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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在黑下来,峡谷间的水泥桥上连续有机动车轰轰驶过,玻璃窗随之均匀地轻颤。房中桌椅几案的外廓渐渐消隐,架上排列整齐的书脊模糊成一片,最后连墙头那幅半裸的妇人影像也看不真切了。
自动锁咔嗒一响,一个宽短的身子挤进龇开小半的门,弹簧锁头很快弹回原位。在发闷的空气里愣了片时,他摸黑走到桌前,怕惊扰什么似地轻轻坐下——尽管如此,老藤椅依然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
岑寂中有某种绵延不绝的嗡嗡,他知道那是河道上游几家工厂制造出的动静。当然这须心无旁鹜时才能察觉:因为它的始终存在已成为整个时空背景的一部分。
脑子里塞满各类不相干的东西,稍加梳理似乎又没有什么。是一种乱腾腾的空洞,一种过于拥挤的无。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分割、剥离开来,从那个熟悉、寻常、广大无边的整体上。或者说孤零零遭隔断,原来就少而脆弱的联系一下消逝了,他孑然无助地飘浮于虚空间。
W的长马牙邻居。他过去何以从未发现此人面目如此可憎?在门前干绿的泥地里立了大约十分钟,那家伙喋喋不休,颧肌、咬肌、颈阔肌与喉结无规律地乱动,闪烁的眼神老往一边溜。
更别提暴露在外的牙龈的腐臭。
长马牙凌乱的谈话和W家封死的房门证实了老A的消息,可除此而外,上下左右的情形他毫无所知。想到W守口如瓶,他迷惑而怫然。临近尾声时,长马牙的脸转向平房对过的学生宿舍楼,表情变幻不定。
呶,就在三楼上,挂深色帘子的那扇。大家都知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真难以置信。半月前他自己不也照样在这窗户底往返,并未觉出什么异样?时间不早,他得回去了,听说近些日子天黑过河挺麻烦。
过了两天,老A又托人转来口信:别无事随便串门儿,要注意。
要注意。热情得有点过头的长马牙言下也有类似意味 ——那津津乐道的絮叨后散发着什么?别无事随便串门儿,这表明他去W家的行踪已为众所周知。本来这行为毫无隐秘可言,可怪的是随事态发展,一种莫名的力量竟然将完全公开的事物推回(或还原)到难以说清道明的状态,让人啼笑皆非。
好不易捱到中巴客车启动,挨次经过那些熟悉的路段,两个表情冷淡的人在大桥西端新设的路障前拦住车,凑近敞开的车门探了探头。也许他们准备就此了结,可年轻的一位突然发现尾座有人横卧,便一猫腰跨上来。他语气严峻地说了句什么,却不见反应,只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
车子因此得以畅快放行。
他的位子跟醉酒者隔了一排,然而总有被目光罩住的感觉。壮起胆斜斜一瞅,那人似又正酣睡着。不记得这庞大的角色是什么时候上车的:他一直坐在车内,却并未注意到这主儿;沿途几次停车上下客,印象里也寻不出相关的记忆。
往下他试图弄清醉鬼(或佯醉者)的模样,这努力很难奏效。首先他不便明目张胆走近去,仄身偷觑,恍惚只见肥圆的臀背、腿杆,还有耳鬓处的黑毛。
车到终点,他率先从门里钻出,身后突然响起粗厚磁实的一哼。这调门儿的出处他能认定,不由心中微惊。
黑房间里的器物依稀可辨。他继续斜倚椅圈,耷拉着头,就象僵住似的。
