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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几个人匆匆看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阵不舒服,或许是因为我在狗镇;或许是因为我正在打听Shep在不甚友好的气氛中我点了根烟,走了出来,置身于狗镇的一条小巷上。干裂开的土地赤裸裸的就在我脚下,那些细小的砂砾。
旅馆其实只是由一堆纸板糊起来的房子。清脆的回音久久地在地板上循环,而此时我只不过刚刚穿好了鞋子。从床边窗户往外看就是天空,而那扇窗子仿佛就要从楼板上掉下去了……总之这是狗镇唯一的旅馆,让人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旅馆。
旅馆掌柜并不在柜台后面,我不得不去找他,因为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应该去找什么线索、询问什么人。我所知道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很多人都在寻找Shep我想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决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一号的门大开,老板站在那儿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旅店的大厅里只有我和店老板,该说的话我也说了不少,只是他毫无反应如同一个聋哑人一样。我拿着钞票扔在柜台上──至少他不是个瞎子,可这也没用。店老板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哼。我想,我还是走出去转转算了。在出门的时候:我朝柜台打了一枪,他依然是无动于衷。
街道上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这我很清楚,因为我就是陌生人之一,和这里的人——狗镇人完全不同:我们的眼睛始终都在巡视着什么,而本地人都一副呆呆的脸孔,好像他们的眼珠子不会动,向左看时连脑袋也一起扭了过来。可猫城人却都是精于察言观色的行家,他们说话时甚至都不会露出自己的牙齿,那些实际上尖尖细细的锋利牙齿。他们和我一样,从猫城来,来找Shep。一个家伙从我身边溜了过去同时还用眼睛瞄了我一下。人如其名,好像一只猫。
但这还没什么,老实说我瞧不起猫城人,他们太软弱无力了,在我跟前他们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这也就是为什么猫城的统治者是黑帮而不是他们……不过现在不是品头论足时候,我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那些黑帮迟早也会来的,我不就站在这儿了么。想到这里,我觉得手心儿开始潮乎乎的了。
环视,在狗镇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你站在这儿会觉得它并不是一座城镇,而是一堆垃圾、一座坟墓,或者是坟墓兼垃圾堆。黑色的房子最高不超过两层,它们各自的影子好像顶在它们的头上。透过肮脏的窗子你只能看到一张轮廓模糊的脸庞,没有表情,如果没有那些沟壑般的皱纹和褶子,你甚至以为那些脸是猫城里一个个宽大橱窗内的人形塑料。但,所有的门都紧闭着宛如一块儿墓碑,统统都是一个样子。再看看那些偶尔出现的行人,他们在甬道上踯躅,沉甸甸的挪动着,他们这是去哪啊,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在这里,你所看到的这一切似乎只在告诉你:我在这儿真是多余。
猫城人多了起来,灵敏纤细的影子匆匆经过墙角。于是,我决定跟着一个,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劳而获。他们会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我告诉自己只要跟踪就行了。猫城人很精明,所以在猫城大部分跑腿儿的活儿都让他们去干。我们只要跟着就行了,然后拍拍他们嫩嫩的脸蛋子说一声“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本地人,一个秃子。他在自己屋子里和那个猫城人谈了半天。所以当我进来时他以为还是那个人,可是不是,他面前的是一个大汉,像一堵门一样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一样,他们害怕比他们更暴烈的汉子──尤其是比他们块头更大的时候——这时候你根本就不用说话,他们会自动地揣测你的心思。你只要摇一摇脸上的横肉或者点点头,事儿就办了。就这么简单,以至于你跟别人说他们还会嘲笑你。很可笑是吗?
“你跟那个人说了什么?”
秃子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一言不发。我一下子把他揪了起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枪口抵着秃子的下巴。
过了一会儿,秃子慢慢的开口说道,“现在,几点了?”
“你想知道?”秃子的脸被我拉近了,“那就告诉我,你,和刚才进来的人说了什么话?”
“他问我Shep”我点点头,“好,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就这些?”“现在几点了?”他有点儿惶恐地问。“你还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秃子说得很诚恳,“我真的不知道。”我松开了秃子的衣领,因为他说他不知道。哼。当我正要离开的时候秃子忽然抓住了我的腿,“告诉我,现在几点了。求求你!”
