”订了五十多桌宴席,学校上下人等都去揩了一顿油。过了四个月,刘大队有了一个肥大的儿子,同时荣升教导处副主任。他工作细心尽职,一丝不苟,随时背起一双手在教室、食堂、操场、宿舍一带转悠,检查地面有无纸屑草节,解决纠纷,无事便察看天空是否出什么漏子。上头来人视察参观,他紧跟在客人和麻校长之后,象模象样地踱方步。为方便工作,刘大队仍旧住在寨堡中,星期六下午才回镇上家里去。
麻校长是金牙冯的远房堂兄,逢年节裁缝家请喝酒,那女子和以下的弟妹喊他大舅。
4
每周有两个下午集中开会学习或布置工作。麻校长不擅口舌,只负责看考勤薄点名,讲话由一位姓杜的副校长代劳。
杜副校长的开场白总是:“当前,国内外局势相当大好……根据上级文件有关精神……”底下很快就纠缠于各类零碎杂事,譬如某教师在讲台上啐痰不止,有碍观瞻;近期有二十人次检举食堂菜饭内混杂蝉螂、苍蝇,男女厕所的篾席间壁洞孔日益增多,急需修补等等。开场白后的话事实上已淹没在翻改作业、交头接耳,蹭椅子、打呵欠、擤鼻涕的嗡营中,双方按各自的轨道运行,互不打搅。
气候一天天转寒,堡子冷得如一口大冰窖。除了不可避免的外出,其余的时间他就缩进被窝。屋外的风呜呜低吼,闷重的呼隆声之上滑过口哨似的尖啸,枪眼处嗡嗡地怪响──别的人早已用破棉絮旧报纸或茅草之类堵死,他则置之不理。白天唯有校长办公室兼会议室生有两盆炭火,老师们有闲就往那地方挤。逢开会,有个穿脱毛羊皮里大衣的老头儿总在门后三条腿的破籐椅里落座,那位置离火盆近,背风,即便他迟到,座位也一直空着,没有人试图取而代之。
老头儿坐定,先扒下脚上油浸浸的老棉鞋,粗线袜,双腿交替悬在柴火焰头上方(开会因人多改烧木柴,以便拉大圈子),踝部缓缓转动,让脚掌更均匀地享受温暖。然后自袋里摸出两匹烟叶(或半包揉皱的"红灯"牌香烟),马马虎虎卷上,噙进嘴巴,弯腰拉一块着火的木柴,点燃。烟叶太次,卷的又太草率,常吧嗒几口又熄火,便拉柴疙瘩再点。与此同时,他并未忘记交换烤在烟火上的脚,漫长的冬季下来,脚掌尤其是浑圆的脚跟变得焦黄润泽,很象这一带地方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烟薰腊肉。
开会点名时,他曾有意留心老头儿的大名,可麻校长口齿不清的喉音一掠而过,问旁边瘦长的“老三届”,他拔笔在手心写了三个字:曹组织。
5
有个星期日,夜里下了明霜,冻的人睡不踏实,他半上午才钻出没一丝热气的被窝。厨房里烟火不动,一瞅便知道没什么希望。回屋路经北碉楼底层门洞时,冷风吹来一股熟肉的香气,探进头去见一个戴护耳棉帽的臃肿背影正四肢着地趴倒,双颊鼓胀,朝楼梯旁几块砖石砌成的灶膛内展劲吹火。火焰燎得黝黑的大号锑锅内白气蒸腾,锅盖哒哒磕打锅沿,扑鼻的肉香就从那里一阵阵飘溢而出。
片刻的犹豫。棉帽大约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笨重的脑瓜慢吞吞转向门边。这样,他意外地看到那张光润红亮、腮帮饱满的脸:就是穿脱毛羊皮里大衣的老头儿。
象个被突然发现的窥人阴私者,他心慌意乱,而且进退维谷。曹组织细小的眯缝眼一霎不霎,好容易才辨出了身处昏暗逆光中的他,神情一下子大为兴奋,方阔的嘴巴不停地开合,唾沫四方迸溅。
他根本没闹明白老头儿说了些什么,只闻音调宏亮如钟磬,鄙夷嘲骂愤怒笑容还有融化人的殷勤热火混作一团,弄的他晕头转向。末了当一海碗汪了一层油的东西从锅中捞出并伸到鼻子下面时,他完全方寸大乱,口中支吾着发出一串无意义的音节,唯一的解脱之计是拔腿飞逃。
