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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在现场。而他们在。1986年,或者现在,重庆川美的一点有限的空间,如果时间穿梭机是种可能的话,那么此刻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在这里突然钻出了一个洞。出乎意料,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梦境,虚构的,实在的,看似简单的,实际上又那样地微妙,这一次,他们令我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异常清晰的迫近。毫无疑问的,他们来了,现在。
  年轻,常常会让人忽略年龄的存在。他们看上去几乎就是蹦蹦跳跳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让你甚至不会想到他们也会有梦,因为他们的年龄他们的生活差不多就是梦境般的,离现实的边缘还多少有些距离,时间对他们似乎是不起作用的,他们可以随意地游离其外,沉浸其内,就像他们可以不说话,也可以说个不停,而不必顾虑什么习惯性回应或日常的禁忌。你常常会不假思索地把他们理解或者概括为游戏的一代,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虚拟的世界里,他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地放任自己的喜怒哀乐而难以总结归类,让你误以为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表达。显然,这是错觉。
  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表达了。他们的表达是直接而单纯的。从一开始,他们如此切近于属于他们自己的形式和方式。看着那些基本上由声音、光、暗影构成的装置作品的实体,看着那些图片里的现场景象——尽管不是全景但也仍旧能看得到这些作品及其对空间的运用几乎没有任何新手常现的犹疑与局促,为此你不得不马上就纠正一下自己的错觉,他们不是别人以为、想象或者表达中过于平面化简单化的卡通小人,而忽然清晰起来的个体形象,就像那些在雨季来临时从黎明的丛林里跑出来,冲进涨满水的幽暗池塘里的一群青年大象,他们溅起的水花与声响与那些成年象群的稳定而巨大的影子看上去已没有多少关系了。他们毫不犹豫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自己的动作,折射出自己最鲜活的存在状态。而这,却又并不是建立在某种普遍意义上的青春状态的,他们存在,他们呈现,只是因为他们的那种与众不同的特殊状态。正像他们在展览前言里说的那样:“我们最初试图在周围挑选出一群能够代表自身固执而独特气质的年轻艺术家,但这却比我们想象中的困难许多……一群互不相干、但又似曾相识的同路者,就促成了这个展览。”
  这是一个“白日梦”,他们要做的“正是在不改变梦的属性的情况下实施这个移植的工程。”在他们的心里,“移梦本身比做梦来得更有价值……对现实中残缺部分的所有期盼……对回归现实的渴望。将梦的无意识和先天气短演变成一场自我造局和动人心魄的戏码比想象中的困难许多。一切的游戏规则都不适用于我们整个展览的实施。梦质的不确定和流动性使我们着迷……这些繁冗,琐碎,暴戾,悲伤,感激,狂欢的梦并非妄想借助一个展览来展现出来他的本来面貌,尽管当今科技已经可以探测人类梦境的起讫点,然而我们仍然热爱人造的叙事,却又不是简单的复述……我们希望通过视觉和声音的感官刺激带动所有人的梦,进而共同参与到这个看似简单的展览中。这其中的作品也许能够与你曾经的噩梦,春梦,喜梦,甚至是梦呓,或者那些你假想中的具备梦的魅力的,美好与邪恶交替的,不可实现的——一切,有所重叠。当然,我们并不遏止你对我们作品的怀疑,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我们正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移梦的过程中不断地强化和消灭自身。”
  他们近乎固执地阐释着一个介乎于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悖论:清晰与消灭。这个悖论里隐含着青春的理想主义与莫名的焦虑和躁动,以及对自身的有些残酷意味的态度。尽管那些装置作品与现场的音乐演出构成了类似于梦境的状态,但从实质上讲,仍旧可以看作是对现实的各种不同方式的理解与转述。他们的想象是富有意味的,同时其中也包含着明显的不安与忧虑。现实的影响,无人可以幸免。他们从破壳而出的那一刻起,额头上就清楚地打上了现时世界的烙印。他们就是充满想象力的、不安分的、飘乎不定的、固执的、缺乏安全感的一代。
