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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正在往上摇,可以看到他的喉咙与曳引电梯的钢线绳成直线。走出电梯,他穿过从窗外投进来的一片阳光:是一片窗框大小的方片阳光,其中一个直角夹在他的腋下,有些暖。窗外,整个依江而立的小城区在冬日的晴天里微微发光。但刚出电梯时,窗外只有天空,随着步近,这扇窗的容载物才不断增加——远远近近的建筑物不断被填充进来,在最贴近时,能够看到整个小城区已在窗口里完全升起,城区底部严实地贴着窗框底框;以及一小块另一个城区和这座楼的一部份外墙。有时他认为,他并非是主动去看那些他必需心存戒意的事物,同时必不必需也有待商榷,现在,一截外墙上松了一个螺丝的水管进入他的视野。
  进入楼道后,能见度陡然下降。直至门前,他才稍稍得以看清些什么,他的视觉略带现代医学暂定为无害的细菌,头因为让位给细菌群而有点后抑。面前这道门相当厚重,看上去和摸上去都像楼道里阴冷空气的实体。推开。是一条狭长的玄关,摆着一双半旧的绵拖鞋,鞋跟塌陷但仍然丰厚。一个鞋口对着墙,另一个鞋口向他左脚的登山靴靴头洞开。绵布上开着浓重的连枝碎花,开得溢出了鞋边,带动着花粉持续地腾升。门外整条楼道包裹着一条粗壮的气体,只靠一根失色的白灯管支开;玄关则稍亮。楼道与玄关的连接相当生硬,一个冒失的对折,折出一条赫然有着劈凿划痕的旁支,承转的门框低角被磨蚀,顺延开去是墙根一溜的疙瘩。他的影子是竖向的,下半身在地板,上半身90度角折映上墙壁,站着的他便有一个像是坐着的影子。他转身关门,人影翻了一面。——关门前他以不影响关门速度的动作又看了一眼门侧的楼道内壁。那里嵌着一个消防设备箱,塞满各种消防用具,这些用具的体积合起来刚好可以换成一个骨头发软的成人。正红色铁箱面锁着,靠上的位置有两个圆孔。
  踢开拖鞋走到客厅,他首先望向左侧,打算找着预想中的房间,但那是一面空白的墙。这堵直角墙——或者说是条贴着整个角落的巨型方柱,其中一面与另一面墙构成玄关的狭长。这所公寓已在楼道的尽头,再往左是半空,不能说这方柱是与其它住户的间隔。也不是面向楼道开设的公共空间。何况从方柱的质料上可以看出,它并非是这个建筑的天然结构,应该是住户私人所设,造成一种隐秘的空间浪费。客厅的陈设相对简陋,方柱对面镶着牙膏管里挤出来似的一条阳台,睡房厨房厕所的门略带草率地开在阳台两边:一盆无心整理的餐具、所有电器都拖着一条无尾的软电线、冰箱的把手有点黏、半支脑盖敞开的洗发水和已用肥的肥皂、肥的还有挂着花格毛巾……睡房的天花板是个倒吊的锥形,看不出有什么对这点作出了有效的利用,锥形的两边尖角拔得很高,几乎比客厅等高出一倍。
  从外部来看,这栋楼的每一层都很细薄,与附近几栋、在江边的相反方向、隔着一个荒置储物仓的民居楼相比,虽然整体体积较小,但密度更高,事实上是比一般楼房密度都要高,尤其在这个人口稀少的江边小城。他来时是从储物仓侧切进这一小组的建筑物群,在看不到直观的对比下,他一时间没留意到密度的问题。这栋楼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每层楼的每口窗都只占它们那层外墙的四份之一,这使它像由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巨大邮箱所构成的。第二印象还来不及形成,他已在继续接上之前被打断的思考:那个储物仓不过建成了三、五年,而被荒置的年月似乎远远比存在本身久远。正如此刻,在他稍作的回忆中(于是回忆就像吃水很浅的船),他更关注的是,那个松了一个螺丝的水管是否在他进入楼前一瞥眼的当时,就已经在他视觉里占有一个他没有聚焦的位置。
  (而此刻那个位置,没有螺丝的缺口,在他心脏上用力地拧紧)或许他的心脏先前就是个松了盖的瓶,拧紧也不过是还原正常状态。他的精神远非他想象中那样的集中,也就是说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精神过于集中。他拉回已在尖角停留很久的视线,走了几步,把睡房的窗推开。窗外有阵风呼啦一声地远去。过了很久,一大片平房后的江水晃荡了几下。又过了一会儿,再也毫无声息。窗与江面之间,什么都没有——天色,天色更像在江水之外,而窗与江面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住在江边的一个年轻母亲坐在门囗的板凳上,她的男孩站在她的面前,她札着马尾在发愁,纤长的手指泛着油星,指骨突起的形象与表层的油腻相左。她看看江水,把饭勺里的菜饭在碗内侧压平,插进男孩的嘴里,一边又去看江水。江的另一边,在17楼的他不再看江水。他脱下外套,拿着它把手伸出窗外,放手。然后敲开了楼下的门。开门的应该是那个女孩,门开时她离门很远,但室内没有其它人。
  一屋的裙。女孩长发,侧身向他,只能看到青白的一块额角。从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曳着一条有着整个淡色系的复瓣连衣裙,而连衣裙撑起她,她的腰肢紧紧地束在蓬松的裙里,像是裙里的其下再没有后续。他进了屋便是进入她长裙的范围——她落地的一圈裙摆似乎卡在砖缝里,罩着四格瓷砖。围着那四格瓷砖的十二格瓷砖什么都没有,再扩大的一圈瓷砖缝里开始生出裙摆,层层叠叠,从她撑着的那一侧铺向整个客厅,如火如荼。有很多个摆尾,但都不是真正的摆尾,难以找到真正是结束的地方;而长裙连着日光,他想他自己是落在渐弱的日光边缘,一个已经快接近阴暗的地方。他留意到其中一截裙缘反着光,可能与其它裙摆的布料相比,这截的布料多杂进一种闪亮的丝线。
  说明来意后,女孩向他示意进入睡房,他以为整个房间都要掀起来。但她没有动,她的袖子很长,看不到指尖,她从袖子里伸出一条素色长鞭。开始是银角鞭头,然后越来越长,不住地从袖口伸出来,抖直,最后替他顶开睡房的门。
  “你进去拿吧。”
  幸而没有被裙摆缠到的瓷砖够他走进睡房,而不需轻浮地跳起房子。一双登山靴涉着裙尾丛而过,帆布裤有几次擦到蕾丝边,裤脚隐约经过一双靠在墙根的乳房。这所与他那所格式大致相同的公寓没有阳台,睡房在临空的窗子斜上,一个仅供侧身而入的对角位。睡房的天花板同样是倒吊的锥形,从一个一米八六的人的头顶起,放满了各种几何形的半透明氢气灯笼。但那没妨碍他的目测,他仍然可以断定锥形两边的尖角高得足以深入他的睡房,直插入他的床。他从窗外的晾衣架上拎起自己的外套,向她致谢。
  “替我把毛巾拿过来。”
  “是这条吗?”