关上屋门,他喘的换不过气,额头沁出一片津凉的汗水。重新拥入被窝,胃囊叫嚣得更加凶狠,那微带秽气的异样肉香顽固地困扰着嗅觉,留连不去。午饭前难耐的等待中,他惊恐地察觉长期呆滞的思维骤然活跃(或许与饥饿有关),刚才那些隔膜的图像声音在记忆里再度清晰起来。
粗瓷海碗,熬烂的稀饭,厚厚的肉油和一截截管子样的玩艺儿。
怒骂并非冲他而发,而是对准该死的厨子翟老五,他们暴殄天物,偷吃了一条农家的母狗,竟将肚肠扔进了下水道。
看来煮在稀饭里的是狗肚肠。
6
日子久了,他才知晓曹老(大家都这样叫,然而并不含任何尊敬成份)在寨堡里赫赫有名,其名头主要来自他的善吃。善吃,一是指食量大,盛传他曾创过一顿吞下二十八只肉包和三碗杂碎汤的纪录,惊的打赌对家半日不能言语。二是所吃甚杂,不拘精粗良莠:逢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自可放量饕饔,情况不济糟糠薯芋一样填饱肚皮。他常自况有一副坚强肠胃,连石头木块也能消化;味蕾异于常人,能品尝各地反差极大的饮食口味。据曹老无事神聊时对人夸耀的说法,他是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爬的无所不吃,从老鼠、家猫、黄鼬(肉奇臭)、蟾蜍(癞格宝)、“烂通塌”(一种极毒的蛇)、虫蛹到地虱、畜兽阳具(当地人视为大已忌),埋入土中几天的小猪,女人生产后的胎衣等,经不同的方法烹制,都成了他口中佳肴。这类聊天内容的可靠程度虽无从判断,但关于吃曹老确有若干让人乍舌的绝技,比方就有人不止一次见过他用带饵的鱼钩钓斑鸠鸽子鸡鸭,或携弹弓一柄去溪沟畔游走,专射清水里的鱼鳖,不说百发百中起码也十拿九稳。
曹组织气色之好为寨堡中第一人(须知他已五十出头),身躯伟壮,喜欢跟年青人戏谑笑闹,只是肚臀腰背部位脂肪堆积过多,行动稍显迟缓。入冬,他戴顶被火星燎有许多小孔的灰布棉帽,羊皮里大衣袖口油腻放光,脚蹬一双宽肥的棉壅鞋,蹒跚拖沓,走在路上横仄着象一头大熊。唯有到得课堂讲台上,他神情立即变得整肃,张口声震屋瓦,跟平素时的嘻皮涎脸判若两人。学生们能仰视见的只有他上下捣动的嘴巴、结实的牙齿、以及与腮帮连成一气的脖颈周围灰黑的汗垢。
秋天的下午,有个圆眼剃平头的学生上他屋子里来交作业。完事后磨蹭不去,象是有话说。他问做什么,学生脸涨成猪肝,吭吭吃吃回答:打枣,上坡去耍吆?他想了想说:走吧。
下楼时他寻思这学生为什么会邀约自己,绞尽脑汗也想不起来他和他之间有过何种特别的交道。寨门外有五六个模样相差无几的男生在等待,见他俩露面,争相上前说话,可又寻不出什么题目,只是张大嘴呲出黑牙傻笑。
路上他们有意放慢脚步,他也尽力找话和他们作简单的问答。顺山脊背脊茅草小径走了约摸三四里地,一壁不太高的石崖笔立在眼前,路消失在崖脚拐弯处。一伙人打旁边荆棘灌木丛生的缓坡往上爬,他感觉到有两个学生始终寸步不拉地紧跟在身后。
登上岩坡顶,再向前走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了一株孤单单的老枣树。树的主干相当粗,然而上半段给拦腰斫去了,现在的枝丫是从斫断处新发出的,虽依旧繁密旺盛,但规模显然远不及从前。菲薄的椭圆小叶片青黄相间,成熟的枣实色泽淡黄,有的已变为殷红。是棵结果不多的老枣树,由于地处僻冷荒凉,得以免遭孩童们的过早攀折。
他靠近树身,手抚过上面干皲的沟壑,还有凸起凹下的裂痕疤瘤,枯死的侧枝上尖锐的针刺。衬在粗硬的深褐色树皮背景上,细长的指头手背冰凉死白,血脉发青,不见一丝生气。