  当你不得不透过这些局部的场景来想象和审视现场空间及作品的时候,可能只有通过有意识的主动构梦方式才能实现那种切近些的理解。最先让我感到惊讶的,是王妙的那件装置作品《天塌了》。显然,她非常直接地把握住了生命与世界的那种零点状态,不管是什么样的力量都转眼间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凝固的物质,似乎在你看到它们之前还在缓慢流动,而现在只有寂静与终结,要是你能马上想到绝望的话,那么你马上又会想到的是这所谓的绝望也被凝固了而气息早已散尽,你想到空无马上又会意识到这里有的其实是如此地具体,没有呼吸,也没有气息,世界是真空状态的,就像创世纪前的混沌未开时刻,而那只没有具体图像的闪亮的电视机,则似乎有可能承担起上帝的预言传播者的身份,只是还未能说出“光是好的”这样的句子而已,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只是沉默地闪烁下去。时间不在这里,时间就在附近,或许稍微蹬蹬脚,它们就来了,而之前的斑斑痛感与最后的冲动也早已进入了平淡之中。在这件作品里,我确实看到了某种比较大气的思维和创作倾向,不用说,还有过人的天赋。
  李然的装置作品《孵》给我一种触目心惊的印象,那些脱落的物质,预示着某种残酷得近乎简单的现实状态,可怕的并不是真相在残酷中呈现,而那些脱落没有结束,不但没有结束,还转变成了新的溢出状态,不可遏制的溢出,近乎冷漠而失控的呕吐,它似乎始终都没有停止下来,虽然表相是凝固的,同时也是预示着枯竭的结局的,但一切仍旧无法终止,令人陷入某种终极的恐怖之中。在李然的这件作品中,我看到的是对宣泄与枯竭这一特殊困境的理解。相形之下,鄢醒的《女佣》则会轻易就给人以奇怪的冷幽默的印象,然而只要略加凝视并慢慢靠近它,就会发现孤独与伤感的气息早已悄然潜伏在那些蓝色发光管的阴影里,那种抽象画般的线条状态与那面空白的幕布背景,构成了静穆而刺眼的对应,那种自我娱乐式的专注沉迷似乎建筑在脆弱的神经上面的,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短路,尽管它有着那样炫目的光泽线索组合成的幻境般的图景,尽管它在天空中的倒影是那么地安静而纯粹,不过,至少在此刻它呈现出稳定而均衡的态势,甚至隐约还有着宗教般的细腻与神秘气息。
  高盛婕的《穿刺》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莫名其妙的精致。透视胸片的图景呈现出非常状态下的奇想,物我是可以转化的。在非常的幻觉般的意念中,在梦境的思维中,身体作为物质的一面忽然通电发光时会显露出陌生的存在状况,而某种游戏的趣味也顺着那异想天开的连接线路出没其间。与之相对应的,是一个坚实而又黑暗的现实物体,不可破解,无法理解,而又隐约着秘密的内在空间,那底层的光芒引发的是别样的想象途径,像个谜语,答案并不是最重要的,相反,倒是这种对照的过程中人的感觉的游离与出神,即是穿透的也是内缩的,即是明了的也是晦涩的。潜意识显然更习惯于进行自我保护。与前面的作品有所不同的,刘泓的《猜梦游戏》则更近似于那种童话中的状态,它的图片里的色彩斑驳的微现光亮的部分甚至让我忽然联想到保罗·克利的某幅油画作品,只是它看上去似乎有着过多的现实线索牵扯着,让人不知道梦境是如何在其中停留的,似乎恰恰如此才有猜测的余地?相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周密的《弥觅》那里,那个女巫般的小装置被一束光所照亮,留在角落里,面孔看上去扭曲而又略带几分故作天真的色彩,就像一个因不可知的外力嘎然而止的童话场面。小东西仍旧是小东西,看上去简单得有些不可思议,而此前的故事则显得也无迹可寻了。
  写到这里,我发现这个重述的过程其实也是沉浸于想象中的过程,本不在场的我,被有限的图景引入了另外的现场,事实上我并不能确认这种方式的在场有多大的意义,或者说,我更愿意把这一切看作是自己的一个白日梦,而他们,只是在不经意间为我提供了一些彼此并不相关的奇妙的材料。我不能说震撼之类的词语,但我可以说感染或者沉湎,这样的梦肯定不会发生过去的记忆里,而只能发生在未来。那么,他们呢?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他们可能就是未来的某种可能。

                        2007年1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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