藤椅又一次发声,弯佝的身子起立,绕过窗前书桌停伫在橱柜旁。这样过了几分钟,他再度转身踱回原地,欲坐未坐。房中重新静止,被阻断的各色细渺的声响出现,有如惊吓的鸣虫或蛙群恢复它们的吟唱一样。
上床至少是零点了。此前他悄没声儿地拨开通阳台的门插销,伸出脑袋环顾半周。夜凉彻骨,远近几栋楼房的灯大都熄灭了,只剩一支路灯映照着路道上的水渍。倏地,右前方刚竣工尚未入住的新楼窗内有亮光一闪,短暂的光明中显露出两个人形,随即重新隐没。
东城口是停靠黑河小型船舶的专用码头,街尽头一溜百余级石阶直达水边,排满摊店的狭窄地面上拥挤着过多的人和物事,终日嘈杂纷乱不堪。
趸船跳板近旁的烙饼摊主无所用心地用铁铲敲打锅沿(里面几个油饼已没一丝热气);跳板铁栏上靠一个敦实汉子,他不时朝绿褐色江面吐一泡唾沫。
胖子出现在船尾部客轮二楼的通道口,他的目光与敦实汉子的视线在一瞬间相接,汉子摇摇头,脸朝向岸上;烙饼摊主眼神显出迷惑,他张开嘴,手上铁铲停止了动作。
这当儿,一群携了各色箱笼行李、高声嬉笑交谈的外地人由石阶顶端的市街踢踢踏踏走下河边,旁若无人地穿越跳板直登趸船。在他们经船尾进入客轮时,趸船中段的厨房锅炉有灼热的炭灰连续倾出,河水嗞啦啦猛然滚沸,大蓬白茫茫的蒸汽升腾弥漫开来。
就象是附和这突发的热闹,客船汽笛拉起一个长音,随即底舱的轮机开始轰隆隆转动,广播也刺耳地加入到这一片喧嚣的噪音里。举止失态的烙饼摊主和敦实汉子几乎是同时朝客轮二楼通道口望去:那空档已被无数行囊口袋及陌生男女的脸孔塞满,胖子杳无踪迹。
正对两股的洞穴呈葫芦形(这类设施的开口总是弄成葫芦、柳叶、椭圆等形状),洞穴周遭的铁板脱漆锈蚀、焊痕与积久的尿垢织出种种奇异花纹;洞穴之下,推进器将江水粉碎成雪白沸滚的泡沫,船身不时随之剧烈震颤。尽管冷气不断从洞穴外嗖嗖涌入,四壁间仍有浓重的恶臭停滞,让人反胃欲呕。
船开航不久表停了,不过根据江水一段比一段青碧的程度,大致可以估计船行到了哪一带。最初他在底舱后部靠轮机处占了个虽吵闹然而避风的位置(两旁分别是一摞纸箱和一个肥阔的老妇),可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在不到半小时的区间内,一位无特征的男人在舷边过道往还了三趟,眼光在他身上花费的时间长得可疑。他自问并未怎么紧张,只是屁股再坐不安稳,最终还是挤出侷促的众人,碎步走到船尾,拉开与盥洗处镜子相对的一列厕所中的某一扇门。
睡眠中屡为杂乱的梦境所扰,到醒转动身之际天已大明。顺干净的水泥路下行,他有意克制住不去留心那幢新楼,实际上却始终感知到北向门窗内追踪的目光(为了在远距离更清晰的辨识,他甚或可能借助了人所共知的玻璃透镜?),后脑勺上有蜂蚊叮咬或捻进尖锐针刺的错觉。
跟平时一样,校门前的候车人只有寥寥两三位。风冷,但天光甚至有点明媚。大衣领子竖起,一双手深深插进衣袋的他下意识瞅了瞅来路,马上又察觉这动作的俗套好笑。在去码头的沿江小街途中,他一再停住脚步——一次是买烟,一次是看守灵人的吹打哭嚎,还有一次是立在理发摊的镜子前抻衣摆。破巷内行人不多,他走走停停,速度忽快忽慢,有意无规律可循,可这做法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首列怀疑对象是头上涂了过多发蜡,西装在瘦骨架上哆嗦不休的中年人:渡船冷嗖嗖的前舱两人相向而坐,他发现他眼光散乱,心不在焉,齿缝间时常嘶嘶吸气;下了船,寥寥三二十位乘客大都奔上河街而去,跟他同行的仅五六人,内中就有那眼光散乱者。