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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合上第48号网刊,在本期文章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陶北的自问自答和宇文所安的《过去的终结》。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所说的话也各有不同。但是,他俩都在自己的语言中表达了与过去——中国文学的过去的一种态度。
中国传统文学和中国文学传统。好大的一句话呀!不,是如此庞大的两个短语。承认了吧,诸位,其实无论是对黑蓝的众多作者、诗人、艺术家还有整个中国的作家诗人艺术家,这两个短语本就是挥之不去的两座大山。每个玩文字的人在肩膀都背负着这两座大山;此外,包裹画家们乃至其他等等——简言之,就一句话:我们怎样看待传统文化。
传统文学与文学传统,这种话题很是沉重、在今天乃至带有些许的沉痛。引用一句陶北说的“黑蓝人基本都是外国的奶汁喂大的。对中国文学传统,特别是当代文学基本都持排斥甚至贬毁的态度。”与其说这只是标明了黑蓝之“先验”(即先锋实验),倒不如说吐出了全体中国人的一般看法。当代文学暂且不论,单就文学传统而言,这里面实在是尽竭酸辣苦味,用宇文所安的话说,就是:清算。
关于五四文化运动,近来批评之声很多。但在我看来,最不可思议的就在于:没有哪个国家像新文化诸公们那样,如此极尽能事地屠杀他们(自然也包括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相比较来说,五四过去40多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的出现是必然的——准确的说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最为有趣的就是,这场意识形态革命的对象,就包括了五四人自己)。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一段时间以来,我就认为中国人是极端主义者和未来主义者。他们相信未来,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但是,仅仅一部二十五史就足以让这种憧憬彻底消亡。博尔赫斯误听讹传说中国古代皇帝手里有一把越变越短的尺子,结果福柯也信以为真上了当。的确,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但在我们这个历史无限轮回的国度的当下环境里,这个传说不啻为一个很恰当的寓言故事。仔细想想,现在我们完全可以把那把尺子改成中国的文学传统。至少对于现当代是合适的:五四文学取代古文、国防文学(即抗战之后的中国文学)取代五四文学;然后到了文革,毛语录取代一切过去的文学。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现当代的“中国文学传统”不断地更迭,其眼花缭乱、色彩缤纷几至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尺子的确是越变越……
这五十年离我等不算太遥远。如果要用比喻的话,我想用“纷乱”大概可以吧。我们为什么不扪心自问,难道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所谓“中国传统文学”就连一点儿都没有、全部是恶心的垃圾么?恐怕即使是外籍华人都做不到吧。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呢,单以宇文所安之文,可能要把全部责任推卸到五四时代的志士仁人那里去。(且先不说什么“话语霸权”等等)但是,如果说从五四以来就是“纷乱”、动乱呢?五十年无非弹指一挥转瞬即灭,单用话语霸权来为我们自己辩护,是不是很无力啊。
如今,我只能用白话写小说。不管怎么说都有点苍凉。但要我用古文去写可能会更糟。因为我们的语言已经变了。这也不奇怪,若没有系统的学习你也看不懂十一世纪的英语。语言永远都在变化。只要看看明清小说就能一目了然,那里头大部分半白话文。因此,我不同意那种“除非恢复古语才能如何XXX”的说法。固然,中国人的语言变了。但这不是我们与传统文学犹如鸿沟般隔阂的原因。有人以为中国传统文学或者说传统文化的没落,是我们时代进步的“伟大证明”,我看这种证明将来一定会成为耻辱。我们与传统文学的间隔最根本之处并不在于今天没人看古散文、读唐诗。而在于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诗性已离我们远去。《水浒》、《红楼》至少是有这种诗性美的,虽然它们是小说。也可以这样讲:整个中国文化的根本所在,就是这种诗性。
而这种消失,实际上是一种间断。我藐视现代诗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怎么样了,主要是因为他们浪费如此之多的文字和音节却只能表现少得可怜的东西;马致远用了18个字就可流芳千古。现代的诗人们大概再过十年就要完全被人们忘记了。这绝对是差距,对于中国诗人来说,还是那句话:承认了吧。
看看,一方面传统文学接近于消亡,另一方面如今中国的文学又如此不可救药。这就是中国人的极端主义和未来主义对中国人的惩罚。回去的道路被封锁了,前进的道路暗晦不明,这应该就是间断的代价。再看看日本,五四同时期的作家诗人却与中国人相反:当时既有深谙汉和古典文学的芥川,又有坚守日式耽美的谷崎、志贺等人。现在我翻看芥川全集时就不免感叹于中国为什么这么喜欢摧毁自己的文化呢?如果说是为了“赶上时代潮流”、为了“进步”,那么五四以降的现实则说明,中国人全瞎忙乎了。鲁迅可以被叫做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但绝没有资格担当中国现代小说大师这样的称号(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小说家)。五四诗歌就更惨不忍睹了……而比中国早了多少年的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却越来越强调自己的传统文化的“文化传统”。几十年来的西洋文化移植,就是在这样一种没有培土的基础上搞出来的,简直可以说是把中国本地的那些培土统统铲除,再用试管来培育西洋文化之花。那么,我们值得去期待这“嫁接之花”的盛开吗?更何况它能不能开还是个问题。
最后,作为新年寄语(现在已经是新年元旦一点多了),我想对黑蓝的人们、还有我自己说:洋奶虽味美,但再怎么喝,咱们也喝不成金发碧眼一嘴巴嘟噜。纵使中国传统文学被认为铲除,但这仍然只是短暂的割断。因为,所有人的脚都还深深地插在这片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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