他们开始在树的周围喧嚷奔跑,头顶响起不止一支竹竿砰砰叭叭的击打声,枝丫咔嚓嚓折断,叶子飘落,枣实在地下蹦跳,滑入草笼,也有一粒钻进他的颈中。他拈出它,指头轻轻揩拭光滑的表皮,胸间升起一阵眩惑,就象不由自主参与进一场阴谋似的。
击打停息下来,枣树枝桠变得乱蓬蓬东倒西歪。学生们分散蹲下仔细寻检,手伸到草丛、石缝里掏摸。他静观枣子一颗颗聚拢,溜圆相似,最后装了小半脸盆。走到崖顶处无意间回头望,树梢上竟然还有三五粒遗漏的红果闪出,灼灼于灰绿之中,就象火盆内燃透的炭核。
回寨堡的路途上他脸色大概不佳,学生们一直投以关切、担忧的眼神,速度放的更加徐缓。一路无话。走拢学校天色已暗下来,学生送他上四楼房里,他没吃晚饭就躺下了。翌日一早醒转,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前方凳上自己的脸盆,里头有半盆红红黄黄的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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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下午,有个圆眼剃平头的学生上他屋子里来交作业。完事后磨蹭不去,象是有话说。他问做什么,学生脸涨成猪肝,吭吭吃吃回答:打枣,上坡去耍吆?他想了想说:走吧。
下楼时他寻思这学生为什么会邀约自己,绞尽脑汗也想不起来他和他之间有过何种特别的交道。寨门外有五六个模样相差无几的男生在等待,见他俩露面,争相上前说话,可又寻不出什么题目,只是张大嘴呲出黑牙傻笑。
路上他们有意放慢脚步,他也尽力找话和他们作简单的问答。顺山脊背脊茅草小径走了约摸三四里地,一壁不太高的石崖笔立在眼前,路消失在崖脚拐弯处。一伙人打旁边荆棘灌木丛生的缓坡往上爬,他感觉到有两个学生始终寸步不拉地紧跟在身后。
登上岩坡顶,再向前走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了一株孤单单的老枣树。树的主干相当粗,然而上半段给拦腰斫去了,现在的枝丫是从斫断处新发出的,虽依旧繁密旺盛,但规模显然远不及从前。菲薄的椭圆小叶片青黄相间,成熟的枣实色泽淡黄,有的已变为殷红。是棵结果不多的老枣树,由于地处僻冷荒凉,得以免遭孩童们的过早攀折。
他靠近树身,手抚过上面干皲的沟壑,还有凸起凹下的裂痕疤瘤,枯死的侧枝上尖锐的针刺。衬在粗硬的深褐色树皮背景上,细长的指头手背冰凉死白,血脉发青,不见一丝生气。
他们开始在树的周围喧嚷奔跑,头顶响起不止一支竹竿砰砰叭叭的击打声,枝丫咔嚓嚓折断,叶子飘落,枣实在地下蹦跳,滑入草笼,也有一粒钻进他的颈中。他拈出它,指头轻轻揩拭光滑的表皮,胸间升起一阵眩惑,就象不由自主参与进一场阴谋似的。
击打停息下来,枣树枝丫变得乱蓬蓬东倒西歪。学生们分散蹲下仔细寻检,手伸到草丛、石缝里掏摸。他静观枣子一颗颗聚拢,溜圆相似,最后装了小半脸盆。走到崖顶处无意间回头望,树梢上竟然还有三五粒遗漏的红果闪出,灼灼于灰绿之中,就象火盆内燃透的炭核。