他认定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起始一阵子他的确也不远不近地追随,煞象那么回事,过了沟底浸满死鼠烂菜臭鞋帮的小石桥,他站住与檐边的烟贩讨价还价,借机回望来路,没曾想那家伙一瞬间就没了影儿。接着他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蒸饺,鱼丸汤,刚吃两箸,门外闪进一人,坐正对过,是位举止沉稳的黑衣女子,叫一碗米线用竹筷慢慢拨弄,显见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外还曾有一位神色狞恶的老丈,一位穿中式缎袄的半老徐娘让他心生歧念,可在抵达码头趸船前,他(她)们都依次消失了。
旅馆位于临江横街,二楼的酱红色木格窗外是破旧的老城门洞,透过它可以瞅见通码头的麻石子路,象一条歪扭的蜈蚣。江畔的景况在视野之外,他能记起的是一大片天生平坦的岩石,岸边泊了三四艘朽旧发黑的货船,几个小孩子在缆桩周围扔鹅卵石玩。一同登岸的十来位乘客穿过城门洞就各自走散了,他独自个儿钻进这所小旅馆登记交费。在用哗啷啷发响的大串钥匙中的一枚捅房间门锁的老板娘背后,他眼角的余光自走廊栏杆缝隙看到两个背旅行袋的人也不徐不疾奔他下榻的所在而来。
话语以电波方式通过导线再还原为声音,熟悉的嗓门儿也变得虚幻失真了,但毫无疑问,那是他的口音。那特殊的软沓、喑哑、迟疑不决与新添的几许紧张,是无从模拟、混淆和替代的。
在冷清的邮局与浑浊油腻的饭店里,他遏止不住地回溯起跟小S相识和交往的一些断片。过往的场景事件就象年深日久褪色的老照片那样迷蒙洇浸、含糊不明。记得某次在一个茶园,蒙红布的说书桌后有位老者手舞足蹈地敲击醒木,桌对过小S鼻翼左右的纹线拉得老长,镜片下鼓凸的眼球骨碌碌乱转。烟雾缭绕,盖碗叮当碰撞,一派喧腾里不时亮起长长的嗽喉咯痰声,据传他现在成了胃痉挛患者,戒烟、酒、茶、干饭、肉食、房事及其他刺激亏损之物,精神状况大不如前。至于W,他知道他们是同乡,只不过历来关系平平,直到那年络缌胡子露面才渐次热乎。他们掺合在一块儿编小报,后来结伴出过几趟远门,近况则不甚了了。那盒子他从旁听说过,但根本不知晓具体内容,好似出现在影视剧里始终未启用的道具,情节开展与之无涉却又莫名地相连。
小城仍使用手摇式电话机,黑色话筒攥在掌心,重甸甸冰浸浸的,偶或有一张等待的脸孔凑到电话间的玻璃门上。他专注地捕捉电线那一头的弱细声息,口中简单问答之余,胸间不时掠过强烈的不安定感。
收拾停当后天色还早,屏息侧耳,相邻房间的俩角色不见什么动静:是已经入睡,还是也不耐寂寞去了街上?身处陌生之地的他相当谨慎,紧绷的神经随时打开着:无先兆的停留、点烟,不露形迹地察看前后行人,进商场盘桓,自街面弯入小巷又原路倒回大街……直至路灯齐明返回住处时为止,没什么可疑的迹象发现。
时值午后,店堂内吃客大都散尽,孤零零的他有点打眼。
脸颊蒙了层睡眠不足的青灰,夜里先是隔壁房间传出奇怪的声响,若有若无,辨听起来非常吃力;有一刻门外走道似又有细微的沙沙,往复来去,就象有人故意拖着脚轻轻慢慢踱步;天快明时,假寐的他甚至听见有硬薄的物件在一下下拨弄门锁……他竦惧地从热被窝中坐起,那啃啮般的声音又立刻消失了。天大亮他才昏昏睡去,到中午醒转神志清明时,上述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情状搅混在一起,孰真孰伪反而成了疑问。