我一脚踹开秃子,并告诉他“我不知道。”
第二个人,有很多陌生人跟他说过话。陌生人们神色紧张的离去了,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我感到很奇怪便走了进去一探究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老太太,一个酷似Kiefer画中人物的老巫婆,刻刀留下的深色皱纹铺在她的脸上。可她穿着考究的黑色连衣裙,仿佛一个富有的老妪,直挺挺的站在我面前,严肃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老太太好心的让我留下吃饭,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已经溜溜跑了一天了。“您知道Shep吗?我找它找了很长时间。”我一边低头吃面一边询问她。
“Shep是一只失去主人的狗。”
“狗?您说它是一条狗?”
她平静的坐在我对面表示肯定,那么说来我要找一条狗咯。我赶紧喝了一口面汤追问,“您能确定?Shep是一条狗?”
“是失去主人的狗。”她一丝不苟的加以补充说明。
“好的,是失去主人的狗。那么您知道它在哪吗?”
“美国。”
美国!我差点儿把吃下去的面条给吐出来。这不是在开玩笑么。我撂下饭碗双手压在桌子上,“我说的是狗镇的Shep,不是美国的Shep”老太太不屑的一撇嘴,“你不信,怎么?”
“Shep是美国小镇上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它栖身于车站的一个角落,流连于车站四周,每当有班车到站,就急切地扑上去,在人群中搜索。它在这里目睹主人的灵柩被抬上火车的情景,以为主人还会回到这里。镇子上的人发现了它。他们关心着这只重情义的狗,想给它食物和住处,但它拒绝人们的食物,也拒绝跟任何人走。后来,人们获得了Shep的信任,它开始愿意接受食物,却仍然拒绝离开车站。于是,火车站办公室成了它的家,它就在这里等待着每一班车的到来。
五年半过去了,Shep渐渐老了,听力也越来越差了。1942年的一天,又一班火车快到站了,Shep像往常一样坐在铁轨上等待,但这一次它没有听见背后的火车声响。Shep被火车轧死了。几年来,Shep已经和车站职工和全城居民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噩耗传开,悲伤笼罩了小城。人们为它举行了葬礼。从学校童子军选出的四个男孩抬着Shep的灵柩缓缓走向山顶,后面长长的送葬队伍有市长和小城中所有热爱Shep的男女老少。人们把它葬在了山顶,墓碑上方竖立着眼望火车站方向的Shep石像。它好像还在在寻主……”老太太声泪俱下地述说着。
“您,你能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吗?”
“什么?”老太太蓦地喊叫着,随即便面带愠色,目光冷冷的。“什么?”她重复了一遍。
“Shep,它在哪?”
“Shep是美国小镇上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它栖身于……”我本想立即打断她,但她反而抢白道,“听我说完,就告诉你。”老太太非常镇静的对我说道。于是我放下了举在头上的手:“我刚才说道哪了?”她和颜悦色的问我,但不等我说什么就自言自语起来,“对了,Shep是美国小镇上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它栖身于……”
我静静的坐在狗镇一户老太婆的家里,坐在她的桌子前,一只胳膊撑着脑壳,听着那个冗长的故事。Shep是美国小镇上一条失去主人的狗。它是一条猎犬,不对,是忠犬。然后呢,它感动了人们,镇上的人决定吃了它。“错了!”老太太猛地拍着桌子,“再来一遍。”好好,再来一遍。Shep是美国小镇上一条失去主人的狗……“不行,语气太僵硬了。”我复述着,一直到她满意为止。
好容易,我才踉跄地离开了Kiefer老太太的家。可满脑子都是那条美国狗,Shep是一条狗?这时,天幕已经垂下,我只好悻悻的向旅店走去。
柜台点着一盏油灯。除此以外没有一个人。我拿起那盏灯慢慢的走上楼梯,就和我说的那样,天儿大黑了,旅馆里黑咕隆咚,只有提在我手上的那盏油灯──是那种盗墓贼常用的油灯,但,不必担心,这算不了什,我们在城里时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干活儿。就好像这座狗镇,你以为你能吞下我吗?想到这里,我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
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店老板倚在那儿,就像一条蹲伏在小巷尽头的大狗──这么说,非常的确切。有些人很怕狗,另一些人则不当回事,凑巧的是让别人害怕是我吃饭的本钱,一条狗,哪怕是一条大狗又怎么样呢。我提起油灯照亮了旅馆掌柜的脸,一张庞大的脸,丝毫不比我逊色,只是毫无血色而已。
“怎么?”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灯,示意我交给他。然后我把油灯递给了他,并凝视着他缓缓地朝楼下走去。就在我要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突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将我浑身上下给裹了起来:犹如一股气息或者是一片阴云,总之它让我感到某种难以解释的不舒服——那是旅店老板的影子——留在楼梯上折折叠叠的迤逦而行的影子。是说它从我身上逐渐消退了呢,还是应该说它刚刚轻轻地拂过我的脚尖呢。这让人很为难。