  “我没见过你。”
  “是的。”他要在这里呆上一夜,或者多半天。视乎休息情况和将依公车班次计划的日程。他最近的作息有点不规律,可能因为疲累(长期扯着神经的两端在事物上拉锯),时常会在无故的闪失里陷入长睡。这种长睡里浮光流转,大概跌落在时间断线的真空里,就好比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密室里一定有一个黑盒:人在睡梦中,外面的世界没有继续运行。睡前有人在和他说着话,醒后他还能保持俯首的姿态听着接下来的唠叨不绝。因此这倒没妨碍他的行程。只是计时与不计时的睡眠都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越来越如天花乱坠打在各个关节上。他不知道他睡到哪里去了,但很肯定那个陷入长睡的的确是他本人,他不做梦,睡的沉实如同一眨眼。这种长睡应该在三个月内,一个月前开始的,三个月前的所有日子如一,而他的劳损至少持续了一个月。但他又分明记得三个星期前,即十一月十五号,那天五感清明,工作完成得既快且多,需要瞄准的目标自动闪闪发亮,事物的脉络清晰可见。他难以相信此前自己曾有过让人脑袋闭塞的昏睡。在试图找出事情开端的盘算中,他希望一个月前与三个星期前这两个前题能同时并存,既已开始了一个月,也最多不过持续了三个星期。
  公车的班次很频密,他没赶着上车,还勉强打发了些时间。他还是有点累,虽然昨晚的确休息得很好(尽管低矮的木板床上只干铺着一张血花床单)。他回到公寓,整理了一会资料,抬头看到木板床旁的地板缝里长出了一阙裙尾,比白天在楼下看到的颜色要暗,可能是灯光原因。从女孩的公寓里退出来,她的裙像花瓣向花心迅速收拢,被安置在一套公寓里然后关上了门。凛然成为整栋大厦里其中一个黑暗的方体。女孩公寓所在的楼层走廊比他那层的长很多,超出了他从楼外观察到的大厦阔度。他抽出了走廊上的几度门研究,至少有三道门后是实心的粉墙——他从每道门缝里都探到阻挡。其中一套公寓里可能装了与整套公寓体积相同的整块化学原料,那道门的门缝里挖出的黑色胶质有电油的气味,与这套公寓相邻的某道门后,播放着微弱而清晰的一段谋杀案的声音,走得越近听得越清楚,彷佛整套公寓是一个音盒。他站起来,离开书桌拿把小刀把新长出来的裙尾割掉,捏着它放进外套囗袋,他再洗个澡就躺下了。他坐这路公车到售票处买了另一路公车的票,吃过饭,在饭店门前倾听一群鞋底落在油柏路上轻微的错落响声,拦下那路公车。噶噶、呖呖、啪啦的,脚步声远了,在接近听觉范围的极限处轻轻磨擦。公车司机大概想视而不见,脸牢牢地别在另一边,另一边一望无际。但还是一颠一簸地停下来。车门悠悠地开了一半。嗒一声的像弹簧松了。他把黑革皮手提箱放进两个巨型轮胎间的车身里(摩打如心跳般披着车身),这是辆两轮车,两个轮胎都在他这边。他撑开纸薄的车门,找到位子。倒过另一班车后,苗条的售票员插在座椅间摇摆,指头碰上他伸出的指头之一,接着她用同一个指头与母指撕开票尾,赶他往后排座位。转过身,她从毛衣袖囗里露出的手腕一转,一边已“噗”的倒跪在车门边的单人座上,前胸贴着靠背,一只穿着短靴的脚吊出过道。一班公车所截取的一路上,布满上车至下车之间,伴随着枯黄农场的是前座两个女孩的谈话。她们在谈论不在场的第三个女孩,梗概是一些常见的三角函数——他从她们的对话中已察觉到她们自己也不知道的第四个人:有一张在黑暗中的脸,左眼暴睁。她们的下车的时候,她们已说至第三个女孩的长颈(她们从她的脚趾谈起),他根据从她们谈话里所搜集的资料设想着几个关于这个女孩容貌的可能性(她的耳珠是否如她的左脚尾趾),从车身里翻出一只足球似的网球袋,上了第六辆公车。在这辆车上,他用钳子和手指交替着把一颗囗香糖揉压成嚼后的模样。
  这天他一共倒了九次车。这九趟车散乱的线路构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图案,没有可循的规律,也难以找出什么目的性。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从不在始发站上车,也不会到终点站才下车;出门时的黑革皮手提箱,天黑后成了背起来比他的头还要高的防水背囊。背囊的两条松紧带分别札在他的胸前和腰间,就像买家庭装牙膏时在盒里附送着一支直立的牙刷,他想相较之下,或许他更像是牙刷。他从一辆飞驰过十几条国家公路,稍停后又要继续在深夜的直路上飞驰的(如影的不知道是掠过两侧黯哑景物的它,还是掠过它的两侧黯哑景物)、途经长短途汽车总站的铜绿色公车上跳下来,已接近凌晨,夜空里,寒星正闪得热火朝天。推开几个粗糙纸牌(那是用此遮住脸的、介绍住宿的人),买下一张高价地图,他把空水瓶扔进垃圾桶,便从垃圾桶旁的正门走进汽车总站候车室,与其它滞留着的人挤着歇息。