粗瓷大碗近乎一口小钵,淤在碗底的少量汁水表层凝固成腻人的油脂。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样把这一钵油晃晃的东西吞下肚去的:一大勺炖猪蹄浇在浸泡得黄肿的面条上,乍拉的肉皮底露出透明的脂肪,黑糊糊灼烧过的污痕,断头的毛茬等,这印象过了好几日还在他脑子里缠绕。
公开化。这是昨天电话上小S一个突兀的提法。他蓦然记起刚才来路上看到的那幅新墨淋沥的“海报”:兹定于×月××日晚××点,在文物馆×会议室举办××××讲座,由知名青年学者×××主讲,欢迎各界朋友光临。以下还有讲演题目,若干简介文字。他咕咚咽了泡口水,意识到上述这些与自己的关联,不由满心窘急,背胛涌出大汪的热汗。
W在一栋钟形大楼顶层上班,房间带阳台,宽敞的玻璃窗面朝大江,采光良好。绕墙而立的几排书架上竖了些用牛皮纸装订的过期报刊合订本,迎窗桌面摞满翻开的书、辞典、油印复印铅印以至手抄的大小册子,写有工整小字的卡片、圈点涂污的手稿等。前些年各色熟或不熟的人在这里出入,他也在这里出入:争执吵嚷,高谈阔论,吁嘘戏谑,咒天骂地,有时涉及一些猥亵的话题。W平日伏案翻检阅读,念念有词奋笔疾书,有客在旁便唾沫飞溅,头顶冒汽,语词滔滔,亢昂激奋之色溢于言表。
以局外人的眼光看,那是一段热气腾腾、半疯半癫、纯朴无猜的日子,一切都鲜灵生动,闪射着光彩与活力,濡染着某种神圣色泽。而事实远非如此。许多褪变的种子从一开始就已埋下,只是腐烂、孕育与萌生还须假以时日。
小S请吃晚饭,一同作陪的还有另外三男一女。他告诉他这一餐是公费,算作接风,来的几位朋友都是各界小有头面的人物。其后含意不言自明。
席上有一道菜味形色均古怪,下首穿虎皮纹背心的年青人介绍说,这是野味,当地人叫它“蚩幅”,却不知官名如何称呼。那位女子紧跟着作了一番补充,他由此得知这种介于禽兽之间的动物性悍厉嗜血,好争斗撕搏,其肩背前肢头颈酷肖人形,肌肉筋腱坚牢强韧,极费火候。
楼房位于下城东南角,背依平缓小山,山上遍生茂密的杉柏林。楼前独街往外百十米的岩坎下横过,水速不急却有许多岔流的黑河,夜深人静便听见回环萦绕、深浅高低徐疾粗细杂呈的呜咽。
此刻,这呜咽就穿窗浸入三楼聚满人的屋子,清清澈澈,有如合鸣的丝竹。
日光灯笼罩下的脸仿佛蒙了层面具,细白均匀,虚假僵硬,黯淡的眼眸了无生气。自主讲者的位置俯视,那些长发、短发或秃顶的脑袋挨挨挤挤、凹凸高低相连缀,如同成绺成串的珠子。
小S环顾左右,嗓音挺响地介绍了几句,接下来是主持人简短的开场白,之后他就孤立无助地晾在台上了。
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件标本(比如说烈日底的一条鱼),在某种不着痕迹的外力作用下,正被动地参加公开展览或拍卖以证实自己——而对于这点,他和他们都心中无数。他脸颊燥热,呼吸阻窒,张大嘴连连吸气。成百双眼空无一物地朝向着他,静默的期待有如巨大的重力,叫人晕眩压迫,惶然失措,于是他只好端起手边的茶杯,嘶溜溜喝水。
翌日一早,数十个人乘了辆旅行车沿峡谷公路往山的深处驰驱。据说溪河下游有一段可以行船,两岸的山石野景不错。路况差,车子颠簸得厉害,窗外冷风不停地朝窗内灌,不过这样一折腾,有些木讷的脑子倒活跃起来。
