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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写作的人喜欢或容易谈到海明威。是的,刚刚发现海明威,不可能不激动。老成(倒不是世故)一点的作者就不会那么做了,相反,他们常常沉默。并不是他们否认海明威的价值,甚至也不是海明威不再继续对他们产生影响。我想,他们沉默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全世界这么多年来,海明威几乎被谈绝了,要想谈出一点新意,难。而作为写作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能同样体现在对他人的评价上,谈不出新意,还不如不谈。
于是,这首先归结出一点:海明威,是好谈的,容易谈的;他的特点,是彰显的,一目了然的,众所皆知的。简洁,或者简练,硬汉,冰山,幽默,无非这些。再加上一些逸闻趣事,打猎,钓鱼,拳击,斗牛,非洲,古巴,战争,弹片,酒,站着写,失眠以至于不开灯睡不着,与福克纳斗气,自杀,双管猎枪,海明威模仿大赛,等等等等,他的图像足以立体,足以全面。
初学写作的人喜欢谈海明威,是因为海明威实践出一条容易进入的写作之路。不仅告诉你:“写短句”、“写出一句真实的句子,把你所知道的最真实的句子写下来”这些构成作品最基本的词句要求,而且更为至关重要的是,他以他的实践给文学青年摆出了一条具有“写作一生”的“成长”经验:“尼克故事集”为无数后来者的最初提供了几乎最好最便捷的入门题材以及方法。他成了很多作者的第一个领着进门的师父,他成了破处者,因此被很多人终生难忘乃至难以摆脱。
作为一棵大树,他不仅滋润了很多树,甚至滋润出的也是些大树。不论他们承认与否,他们确实是海明威的嫡传。一棵不怎么样的大树是雷蒙德·卡佛。一棵很怎么样的大树是塞林格。至于这二者何以如此大的差别,抛开一切杂七杂八的因由,我也只想引用海明威一次谈创作时说的话:“对于写作来说,严肃认真是两个极端必需的条件之一。另一个条件,对不起得很,是才能。”没错,是才能,决定他们的不可接近的距离。这有点打击正在学写作的青年,不过,你完全可以不要跟海明威比,甚至可以不跟卡佛比。跟自己比,──这似乎海明威也说过。或者如海子引用之后广为流传的荷尔德林的话:“假如大师使你恐惧,请向伟大的自然请求忠告。”
甚至玛格丽特·杜拉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也谈到过海明威,尽管她的所谈并非为了对后者加以褒贬。没错,对她文风足够了解的读者能够发现,她也受他影响。不过如果眼睛不够毒辣或者对她的风格了解不深的话,会觉得海明威和她风马牛不相及。这是因为所有受海明威影响的大树,都只以海明威为基础,甚至都只在最初受他的影响,不久之后的大半生,都将寻求更多的自我风格加以覆盖、叠加,使压在底层的海明威的形象影影绰绰,难以寻觅。
仔细看海明威的特点:他真是“风格即人”的最好证明。他的写作要求和生活形象无比统一,互为因果。站着写→短句→简洁→有力,打猎、拳击、斗牛、自杀→硬汉。它们并驾齐驱,在其顶点共同贡献出二十世纪最大的文艺观念(我甚至不想加上“之一”):冰山理论。无论多少人说过多少遍,我还是想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揭示和发现;它用相当简单的道理揭示了艺术的本质:用最少的内容(八分之一)促生它可能促生的最多最大的想象(八分之七)。试想,哪门艺术的最伟大之处不在于此呢?这个本质并非只昭示未来,而且总结过去,这使得海明威区别于他同时代或稍早于他的那些对“过去”更义无返顾的创新者如乔伊斯、卡夫卡等人;他很通俗,然而他很当代甚至很“未来”;经验证明:这并非易事。
没有几个人会说:小说的题目与正文的关系,正揭示着“冰山理论”。甚至海明威自己也没这样说过,然而我想说,他以行动实践了这一更为具体的经验。他对题目的重视,并未在更广泛的层面得以被珍惜,绝大部分作者仍旧不知道题目对作品意味着什么。当然,这决不是鼓励那种玄之又玄刻意求新的取名。然而题目与正文之间的罅隙和连丝,考验着作者的大智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始终难忘《乞力马扎罗的雪》,以至于后来读到顾城《英儿》的《雪山》突然笔锋一转“可是你看到过雪山吗?你知道雪山那巍武银白的样子吗?在晴空之下,暴烈的明亮的,不能被高空阳光溶化的雪山,那锋利的棱棱的石块一样的山,那纯白的山。”顿时就想到海明威那微微上扬的双目瞪向虚无的肖像。这片雪,成了他绝好的写照,是他永世不可企及、却也不许他人踏入的圣地。
2007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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