  抱膝——无论是提起单膝还是双膝,都难以给他提供高质量的休息,他试着盘腿,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让他有着更振奋的精神状态。他放弃了假寐一个小时的想法,从背囊里抽出纸和笔,开始把挂在墙上的候车守则抄录下来。他想或许现在不能休息是因为白天他曾强抑睡意的后遗症。那时在一辆公车上,睡意夹在阳光里如波浪袭来,一阵荡漾,其中某个弧度弹动了他某根神经的末稍,然后他感到身体里的所有静脉已瞬间入睡,当时他在观察现在买了地图后发现与之不符的城市规划。后来,他见过日明和月明后,他利用往另一个城市前不多的空档再作检测,事实上他从来不想证实些什么,只是力图了解更多不同的情况。那日,这个城市广阔开朗。
  候车室内光线很差,只有在远到看不清的地方有几盏惨白的灯,窗外走廊上的几处光源也相当薄弱。他在嘴里咬上一支笔状电筒。冬夜的候车室里,所有人乱七八糟地互相拥着糊在四面的墙边,奶酪似的一团团,有小半个候车室那么高,将之看作一个整体却谈得上整洁。断手折臂的滞留者的断口互相接连,肉质有果冻的效果,完好者也同样瘫在行季堆中,跟分散在人群里的一些鱼肚白、装粮食用的胶膜袋模样相近;在黝黯中,仅有的微光浮现了一部份人的脸和一部份人的屁股。坐在他们之间,皮肤刺冷,身体内部则是闷热的,分不清更需要风还是多加一层外套。他选择了外套(风似乎不可选择)。习惯性先探探外套的囗袋,他凭触感分辨出几枚硬币和打火机,探到裙尾时掏出来看看是什么,事实上掏的过程中他已经想起了,但无法立即中止手从囗袋里退出来的动作顺序。
  为了抄写候车守则,他坐下的位置不十分好。被前面一排铁椅遮挡住的视线,只有在偶然调整坐姿的时候得以外扩,落在远远近近的黑暗里。一个工人家庭躺坐在他的旁边,成员是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用自带的脸盆、水壶、铁锅和塑料桶把自己与其它人隔离。较小那个孩子坐在丈夫的怀里,抓起地上的什么塞进嘴里,咂了几下,然后抬头去吮扯丈夫外套上的钮扣。丈夫干瘦,妻子则是可怕地胖,她穿短衣裤,裸露的大腿肉吸着地板,呈半液体状,一些脂肉流向铁锅,卡在了锅底。较大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两个孩子相差不多于半年)坐在脸盆里,在更深的黑暗处,只剩下一双睁亮的眼睛,如果说他在看着什么,那就是一条腿。这条腿此刻突然从一个大腿根处喷射出几米外,被腿击中的人正在睡觉,他睁开眼,疲惫地看了一眼这条腿,又合上了。大腿根处缓慢地流淌出一大摊深色的液体,唯一的一些红色更像是出现在人们的脑中,而非视觉上。一块筋肉飞到他脚边,他捡起,湿漉漉的,像一块饱满的海绵,渗着不绝的血水。
  “L6408号列车开始检票。L6408号列车开始检票。L6408号列车开始检票。”一束冰蓝的光柱向候车室进行着扫射,扫过那摊血时,它更进一步地失去血色;播重复地响着。他放下那块筋肉,翻翻笔记本,发现自己抄下的候车守则第一句是:等候火车的乘客……的确是火车站候车室。一些人陆续地向检票处移动,踫到前面的人时稍稍反弹,接着一个个地淤积在闸口。几个守卫来到断腿处,用皮鞋鞋尖踢踢那个大腿根,看到没有反应后派了一个人去拿担架。他把笔记本塞回背囊,捡起那块筋肉,简单地扭干,递给其中一个守卫。守卫接过,随手丢到大腿根旁,抬手把帽子扶扶,接着用警棍让他回去。他回去前伸手把筋肉抓回,以裙尾包着,放进外套囗袋里。
   L6408号列车一声长呜,轰然起行,开出城市的最外一层,插进一片有点发白的平原中。一只落单的鸟飞过。天空的一边,极深的蓝被削薄了一片,接着慢慢地加亮,从候车室正门走出来的人停下脚步。正门前的砖块地开着一囗洞,比整个门囗要大,90度角有点像门口在水面安静的倒影。那大概是水管维修之类,没有路障,也没有标示牌,虽然像凭空而来,但洞口齐整的边沿像是代表着严谨性,让人排除了那是不法工程的想法。这个清晨只有很少量的声音,但特别响,与夜里的响不同,它们似乎是与天色对应,音质更亮。(也似乎是在天色最先变得有点亮的地方传来)。他跨过洞,坐公车上山。
  山区离城很远,只有两路公车能够抵达,它们的线路呈瘦狭的V字,汇合在两条斜线的结合部位成为终点站。终点站过后公路中止,接着是整块陡然拔高的野岭,马蹄铁状地包住这个终点站。站在这块野岭向终点站最外那一层的任何一个稍高的峰顶上,向后是堆至天边的起跌山群;向前,那是尚有人烟的地方,一些村落按着山根的形状而建,灰灰白白的,像标出一座山的某个曲折处,或一段轮廓。他来这里倒车,从一路公车倒另一路。于是倒过车,从山区出来后,他买报纸的书报亭离火车站不远,卖报人接过钞票,给他一些零钱。就是把V字的缺口接起来那么远,十数幢不规范的木屋加一条马路那么远(最金光灿烂那段阳光也是这么远,在这个距离),但站在这儿,已见不到任何旅人,以及火车站通常附有的周边建设,铁轨也不铺在这边。以书报亭为中心,被木屋围起来的一块不规则形状的空地干干净净,双手插袋、背倚着大榕树那个青年是显而易见的本地人,长发短裤,独自带着浅笑的脸上有着安逸的神情。他从火车站往山区时坐的是公车的右边,沿路看着建筑物渐次减少;倒过车回城时,坐的还是右边,这次建筑物渐次增多。在半天的车程里,他以不同顺序饱览了那V字夹角里一个巨型三角的风景,在夹角的角度还小的时候,还可以看到自己来时的路。由于时日推移,他来去都是向着太阳而驰。