头天夜晚的事他已淡忘,只记得中途自由对话,整个会场象捅乱的马蜂窝口营口营扰扰时,座中站起一位头发蓬乱、面色铁锈样冷漠肃然的年轻人。他一张口就声色俱厉,蓄意挑战,弄的大家措手不及面面相觑。听了整整一刻钟情绪剧烈的宣讲,谁也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后来他读一本地方期刊,其中一段文字讲述父子二人大热天潜伏在邻人晒场边等待下手的机会:喷火的太阳烤得人头皮发炸,眼前金星乱冒,一只拳头大的蚂蚁爬上儿子的颈背趁火打劫,却慑于恶父的淫威不敢动弹等等。他若有所悟,翻一页纸寻找作者的大名,发现果真是那位少不更事的家伙(那天夜里完事后他曾向陪送的几位热心者打听过眼镜的名字)。
车停在峡口,车中人下来溜跶闲扯,虎皮纹背心跑前跑后,拉了一张生脸孔去山湾院落叫驾船的人。这生脸孔不苟言笑,给他的最初感觉很特别,但他并未怎么去留心他。两年后小S登门造访时才说起生脸孔本是大家的朋友,可那些日子却因职业特殊负有不便明言的使命,他听毕没感到多大诧异。不过他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努力搜寻,都无从聚拢那些零散淡薄的印象了——尤其是那张脸——大致能记起那人身坯高大厚实,行动徐缓(这点是否与别的人混淆,他也没把握)。
船冲浪前驶,几乎不见流动的绿水搅起两道游蛇状波纹。叫人扫兴的是这是条机动船,黑笨简陋,置于尾舱的非船用柴油机口空口空哐哐闷响,这声音经峡谷放大后变得更加喧闹繁复。水中山影破碎又还原,夹岸岩峰料峭奇险,角度不断变幻后移。
近午登岸在一户农家吃饭:大块腊肉骨头炖大锅风萝卜,大碗掺包谷渣的米饭。双颊紫红的孩子趴在窗户外,猪哼叽着蹭圈栏板,狗在桌底跟大腿挨挨擦擦。喝了几盅土酿白酒,一行人绕田埂游走,哄笑打趣,找一些话题节外生枝闲扯。最末的高潮是下河弄船,一个自称为此中好手的大鼻子操起篙竿,船撑出不到两米远,他便惊叫一嗓从舷帮跌进了冰凉的溪水。
往下他安稳地度过了一周。行程安排包括下乡品尝野味,赴新认识的朋友的家宴,重复进不同的小馆子喝酒,钻近郊的溪谷,爬对河的小山,跟半生不熟的人彻夜神侃等。
某日中午,在接风宴席上认识的那个女子偕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来旅店找他。经短暂交谈,三人出门穿越城门洞,沿江溯流而上,半下午光景到达一处山谷。山谷内遍生密集的杂木,大多数枝桠光秃、未落的叶也黑黪黪发暗,山峦重叠延展至天际。
在一块岩檐伸出的避风处,他们停住脚。开路的男子放下背上的背包,女子倚在石棱上喘气,他拎起小锅走向十步开外的钟乳石滴水。过了片刻,三人手忙脚乱钻入杂木林,一趟趟拖回成抱的干树枝或粗蠢的大木,堆放在岩凹前的空地间。
傍黑,一缕飘摇不定的青烟升起在山中。待夜色酽酽地弥满天地间,篝火鲜红的舌头跃动着,舔破了密不透风的黑暗,周遭的岩树人形幻影般忽隐忽显。
舱室本就低矮狭窄,加之过多的货物行李和人充斥,门窗又为抵挡冷风关死,口气、脚臭、被褥汗味等杂合气息滞留不散,整一个儿水泄不通、憋闷窒息。
有人打呼,有人抡牌,有人喁喁细语。对过下床体态松弛臃肿的中年汉子则不住嘴地吃喝:先是哔剥哔剥嗑瓜子,嗣后打开一袋卤肉、一盒糕点、一瓶本地产曲酒,劣质酒气随响亮的口舌吧嗒四处播散。
刺耳的广播让他醒转,女播音员在零乱的音乐声中反复介绍中午供应的菜肴和价目。酱红脸汉子摸索下床趿上鞋,脚步有些虚浮地挤出舱去。十分钟后,舱门下端哐啷啷发响,舱内诸人或呆坐或假寐,无一反应。他绕过去打开门,见那人哈着腰,左手端了盆狮子头,右手端一盆肉丝炒饭,腋下夹一听啤酒,其状狼狈。汉子在自个地盘上安顿妥帖,赶紧回身递过一支烟,同时让酒,他自然谢绝了。