回寨堡的路途上他脸色大概不佳,学生们一直投以关切、担忧的眼神,速度放的更加徐缓。一路无话。走拢学校天色已暗下来,学生送他上四楼房里,他没吃晚饭就躺下了。翌日一早醒转,第一眼看见的是床前方凳上自己的脸盆,里头有半盆红红黄黄的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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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板幅宽,质地坚实,看得出当初是以很粗的杂木树解成的。许多年过去了,楼板间的榫头仍严丝合缝,走在上面不低陷不吱呀。屋里空荡无物,黄色人造革旅行背袋内的衣物是唯一值钱的财产,此外尚有漱洗用具,两三双旧鞋子,吃饭的搪瓷盆,仅剩三股的弹簧拉力器,钢丝已锈迹斑驳。
还有书。大批沉重的、棱角方正的硬面大部头,平装书早就下落不明,只有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偶然夹混进行李带了来。其中有一卷线装书(他感到有些惊诧,因自己从无此类雅好)很久前摊放在桌上,翻开的那一页蒙满灰尘,中间几行写道:
“存中甚好弈,终不能高,尝著书论棋法,谓连书万字五十二,而尽棋局之变。凡方二路,用四子,可变八千十一局。方三路用九子,可变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局。方四路用十六子,可变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局。方五路,用二十五子,可变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八千八百六十万九千四百四十三局。方六路,用三十六子,可变十五兆九十四万六千三百五十二亿八千二百三万一千九百二十六局。尽三百六十路,大约连书万字五十二即是局之大数。”
大数,他想,棋局有大数,凡物亦有大数,一粒盐约摸包含10的钠原子和氯原子,构成天地宇宙的基本粒子据称不超过10。他默望篾席天花板上悬垂的一只豆大蜘蛛,暗自嘟哝了一句嘛咪嘛咪陀佛。
9
翟老五攥了把刚磨得亮闪闪的大菜刀,从厨房后门口腆着肚子走出。老翟就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个跛腿厨子。他的腿严格地讲并不算跛,只是左脚略短几分,行动之时姿势别扭,好似两根木棍僵直地向前挪,因此给人以跛的错觉。
老翟蹲下,刀搁脚边,从倒扣的大竹篓里逮出只黑色大公鸡。为款待今日县上来的人物,鸡已买来关了五天禁闭,但仍雄赳赳孔武有力,双爪猛搔,啼声嘹亮。他站直五短身材,右手将鸡冠拽至擒住翅翼的左手的食拇二指间,掐牢,再不紧不慢拔去喉部的绒毛,这样,弯成“∪”形的颈项的浅红肉皮就暴露在外了。公鸡因窒息而发出喑哑的叽咯,老翟腮帮的筋肉一跳一跳,三角眼撑大,右手中刀光温和地横过,猎物脖子便绽裂开一道口子,紫红的血水凌空汨汩下滴,浸润进混杂了锯末刨花的泥土。
他逛到后门边时,翟老五正用右手捉那鸣禽咽喉处的毛。待刀光闪过,公鸡几番抽搐,蔫沓沓似已不再动弹。老翟把它扔进事先预备的大木盆,另一个雇佣的零工则拎来一鼎锅滚水,搭在盆沿劈头盖脑浇下。未料到这一刹那变故陡然发生:挨了一刀的公鸡并未气绝毙命,在开水激烫下,它瞪大眼负痛跳起,血不拉叽的脑袋偏仄着,一边锐声厉叫,一边乍开翅在临围墙的小院坝里疯扑乱窜。惊慌的翟老五东奔西撞连连扑空,反倒被鸡溅了半边脸血桨,零工自知不能辞其咎,也鼓勇上前协同追拦。
指头拧不过大腿,半小时后,公鸡自然还是给拔光毛,剖开胸,挖去肚内脏物,洗的清清爽爽,白煞煞倒悬在石砌洗菜槽上方。脖颈光秃秃的,那鸡头被怒发冲冠的老翟一刀斩飞到墙角,血肉模糊无人理会,半开半合的眼里仿佛还含有一丝讥嘲。