  他把刚剪下来的几则剪报夹在手抄的候车守则里,用墨水笔圈住剪报和候车守则的某几句句子。后来,当日明比划着一些事情的时候,月明问他要纸笔,以便日明画出图解,把事情说得更清楚。他便拿出这本笔记本,日明中断叙述,在画图解前仔细翻阅他的笔记本和剪报,对他圈住的句子作出在普遍意识形态之外的种种误解。他是在一个荒置的储物仓里见到日明和月明的,这一带的城镇有很多荒置的储物仓,像垃圾桶一样,在既定的范围内总有一个。这些是那次著名的工业浪潮潮退后,遗弃在沙滩上的残余物之一。这个荒置储物仓所在的街道与V字左边的斜线成平行,已在山区外沿,地形陆续有些起伏,储物仓就是夹在两个不对称的山丘中。在见到日明和月明前,他察觉到有72个小时平白地消失了,他只知道72小时这样的整数,没发现还有点零头,;他不知道72小时是随机的数量还是发生什么事必需要有的时间长度,关于这个,他只能想到吃事后避孕丸必需在性爱后的72小时内。几年前,他有个酷爱尝试各种避孕措施的小情人,她常抨击事后避孕丸这种方法。几年前这个说法是他以掌握得不太全面的时间概念推算的,在不求精确的情况下可以随便用用。
  走进储物仓前他看到一只无色的蝴蝶,只在左翅翅端有一个火焰形的幽灵蓝,在山坡的长草间,当时是黄昏,除了那点蓝,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绯红。温度将要下降,他不冷,是那种不会让人想到温度的情况。日明和月明已在仓里,没有抬头看他,他走到窗前,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红软原野。他又感觉到了睡意,在脚踝以下,这使他不想再动弹。感到可以一直站下去。睡意升上膝盖时,他调动了身体里的什么力度,把睡意压回去。很快,但因身体里有睡意,他并不感到迅速,睡意又缓慢地上升。日明在吵嚷着,不知道是跟月明说还是他。那些带有抱怨的语句氤氲。他站着,像一个泵一样泵压着睡意,让它始终只能填充脚踝以下。月明受伤的时候,他正在压弄着又一个来回里最后的一丝睡意,他隔着衣物看到月明的胸腔内的徒然泛起一阵深红,像被刮过痧,往上,额头发炎了,向下一点点,眼睛闭着,在流泪。日明长指交叉,迭起手里的橡胶牌,去扶月明,把月明像一块猎获的动物皮毛般负在肩上,摆手让他先走。在离开这个城市的公车上,他翻看地图。发现地图不标明任何废置储物仓,当储物仓比较大的时候,连带着周遭一块地也被略去,有时省略得比较粗心,会把相隔很远的两个地方画成连接在一起。公车正在驶出地图,还差一点点,他找到公车所在的位置,那里黏着一粒西瓜籽。在地图图边才出现的一条静脉般的马路是条康壮大道,地图上以空白概括的马路两侧其实有球场、一些住宅楼房,行道树像马路病毒紧紧附着马路排开。地图到此为止。他转头去看坐在他旁边大囗吃着西瓜的男人,西瓜汁沿着男人的手滴到在凉鞋里露出来的袜上。
  他在想着日明和月明。车程需要三个小时,或许可以用上一个小时想想这个问题,半个小时回忆,半个小时分析,尽量不展望,但可以交替进行,不像试纸或药胶囊那样截然分成两段。他想着他们多愁善感的神情,日明偏向多愁,月明的善感比例则较重——这种神情就像是他们相貌中的成份,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以这种神情面向着日常平生,待到情绪有起伏时,这个神情才生出隙缝,从中裂出其它变幻。没有表情是他们很少用到的一个表情,他们要费力做出“没有表情”的样子,彷佛还要开声把这说出囗以作补充。刮掉种种波折所带来的、轻、且浮的反应,在最最底层,他们的确是多愁善感的。因此当明日月受伤的时候,他的神情只是像一滴水银滚动般、或一个玻璃杯里的清水一阵跄踉地由哀转伤,有种曲线发展所特有的顺滑性,并未能让人惊讶。与此同时,一块刘海拍击在额头上,然后朝两边分流,在左下角那个女学生迎着风,想到了一去不回。指甲鲜红的售票员从深不见底的沉静里抬起头,她向刚上车的人收钱,把钞票放到一叠钞票里五块钱那一层,她的姨妈坐在最后一排,架起了很长的吸烟管和风扇,车尾窗里的风景最浓。她把自己的窃窃私语融进那一大片浓浓厚厚的风景中,她跟姨妈谈起他,坐在他后面的她直接伸出手指把他点出,她们把他和她们新近认识的一个男人作比较,可能因为多个前姨父都寡言少语,姨妈不欣赏巧舌如簧的人。回忆中断,现在在公车上发生的一切硬挤到他的面前,远在过去的日明月明且行且退,最终消散。但他的思想还是顺着惯性保持着回忆模式,而现在又不断成为过去,于是他整个人就比真正的时间稍慢几秒。他不断遇上才刚成为回忆的景像,没办法抽身应付这刻。他觉得听着不认识的人在谈论自己很别扭,但意识到自己是在回忆中又让他好过了一点,关于日明月明,他还没想够一个小时。