这一夜我在那张狭小的床上一直睡不着。没有窗帘的窗子把夜色全部展现在我眼前。夜色中没有一丝光亮却十分清晰,仿佛是把月亮和星星统统过滤掉之后的样子。怎么说呢,就好像那是你惟一能看到黑暗一样,能看到的黑暗,我躺在木板儿上默默念叨着,而脑子里则放电影般的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遇到的所有东西以及所有的人。可它越来越模糊,不过我一点要睡着的意思都没有,就是说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记忆一点点的苍白、退色,最后连轮廓和线条也消失了。
我试图让自己重新想起Shep,可连它也变得模糊了。它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
来这里之前我并不清楚:就像通常的黑帮故事一样,我偶然听到了关于Shep的一些消息于是便想要抢在别人头里找到它。在来狗镇的路上我干掉了一个家伙、或许是两个……总之,我是杀了什么人之后才来到这儿的。我的手枪呢?它怎么不在被子底下?我用手摸着,哦!吓了我一跳,原来在另一侧。今天真够倒霉的,我这么想着。
捱到了黎明,我翻身下了床。眼皮难受的很,如同两叶铅做的舷窗随时都要关上。我坐在床头琢磨着,但其实全是胡思乱想且完全没有头绪。也就是说我和刚来时一样,一切都不得要领。除了呆头呆脑地四处瞎转悠竟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做。
现在我感到后悔了,为什么当初突然变得那么冲动,而今看着眼前的这些废墟般的房子,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漆黑一片。此时我在狗镇漫无目的地游荡,也许我也将成为这里的一部分;一个影子。稍顷,在死寂的城镇某处隐约传来了一阵阵犬吠——难道真的如老太太所说:Shep是一条狗,一条狗镇的狗,而这个狗镇就是美国的“某个小镇”……简直是扯淡,我很想否定古怪老妪的那些鬼话。一只狗又值几个钱?去他妈的。
带着这种恶劣的心情,我继续在狗镇上溜达。这儿的人都是骗子,他们不跟你说实话,凭我多年的经验,我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些谎话的味道。Shep很有可能就在这儿,而这里的人也都是当年来寻找它的人,因为始终都找不到于是他们住了下来,并且骗外人说什么Shep是这是那的,全都是骗人的小把戏。你就不能对他们客气。唔,好像有了点儿精神了。我,还是那个在猫城无所不能的我,人们看见我就要发抖。
我砸碎了几户人家的窗户,破门而入,像真正的强盗那样恐吓居民,或者在大街上抓住行人的脖领子,“Shep在什么地方?”我在狗镇可以为所欲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于是,我终于找到了Shep。
那是一块木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Shep”的字样。居然结果是这么简单。
但是,他在哪儿呢?杂乱的破烂堆上只插着一块木牌,我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什么也没有——除了那块牌子,静静的插在一堆废弃物的上头。“这就是Shep”一个干瘪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谁?”
我转脸看见一个老头,从上到下满是灰尘,只有他的眼睛烁烁放光。他站在不远的地方说道,“Shep”。
“就是你?”
“哪里,我只不过是知道它的下落而已。”
“什么!”我诧异地望着这个老头儿。
“我没骗你,我真的知道它在哪。”
“那就快说”
老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撅起的干裂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然后轻轻的说了一声:“把裤子脱了。”
?
“我好操你的屁眼儿。”老头的眼睛闪烁着炙热的光芒。
我想仔细看清那块牌子下的东西是什么。长筒丝袜平躺在一台电视机的屏幕上,茶杯把儿孤零零的从一个扬声器里伸了出来,还有粘满污垢的雨鞋在……周围都是这些东西,但只有我聚拢眼神之后才能看清它们:毛衣啦、帽子啦、半塌瘪的篮球啦……这些东西,我隐约的意识到这些东西也许是无法数清的。它们形成一座山,黑压压的一大片,也不尽然,它们都发出耀眼的光辉,只不过因为每一个都那么光芒万丈,所以才使各自交织重叠起来的影子变得漆黑无比。
“喂,你还不快脱了裤子。”那个沙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但我仍在注视着那堆东西,还有那块写有Shep字样的木牌儿。过了好一会儿,我不禁脱口而出:“我在哪,好像见过这影子。”之后我抬头看着旁边的老头,他光着下半身,朝我这边直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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