鸡头鸡肚肠,向来消息灵通的曹组织今天不知为何不见踪影?他纳着闷往回走,胃囊内猛然有一股甜酸的汗液上翻,眼前金星乱冒,他扶住一堵墙,费好大劲儿才压下了强烈的恶心感。
10
他认识的堡子里的第一个人其实是“老三届”。报到那天,他独自汗流浃背从山脚爬到山顶,路虽不远,可那堆行李压的他够呛。刚进寨门,迎面走出个枯瘦的高个儿,窄小的脸上安了管尖突的大鼻子,眼仁肤色明显泛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看他象新来的教师,一问果然不差,随手就将他的行李扛到校长室,分定房间后又帮忙打扫铺排,直到他大体安顿下来。
“老三届”年龄估计在三十六七—四十岁之间(没有人确切了解),未婚,函授高师毕业,毕业前后都任高中物理课。他身高至少有一米八,走起路来象风中飘摇的芦苇,叫人担忧他立足不稳。此君“文革”的第三年上山下乡,一九七八年考入本县师范,很幸运地分到这所中学。对教课他极热衷认真,课余精力几乎全用于制作大量课堂上用的图表、模拟演示的实物、自制或改造试验设备等,有几种自制土仪器曾在县内获奖。
他生性温良随和,举止迟缓,对谁都和颜悦色,从不着急上火。只是很不善交际,常常独自个儿猫在实验室里,鼓捣那些土造的宝贝玩艺儿。引人注目的是两只骨节粗大的手,青筋绳索般暴突饱绽,这恐怕是他身上唯一见血色的部位。他那双手平时总是侷促不安,好象始终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搁放,只有站上讲台或走进实验室,那过分发达的手才灵动自如起来。关于他的十年插队生涯,有人曾出于好奇想打问点什么,他总淡淡一笑,说无非是挖土扶犁,割麦挞稻,最多再加点偷鸡摸狗的事。单独呆在实验室里,他喜欢一首接一首哼过往的老歌,其中多是当年知青中流传甚广的苏俄歌曲,从《山楂树》、《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乌克兰姑娘》到《草原》、《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纺织姑娘》等,词谱记的烂熟。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这两句: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
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
反复哼唱之际,他蹙紧稀疏的眉毛,嘴巴皱缩到一起,目光迷迷瞪瞪停留在远方的虚空,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悠悠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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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夏天,阳光如火炽的岩浆,烤的人乏树蔫,草枯水烫,狗舌头拉的老长。寨堡砖石墙传热性能良好,白昼的居内如同火炉,炎热象撒在伤口上的盐,深深地渗入体内,叫人焦躁不宁。