  丢掉地图费了他很多功夫,他并不是那种可以一边走去目的地,一边沿途找垃圾桶的人,他一心想把地图丢掉,因此他是走了很远,直到找到垃圾桶后才开始辨别方向。在地图之外的城市不再受地图约束,情形就像在泳池里,用身体堵住出水管,强力的水流仍然能在身体的边沿喷出。在地图边喷出的城市们自由自在。垃圾桶在一条宽阔的路上,远远就看到一个黑点,僻静的路面只有这样一个突出物。现在他要横过一条马路,这条马路相当阔宽,中间有一堵绿化墙;前方,马路的尽头就像线头一样收埋在地平线里,往后,马路搭上一条从这里看已经显得很矮小的高架桥。地平线与高架桥之间,马路上的流水线活动都呈前或后方向,绿化墙没有任何通常会让给人行道的间断。
  电器超级市场长而阔广,接近军事基地而到底在不在基地范围内,各种官方文书都含糊其辞:以一种正式、严肃、精准的用语不说清楚。他从超市正门搭了一站的公车,抵达影音部,站在两台巨型电视机形成的直角处观看卫星节目,鞋面有些灰尘跌落在干燥的地颤里。左边的本地电视台正放着一幢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商厦,楼高二百八十三层的闪亮银灰色尖利建筑从整个商业区里破出,由棱镜组成的外墙反射了若一百层那么多的这个商业区的区影,五光十色,无可避免地有些变形从而带着波光的弧度,潋滟外壳里,空置黑冻的楼层占一百五十层。插在楼顶的避雷针伶仃地伸向被污染得发红的半空里,到他已有一些日子没刮过的下巴那么高,下巴以上涌动着厚厚的混浊雾翳,向着大陆那边被北风稍微吹得稀淡了一点,过会儿又被在另一边天边的、密密麻麻的烟囱里喷出的补上;接着这幢商厦缩小、变矮(矮至他的腰前),镜头取代了雾翳涵盖着整个天空,屏幕里满载着各种锋刃似的商厦,看上去像个金属梅花桩。在右边那台电视放着的国家卫星频道里的东线四省铁轨则比他的身体要长,画面里大概有着这条铁轨的八份之一,横跨两省的数个市县攀附着铁轨呈一串葡萄状,一些被切入的市政建设掩映着铁轨。其中最小的午芳县只有他的眼睛那么大,相等于本地频道里一幢楼的某个窗口(本地频道现已离开商业区,正在本城高尚住宅一带徘徊)。一个澄明剔透的眼球,置于偏离铁轨的平原侧腹滴滴地旋转,在画面里时也正对着他的眼睛,使他们成为相对而视。
  国家频道尾随着一辆刚起飞的客机途经两个市,在包含了这个城市的小半个省停下来,目送飞机在镜头上方远去,本地频道此时配合着放了几秒本城的全景,像在国家频道里选择、对焦、放大。他面向着电视,头侧伸向右上方,因视线向下而眼皮半垂,头顶与后脑间的转弯处升高。他转头看本地频道,眼缝更扁,颈项几乎成了打横的梯型,露出了短发里的左耳。本地频道从半空再度投入城内,他看一条街,或市立医院的分布情况,镜头有时顺着马路和车流滑动,要不就从两楝建筑物或树枝间挤过去,他好像看到日明和月明,在瞇着眼睛看太阳,他不能肯定。两张苍脆的脸,比上次见到时多了些惶惑。
  在市政府行政厅之前,是他来时那条马路,就像一条鲤科鱼类的侧线一样标出了城市的腹长,或划线支票的划线,从卫星直播里他还是找不到过这条马路的方法——或许要反方向走。市政府行政厅的自动门无人自开,厅里已经下班了。然后国家频道里一撮浮萍似的岛城才炸开,岛城在海面上,爆开时则稍稍入水,而冲力入水更深,波及的海面也更广。蓬一声的浓烟里,几个被喷出的大厦楼头像插在甜筒上的威化饼,快要在堆弄得很漂亮的奶油雪糕里沉没;沉没后甜筒就成了欢乐筒。岛城原来是也是灰色的,历来位于阴天的城市,现在在冒起的浓烟的灰里,比有的深些,比有些要淡些,城里一口口窗和门才是最深的灰,就像无数黑实的方体,现下倾歪倒斜,在爆炸的锅里被颠抛的作料。爆炸很大,岛城太小,于是衣不称身的晃荡几乎没有着力点。瞬间他彷佛又困了,只有骨骼清清楚楚地醒着;睡意自身不带湿度,但他熟悉它暂且退去后的干涸,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感到在睡意里的水份。只是少量的光和暖。骨头则像一副排列明晰的朴克。他看到自己在本地频道的电器超级市场里──镜头贴着超市的墙面横着划过,他站在玻璃窗里,身影模糊;镜头纵向拉开,在超市对面一座山上,一个头背对着镜头隐约在杂草里,头前面是一个瞄准器。超市比瞄准的幅度长,瞄准器的任何角落都会落在超市里。他用眼瞄准了一下画面里那个瞄准器,然后走开了。