跳板在诸多腿脚踩踏下颤悠得厉害,他从人群中有意观察了一下码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改变。作为一个不相干的外地人,他在这座小城的郊外已住了十年,而眼前离开不过十来天,却生出种从月球上返回的感觉。人流、车辆、窗街、嘈杂、灰尘,一切依旧。
校门灰暗老旧,水泥地光滑平坦,连一片树叶也没有。冷冽的风、排列有序的树木、水池与雕像,所有这些都跟那个下午毫无二致。当时他正从教学楼前无目的走到校门口,去向未定之际,突然发现同事老A大老远朝这边露齿一笑。老A家住市区,每周来校上两次课,参加一次学习,平时不大能见到他的踪影。这人入冬就罩一件廉价皮夹克,衣着不大得体,总给人蓬首垢面、不修边幅的感觉。
老A的笑有些暖眛。此前其人刚急匆匆撞进校门,一副火烧眉毛的架势,猝然相遇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一时间也觉张惶,嗫嗫嚅嚅不知该如何应答。稍一犹疑老A已凑近来,三言两语告诉了他有关W的消息。
他脑袋里先是一嗡,很快便生出强烈的否定。幸好素来谨慎的习惯止住了行将脱口的怀疑,而老A也很快就直奔靠左的林荫道而去,这恰好给了他独自控制无意中流露出的失态的余裕。
云缝间有阳光射出,长长的树影拖曳在草地上。情形不会一成不变,那天是阴天。
靠里独饮的食客颇让老板费思索:那男子仿佛面善,却又想不出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两个菜,一瓶啤酒,前后却磨蹭了两三个钟点,几乎只是闷坐着。
天完全黑下来,车驶过高跨峡谷的大桥,引擎声在空旷的暗夜显得格外宏大。宿舍区杂乱无序的楼窗泄露出点点灯火,也有少数楼层漆黑,公路岩壁底的新楼则整个儿了无生气。
钥匙咯咯地拧了两圈,门打开,一个矮宽的人影闪进外间,自动锁头卡嗒一声弹回原位。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后,竖起两耳捕捉周围的动静声息:风吹叶飘、自来水管道的嘘嘘、老鼠的撕咬、电线的颤鸣、以及远处工厂低沉的呼吸。
某种异样,或许是异味。他鼻孔张大细细的嗅。峡谷间又有汽车疾驶而过。衣袋里的手抽出,一束黄色光柱依次扫描过几间屋子,从桌椅书架箱笼壁橱锅灶卫生间双人床直到天花板垃圾箱门。检视得特别仔细的是那类尘封发霉、平时不大为人注意的隐秘角落。指关节轻叩某些可疑部位,耳朵贴紧墙壁谛听,拉出所有的抽屈,嗅碗盆瓶罐杯盘,随机取下一册书一页页从头翻到尾……
时间流逝,他喘气渐粗,额颈见汗,头脸肩肘膝盖蹭满蛛丝尘土,手脚仍忙碌不休。某一时刻,他似乎觉着自己已接近胜利边缘:是段半藏半露的漆包线,位处书架底格蒙尘的期刊后面。他屏了呼吸,全身肌肉紧硬,两指掐牢稍一用力,那玩艺儿就全体裸呈在迷离的电光底,是一条绿色断线头,长度不超出一尺。
房内久久没亮灯,四周完全岑寂下来。末了,轻小的脚步自外间响到里间,一件有弹性的重物抛上床,木床腿发出沮丧的一响。
鼾声持续了不大一会儿,随后又鼻塞似的停下了。床接着悠晃了几次,脚在盲目地寻找鞋子。
手电重新揿亮,悬垂的床单撩起半幅,他整个身子匍伏于地,腰臀以上消失在床底,暴露在外的只有两条腿和穿了一只鞋的一双脚。