上月底,西碉楼顶新安了只大功率的喇叭,凡遇送电,里面就抓紧播放些通知、文件、刚制订的规章条例、麻校长的讲话、报刊文章以及广播体操音乐之类。由于电压偏低,电流强度不稳,广播声浑沌沌忽大忽小,音乐更是怪腔怪调。虽说如此,堡子里还是因之热闹了许多,空气变得更加燥热。安装线路那天,“老三届”和电工老万通力合作,麻校长、杜副校长、简副校长、屈书记、刘大队和后勤教务部门的大小官员全数出马督阵,一干人众都兴奋不已。以后每到中午,麻校长就端一只饭菜冒尖的土瓷大碗,蹲在厨房前的上马磴上,偏起脸聆听经放大扩张后变得陌生的自己或别人的声音,阴沉的眼中露出几丝快意。
那天,他浑身汗湿地从午睡里惊醒,忽然听到楼下有忿忿的詈骂,好象是麻校长的沙嗓门。开门跨入走道,循石窗洞俯望,见果然是老麻叉腿敞怀,在烈日底跳踉叫嚣,双手舞舞扎扎一一那些话多选取与生殖器官脏污等有关的字眼儿,周遭阴凉处有少数学生工友惶惶无主,情形很是尴尬。
过了一会儿,刘大队喘吁吁登上四楼,先拉张毛巾揩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而后神态严重地对他解说事情原委。因中午停电,例行播音推迟到三点,结果扩音机打开后后,喇叭发出一片模糊的瓮瓮声,就象有人给罩在一口大缸内拼命叫喊,音响碰撞回荡却无法传出。值班的团委书记辜敏无计可施,找来“老三届”也查不出故障的所在。后来还是麻校长灵机一动爬到碉楼顶,发现平置于垛口处的大喇叭被拉下倒扣在地,遂跳脚大发了一通雷霆,决定非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傍黑第三次播音时,上周刚拟定的二十一条师生守则新增补了一条:严禁损坏学校的有线广播设施,有意损坏或制造故障者,视其情节轻重予以警告或记过,并罚款五—二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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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到河水对躯干四肢的冲击,波涛鼓荡着滑过周身肌肤,岸边的景物一闪即逝。平日浅窄的河水几乎见不出流动,两天一夜的暴雨使河面变得幽深宽阔,厚稠的泡沫随湍急的流水翻腾旋卷,时有朽木烂草死牲畜箭打似地掠过。
七月的太阳眩目地直射,不过再没有陆地上难耐的灼烤,水的凉意透彻了身体最深处,甚至隐隐感到寒冷。流水如此迅猛,泳者事实上勿须耗费太多的体力,只要稍稍划动手脚,便可以轻松自如地顺水飘流。
几个学生都说这一段河床陡窄,流速快,最适宜放滩。由北向南折到镇西,河面开旷,水流弯缓,凫水拢岸就比较容易了。他扭过脸往上,浑黄的浪波间几个水鸭子似的脑袋忽隐忽现,已经跟了上来。定睛计数,脑袋仿佛只有三颗,他担忧地大幅度扫视,才发现另一颗离队远些,差不多靠近对岸。
他们是在河边偶然撞到一起的。当时他脱得剩一条三角裤衩,皮下突露出一根根肋骨和嶙峋的脊椎,正扭腰伸臂做准备动作。四个赤膊的家伙磕巴着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连贯,直到弄明白他并无干预他们擅自下河的意思,方才从狼狈窘急中恢复正常。他们将衣裤堆放在隐秘处,并约定拢岸后一起走小路返回这片麻柳林子。
河道拐弯处的水特别急,河床倾斜,加上岩石破碎分割,使流向复杂紊乱。他尽量稳住身形,借水势一下冲进岩岬间最阔的中流,转眼就让疾奔的水流携到了宽广的河段。东岸苞米地的空隙处,阳光下小镇的瓦顶色泽泛白,大气里弥满淡紫的氤氲。