  他到邮局申请个人的一次性信箱的时候,天还没暗下来的意思,似乎还将久久地停留在下午接近黄昏的那段时光。没有变化而漫长地留弥。拿到锁匙后,他在邮局里的信箱房等着。他站到一些等信的人中间,一个戴着软帽的男人看到他加入队伍时礼貌性地笑笑,侧身让出更多空位,这样的动作就像看起来是为了让出空位而把含水的海绵压一压,但事实上没水的海绵比带水的海绵更占空间。几条锁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同时响起,接着其中一个信箱涌出一道铁红色的水流,把打开信箱的人溅湿;信箱里是一个山谷,一条河的断囗朝着信箱门。这是一面由无数个铁皮信箱组成的墙,油漆已经斑驳,滴着水的人仍然站在这道墙面前,他撑开一把黑色的伞,紧缩成条状的黑色放开,就像夜空穿透天花板降下了一块。邮差来过以后,他还在看着滴水的人,这个人很瘦,站在微型树荫似的伞下就像是这把伞的伞柄。他打开自己的邮箱,里面有一双眼在看着他。走出信箱房时,他的信箱正在自动销毁。与此同时,如汗珠般结集在大气层外的卫星殒落了一个。在另一个城市,拐弯处如同一把在快速折合的折刀。
  进入地铁站口后便是森林,密不见光,像另一种形式的地底,一个有铁锁的、被封闭起来的空间,树木多汁而敏感。他拨开重重的气根,无意踩谢了一朵黯紫色的花,紫花的凋凌如萤火虫死去,躺倒在泥土上浮化出一阵水气。如此光源又灭了一盏。他在一丛寒冷的花旁坐着休息,花在发光,但不能用作照明。他休息了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样去察觉时日推移。身体是微微的热、微微的起伏和微微意识的混合物。呼吸里有花的光。休息好了后他的一边裤脚全被虫子蚕食光了。在林里,叶绿体饱满得逸出植物,散发在最低一层树下的半空里。碧绿的色素结合空气中较大的水份子滴下,造成林内不息的散绿雨。把他的脸溅湿的是很长的一滴,在一棵古木的枝桠至他的脸颊迅速连接成晶莹的一条线。他有雨衣,雨不大,但用在防潮或许很好,他用雨衣把背囊严实地包裹起来。打上最后一个结时他想了想,决定放弃检查火柴和燃料是否保持干燥,他的想法是且不论它们是否已经受潮,但一旦打开则势必难以保住。这想法显然建基于他还想着生火。他把结打上,背起背囊,一边想到了他的盲肠。此时他想到了他的盲肠,并放任自己从盲肠处就此跌入回忆,因此错过了及早意识到并处理因过份潮湿而不能生火问题的唯一一个机会。
  此时他才想到他的盲肠,他到期该割割他的盲肠了,他跟医生签的合同是包月式的一个月内付固定的金额能割上无限次。他已经两个月没上医院,接近停休的极限。这是个不错的医生,在他因盲肠炎而第一次把整条盲肠切除掉后,依然承诺往后的每次手术必有什么可割。向他讲述的时候医生提了几个他从没听过的专业名词,当时他还没有无故渴睡的习惯,脑袋仍然可信,可信的脑袋认为这个医生同样可信。那时候他在那个可以称为他的第三故乡的城市里,过着一段在他生命里相对安隐的日子,看固定的医生,从住所走同一条路上医院,有一位同城的情人。
  不打点滴,从医院里出来,手术用的麻醉剂还没完全消散,腹内已开始多针状的隐隐疼痛。就像疼痛是麻醉剂本身的作用。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候会侧头看他,长发从肩后绕过手臂落到胸前,要是她那天穿的是那件湖水蓝的连衣裙,就会特别地美。就像海天的一色以站在海天之间的她来流通。所有穿湖水蓝的人都是蒸发的海、或滴落的天,在上不及天下不及海时存在一瞬。在他们的恋情中,大部份相处的时间都在医院里,她有一份她所热爱的工作,为此得花上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每个月,她问他拿一张手术的日期表,然后在那一个月内按时陪他到医院去。从医院出来后,她将回到城市的另一边继续繁忙的工作。一天结束时,他得到她睡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正在准备做梦。平日伶俐的声音已半陷梦中,额外有一种当当的回响,听不清楚是发自她的体内还是体外。她说站在医院的门口很像小时候站在学校前,但她现在已不看自己的鞋尖了,她看着他的鞋尖。有些带光的雨水被困在她的瞳孔里。
  “你该打点滴的,葡萄糖,很甜,手腕上甜了一块。”
  医院的大门是道铁栏栅,他们跨过门坎,在医院的牌扁前停住,正是午后,整条街随阴风飘扬,她回到城市的另一边需要走上四十五分钟。他们是把这条街钉在地面的两枚钉,并肩而立,他又觉得,假如这条街是飞毡,他们定会随街而去。她伸头就像是去看在等着而还没来的车,他们站在医院前的马路旁就像是在等车。但他们从来都是各自步行。一辆公交在对面的马路上停站,从车窗往里望有大量的乘客在这站下车,不少人脸带病容,一个个消失在断口般的门里;在车外,街上没有出现从车上落下来的人,公车开走后,又空荡荡的。疼痛结成一个胆囊状的瘤,很好采撷的样子。他想他能稍稍开声说话了,他也不证实这一点。身后扁平的医院显得有点倾斜,或许这条街有点倾斜。