经过这一番折腾,手电关闭,屋子里真正安静了。没有鼾声或别的什么声音,弥满空间的是湮没一切的无尽头的黑暗。
【论坛讨论】
黑天才
稳健,很到火候,从中巴车上开始,最精彩的描写或许就是从各个角度的观察,或如作者所说的“盯视”,唯一缺憾的可能是物与物的叙述变成词语后的敏感度还不够,选物后的选词(不是说你写作的用词,只是针对物)也很关键,当然啦,要我这么沉住气写也比较难。再就是还有三两段的叙事我觉得没什么必要性。文章前后呼应,在整个小说里起的作用不太大,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在网上一贯的看文章的粗心,还是其他的,我仍不清楚结果以及起因以及动机。当然啦,这些并不重要,我只是好奇。
将计就计
黑兄弟说得不错,这篇真是有个特殊背景,不过对于读者而言,它也确实“并不重要”。
本意是想传达某种内在的“恐怖”与“惶然”状态——置身于一种无所不在无从逃遁的“盯视”下(真实或臆想的被“盯视”)的“恐怖”与“惶然”——但恰恰是这一点做得很不理想。现在回头打量,里面对词与物的关系把握不到位处多多:比如语词的“物化”度不够,观看的客观(冷静)度不够,叙述的干净度不够,有N多拖泥带水的虚饰与枝蔓都应该斩去……一句话,自己写作的“极端”意识不够。
至于“文章前后呼应”倒非有意为之,只是写逃遁的被“盯视”者兜了一圈后又无奈地回到旧笼子中,一些近似情境的呈现造成了这个效果——不承想有意无意间落入了一“俗套”。
黑兄弟的批评准确精到,谢谢。
十多年没写什么劳什子“小说”了。开始,朋友们常为此念叨以至骂人,现在很少提这事儿了。说实在话,挺失落的。
偶然发现黑蓝,感觉和以前上过的文学类网站很不一样,于是冒险贴点旧作(大都写于上世纪80末90初)上来。目的确实主要是想找骂,听点颠覆性的意见(毕竟不是一代人嘛)——假如有可能再拾起小说,恐怕得从头开始吖。
顾耀峰
你贴在黑蓝的几个小说,我看了大部分。现在知道这些都是你10年前的旧作——当然这不重要。它们呈现的是文字功底,对字词选用的讲究,技能性很强。这是由你的定型的小说观返照所达到的效果。那么你如何接受其他小说观呢?如果我说:你放弃80%的技能,把它换上20%的直接和不顾一切,能不能做到?如果一定要使用技能的话,可不可以增加点文本的流动性?安静、沉稳是好的,好的东西太多,就是弱点。水葫芦可以增加水里的氧、吸纳污垢,但常常有许多河道被大面积的水葫芦所污染。流动、冲劲、血性,是你这些文本最缺乏的、必要的东西——如果想在那基础上写得更好的话。此外,可以尝试放弃原来的小说观。
谢谢你喜欢黑蓝。
将计就计
一个人的文字/文本的质地(属性/机能)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到底有多大应是因人而异)都是与生俱来、难以掌控和改变的,也就是说,其内的某些构成元素跟写作者的禀赋天性血型直接相关连——当然后天学习操练的取向/口味对此既有强化也有改造(事实上文人而外的五行八作或多或少也如此)。所不同的是,某类人包容度更大,更善吸纳改变和被塑造(自塑和他塑)一些,在语言的运用上更具表演性且表演的路数更宽泛多样;有的人则比较地固执单一狭窄死心眼儿,他们孱弱自闭敏感多疑锐利神经质,不太为外因外力所动——不同(自然远不止两种)类型的优劣高下是无法笼统简单地进行比较的。
你说的意思很好,可这儿的矛盾和悖论在于,对每一个差异度很大的具体的写作者而言,不管是吸纳放弃调整还是洗心革面改弦易辙,无不是知易行难,而且这种“改变