就在这当儿,身后猝然响起一个惊叫,尚未及证实,模模糊糊又是几声齐呼。回眸眺望,见三颗水淋淋的脑袋已通过滩口,不可遏止地星驰而下,唯有落后的一颗给洄流推入了乱石丛,在滚沸的浪涌中滴溜溜打旋。距滩口愈来愈远的三颗脑袋竭力扭向上游,发出差参不齐的呼嚎,很快,那颗脑袋给激扬的水捺下,倏忽又冒出,在岩头上绊横,抛落,随后再也不见踪迹。
他胸脯间砰砰乱跳,视野里一派晕旋,肩膊腰腿的肌肉抽搐发紧,一股瘫软感贯注了全身。他呛进一口水,腿脚任本能支配机械地重复着划水动作,但似乎永远也划不到尽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膝盖猛地碰到一片柔软的东西,睁眼看,面前是平坦的沙滩,被水淹过的土壁上,草齐齐整整朝一个方向倒伏,象一绺绺梳理过的长发。
13
秋雨降临,丝毛样绵绵密密下个没完,屋子里充盈着潮气,墙角,天花板,床底遍生绿花花的霉斑。
静寂地坐在桌前,脑海中渐呈空明,过去的人和事断续浮现,一些屈曲紫红的影子自眼膜上飘移而过。他觉着自己微渺如一粒尘埃,偶然地存在于世界的某个皱褶内,已为所有有可能和他有关连的人遗忘。
这是第三月,全亏了麻校长宽宏大量,按每月扣除三十元的数额累计,到明年五月份就能结清。他入夜常为噩梦纠缠,其状恐怖,然清醒后便无从记起什么。到梦魇渐渐稀疏消失,思维却又回复到初来时的呆钝状态。
他不再去后山散步,饶是如此,也难以抹去杂乱的记忆烙痕。溺毙于水的人皮肤灰白,泥水粘盖在脑门上的黑发象刷子上的漆一样。当天下午五点左右,那尸体就给打捞上岸,鱼鳅般伏在沙滩上,扁平的裸体怕冷似地蜷缩起来。身上看不见明显的伤口,只是眼窝骨、鼻梁和嘴巴四周的地方塌陷了下去,牙龈青虚虚呲在外面。次日,死者的父亲母亲及七八位亲朋赶到,食堂用四张课桌并拢让他们集体就餐(校领导陪同),蔬菜照旧,另在镇上割了约二十斤重一爿猪肉炖炒。安抚及送葬用了三天时间。第四天麻校长找他谈话,内容是:一、身为教师,擅自带学生下河游泳,有意违反校规,本应严加惩处,念是初犯,故以教育批评为主,免予行政处分;二、埋葬费和款待费计四百二十六元玖角玖分,另付家属抚恤金三百元正,因学校财力有限,同时为引为警诫,决定抚恤金部分由你承担。老麻征询他对上述处理的意见,他没有表示异议。
电灯大致亮到晚十点熄灭,即便亮着,光线也相当迷朦。房里始终有可疑的 口悉口率 ,熄灯后,那声响更加频繁而无顾忌。问刘大队,刘大队不经意地回答,还能有啥,是老鼠子。他请“老三届”安了只自制的鼠夹,第二天就夹住一只,看上去大如黄鼬,目光凶狠。“老三届”慢慢将它以一支大铁钉钉在地板中央,之后四楼的老鼠偃息了很久。
冬来朔风凌厉,一场大雪竟封山五六日,屋檐底有冰柱长长垂挂。他觅杂物堵住枪眼,床上添了第四块垫絮,夜里仍不时冻醒。现在,他着实体会到重硕的夜壶不可或缺:黑洞洞的暗夜,蛮野的风在大墙外肆虐,尿急之人睡眼惺松中匆迫下地,顺手捞过床底夜壶,发烫的尿线便咝咝地射入那粗笨实用的器物内。耳听野地里呼号的风,想到不必冒砭骨寒冷去遥远的厕所遭罪,满足与快意就油然而生。尿毕,膀胱压迫消除,浑身紧硬的肌肉也得以放松,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舒服。有时壶内已贮了半罐汁液,便溺进去錚琮作响,音质清越纯净,十分悦耳,恍恍然如同聆听曼妙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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