  然后他们道别,铁链嗦嗦地在他们之间拉开,像机械启动。咯吱咯吱地很慢。他会不想回家,想着可以随便站站。站到不需要再走为止。但最终还是回家,走得很慢,有时随便地,短暂地站站。他手里拿着一边链头,首先在栏栅上稍作固定。铁链很沉,他拖着往家走,他与她之间这条铁链从没有扯直过,它向下垂,与双腿在腰下纠结,算上盲肠所在的腹部,他感到在他的横隔膜以下是他不愿想及的一团糟;上半身于是便显得更恰如其分、各得其所——核桃一样的大脑,果仁般的心脏。有时他要遍离回家的路线买点什么,就把链头扣在附近随便一条灯柱上,从远处看去,这就像远远把她栓在灯柱上。而他是正离开的小黑点。铁链很沉,被雨水刷出生锈的气味,环环相扣的凹凸位置与路面的石英磨擦,磨擦力大时有种粗糙的快意。不够力气可以踩着它向前磨,这样显得自己的体重太轻。她握着另一边的链头,在手腕上绕了两个圈,用上双手拖曳。要买点什么时,她把铁链挂在店门屋檐的风灯上,踮着脚也不够高时找人帮忙:把帽子略推高一点,给出一个诚恳的笑,灯如积雪。她喜欢贴着墙走,好像是从小一直喜欢的,要一直走到拐角处,铁链便拥有一个个的直角;令她看着觉得很好的路政设施会让她离开墙面,把铁链在上面迭上几个交叉,确定自己固定在一条条街上,然后是一畦畦的建筑物。这途中镶阙着大量精密仪器上指示灯般的金层物质,她走过,铁链身后彷佛是与同样属性物有怦然相撞的共鸣。在她感到他在身后作过固定后,铁链的拉动更利落了一点,过一会儿或者还能飞奔起来,铁链就像风一样呼啦啦地。半个城市就是半个城市的楼房和半个城市的云,楼房与云平行,之间的关系和罐与罐盖一样,这时便是罐装的雨。医院所占的一条街道只像长发上一朵戴久了的白兰花,勉强配备一些以作交代的绿化园林后,一个路口的间断,大厦们便逼不及待地雄起。她也顺风而随着渐次高大,带着铁链绕着公共水栓转了两个圈、或把几栋住楼捆起来、在银行办公总行上打个活结。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医院和他公寓之间的某个路口,当时他们正在等红灯变绿,车流很久都还没止住。她说恍惚有点冷,他应了一声,突然看到他手上需要完成的几项工作里的其中一个,迅速便追去,让她在原地等着。他手上有替她提着的公文包,也没必要马上先交回给她。公文包里有一些文件、眼药水、护手霜、钱包、电话和眼镜。她身无分文。他想到他最终没有回去,她在那个路口站了多久,赤身裹着一条宽大的连衣裙,风从领口至裙尾穿过。必定是直至天黑。待到天再黑一会儿,有卖糖的人一边回家一边期盼着最后一终卖买,卖空了的一串串糖袋叮叮叮叮的作响,七彩的糖色拖得老远。天再黑一会儿,裙子是夜里的湖,再黑一会儿,拣垃圾的人沿路收卷着铁链,在明天新闻的一角里失踪掉。如果她累了,会把铁链扣在交通灯上,卸下一部份的重量,但仍然站得很直。与一丛丛的楼宇被绑在一起,手腕上的铁链托在高架桥上。他后来还在那个城市待了两个月,在突然繁重起来的工作里偷空寻找,一共找到三个像她在等着他的路口。她还在知觉全无地站着,而三个路口她都不在,因此都不是。工作很繁重,时间不多,他的瞄准器用得变形,反倒用得更趁手,或许是他的眼睛也变形了。他一边走路一边在手里为他的工具作着些日常的调配,找到第一个路口。这是他朝原路返回所到达的,景物跟记忆中的有所偏差,他记得他离她而去的时候,最后一眼里,她的手靠在交通灯上,交通灯仍未转绿。而这个路口没交通灯,马路上划了斑马线,对面也并非他们原要去的餐厅。第二个路口载着与那个路口一般无异的景物风致,餐厅也正是那家,他认不出里面是否同一批员工,但整条街像镶边般饰在城市的一边,却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区域。第三个,确切地说他没找到,他沿着手上的铁链走,下过水道上过吊车,坐在家里在铁链拉回来,一圈一圈围在地板上,他盘腿。第一天磨破了皮,及后他戴了刚买的手套,铁链堆满客厅后他把它放出窗外,一边还是盘腿坐着一点点地拉,大门一直半开着,让铁链伸进来。他住在24楼,把铁链放出窗垂在大厦外墙时会遮住成一直线的楼下住户的窗,他们伸头出窗把铁链拨开,很快它又荡回来。他住的大厦下有个天井式的小花园,铁链把它填得半满。
  两个月后他因工作需要离开了那个城市,他的工作是一条绳索,而他是攀登的人;他不觉得那同时是条导火索,会在一瞬间燃光。离开后那个城市就是薄薄的x光肺片,在定时消毒的室内,被置于深夜里显得苍白的挂板上,图中的肺的确是他的,但必需指出肺片本身不在他体内。他所接到的追踪项目是一列签名体的眼睛,很花俏,也不免被一个严格的十字从中间破开。在火车站,月台很长,长领巾的长,旅客们提着行李样的冰块,一些把上半身藏在打开的报纸后,填满很细的、油墨印的字,篇幅所报导的人与纸章同样劣质。火车站里的人都在新闻之外,只是来回经过被拿着的报纸,肩也没擦上。他把铁链解开,它就像另一端有重物般沿着地球略带弧度的表面往下滑,久久不闻回响。车桌质地温润,在开车后他还在旁边坐了几站。这是一列新型火车,还在试行阶段,卧铺采取五层的格式,像抽屉,躺进去鼻尖会踫到上层的床板。床头一个个向着火车前进的方向,一列五块床板地与车厢垂直以加速火车行驶。开车后乘客纷纷都用床上的胶管夹着喉咙睡了,他只坐了一会儿,他们身上便逐渐浮现出梦境,一层肥皂泡般的薄膜,蛙肚般随着呼吸起伏。
  月台的头尾上,几个人聚在一起的地方都在谈论着有一支自卫军秘密地潜伏在一段新月型的国界上。他把月台走了一遍,所听到的消息大致一样。恰好一张打开的报纸,向外那一面大段地谈论着那一片地带罕见的水灾。他问报纸后的人拿了这一张新闻,那人也不在意手上一份报纸的厚薄,于是水灾被拿走了。他在车上也不感到渴。其它人已睡了很久他还醒着,他们瑰丽的梦境随着睡眠的深入膨胀,互相挤拥着,缩小了他的活动空间,最后他不得不被橡胶似的梦境群和车窗夹着,被窗外过于快速的风景擦伤了背部。窗里窗外互为倒影,他不知是回忆还是预见,看到自己正在某个城市寻找着某个角度。他在一栋大厦的天台上观察对面的大厦,中间是一条很窄的狭谷,谷底是川流不息的线般的马路。对面的大厦比他这栋大厦高很多,宽得只看到一个平面快要压下来,墙面是一种有亮蓝暗涌的铁灰色。他站在天台上的给单层住户供应冲厕水的咸水水管上,刚好可以看到对面大厦一个低层数的单位。从对面大厦再望回来,又发现这栋大厦比它高上不止一倍。他在大厦的底层等了很久电梯还没来,他硬把电梯门掰开,电梯通道的上下都看不到尽头,像莲子芯一样又有点甜。




【论坛讨论】

冯与蓝
  个人以为这篇相比以前的有了种更深层次的对知觉的把握,在空间与空间的接缝处,小心地泄露出来的抑郁,轻,而且薄,以自然状态弥漫于文字之间。有些句子一眼扫过便明晃晃地跳出来:
  “从女孩的公寓里退出来,她的裙像花瓣向花心迅速收拢,被安置在一套公寓里然后关上了门。”
  “天空的一边,极深的蓝被削薄了一片,接着慢慢地加亮,从候车室正门走出来的人停下脚步。”
  “……骨头则像一副排列明晰的朴克。”
  像比水银轻盈但一样有着金属光泽液体形态的某种不明物质,这是本文带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另外,我还想看看该物质被更明确地盛入某个有具体形态的器皿后会有什么奇巧的变化。

亢蒙
  缓慢而多汁,但是不甜腻。整体上缺乏一种张力,过于的内缩,外表的颗粒细腻而有手感,内核部分的坚硬让小说有些僵,触角的延伸还不够密集。可以更密集一些。

酒童
  他并非是主动去看那些他必需心存戒意的事物,同时必不必需也有待商榷,——从整篇来看,红字有待商榷,有待商榷。
  就像那男人的生活秩序,半脸这篇走笔很随意。但不突兀。不突兀的原因是细节、思维的流淌是日常的熟知。不突兀还因为,起笔伊始就不准备交待事件,写哪儿算哪儿,没腹稿。
  句子没说的,通篇那口气始终在场,没泄。问题也在这里——通篇靠句子撑了——好句子的流水帐。当然,你不准备写事件,仅想表现那男人的一段状态。这你做到了。但,不强悍。我理解,这样平行任何细节思维的写法,得靠语言撑胀一个无形的“硬”东西,说这东西是“核”也行。这东西需读者读着读着就在脑子里破了。才好。这点,男男那篇“打电话”就做得很好。不知我这样理解对也不对:)
  不知咋,我就感觉,从那男人丢地图开始,半脸可能迟疑了一下?从此,就有结束这篇的打算了?
  此外有个小常识,我理解到的是这样。关于“鞋”与“靴”的区别。没严格的界线,可叫法不同。是这样的,一般来说,登山不能是靴,因为它固定了踝关节的角度,不利攀爬徒坡,而登山鞋不同,它设计的角度既保护踝关节,又能自如于角度。嘿,有点卖弄了:)

师太,老衲不行了
  挺啰嗦的

不有
  最好还是应该打印下来看……酒童说“问题也在这里——通篇靠句子撑了——好句子的流水帐”,我觉得这么说真是有些严苛了,反正我是心甘情愿就被这样的好句子包裹着漂流下去,说漂流也不太准确,这一篇的语言是定点驻扎、步步为营、旁敲侧击、反复嫁接的,而且作者手里的这块橡皮泥也还远远未到它的极限,能做的事情真是非常值得期待,即使不把讨论局限在语言一处,这篇小说也有很多可说的。哎,我是非常喜欢这篇,哈

冯与蓝
  这一篇的语言是定点驻扎、步步为营、旁敲侧击、反复嫁接的,而且作者手里的这块橡皮泥也还远远未到它的极限,能做的事情真是非常值得期待,即使不把讨论局限在语言一处,这篇小说也有很多可说的。
  是的。它的语言不是无意义地重复。沿着叙述的轨迹,不断有新的意象出现。作者也在有意或无意地调整观察角度,尽力地在不同距离间发现事物有别于正常视角下不寻常之处,所以我不觉得“罗嗦”,我甚至把它看作是作者从天赋写作逐渐沉向地面的一个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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