”的尝试里也潜藏了不少的危险错讹与误区,需要在“行”的过程中反复调试辨析扬弃折腾……其中对“度”特别是对大的方向的把握尤其重要。想到这样的问题,于我,不免有时不我待的感慨。
赵松
这种扎实而稳健的风格让人看了真是不免肃然起敬。每个字甚至每个标点符号,都似乎细细琢磨过,尽可能放得恰如其位,就像京剧名角即便是练嗓,也要有字正腔圆的感觉,尽管在没上场的时候这样严肃地磨练会让旁观者觉得有些过于讲究了,但没关系,这就是一种态度,咿呀数段,也自有其微妙的韵味和堂堂正正的腔调。场景在不时的切换,人物似乎只是走动的影子,而所谓的逃遁者,虽然屏住呼吸般的尽量不引人的注目,可是额头上仍旧偶尔会闪出一抹微暗的光亮,十年没写?可是十年前的功夫已是老道如此,这本身也是一种动人之处吧,换一种想像的方式,会觉得作者就像一个形象干净利落的练家,表情温和,不动声色,动作简练而注意内敛,矜持之中又带着某种讲究的作派,但又并不会让人觉得做作,尽管有些字眼明显是过于讲究声音与味道了,不过也没关系,他耐得住寂寞,而作为读其文字的人,真的就像票友听某个角的戏,只被那腔调所吸引,似乎可以不必计较唱的是什么,字正腔圆的,不管故事了。优点与缺点,尽可以这里琢磨了。
将计就计
赵松兄谬奖拉。我现在倒是觉得,我的写作在一定意义上讲,是成也认真败也认真(一笑)。过度的认真与苛刻限制和限定了我——这不仅指在具体而微的写作上,它甚至影响和框定了自己的生活。就写作而言,苛严过度使作品内容题材风格语言受限,甚至进一步导致了写作的中断(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应该说是最根本的原因)——能让我首肯的东西太少,而自己则更多的处于眼高手低的常态中。过多的自我怀疑、挑剔不满,使得写作缓慢难产以至一再地被废弃和放弃,上述自我怀疑到后来事实上已经成了一种带本体意味的对写作自身的怀疑。
引一段旧文——
几年前,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描述过自己长时期以来的写作状态,那就是:不可能写;不可能不写。这两句话源自于卡夫卡对“德国犹太作家”生活的概括──其完整的意思为:不可能不写;不可能用德语写;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写法;不可能写(因为写作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绝望)──它揭示了德国犹太知识分子的语言困境或者说交流的困境。相当长一段日子里,我仅止模糊地将自己的状态归咎于对完美的过分苛求,还有便是对源源不绝炮制出来的印刷垃圾和深恶痛绝,而实质上深层的原因远不限于此。
“完美”的写作是不可能的(“完美”的XX也一样),可能的只是……使写作者彻底放弃,就象我眼下的状态。
赵松
所谓的完美写作,在我看来,其实首先就是始终兴趣、活力十足地写下去。它是件个人喜欢做的事。能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黑天才
克劳德·西蒙的《有轨电车》的第一大章的开始是由一幅房间里的画的细致描写着手,非常极端的进入,然后转入一个士兵的望远镜(枪上的,术语不管了)视角,我就看到这儿没办法再看下去了。他做得太冷静。在我很喜欢的他的《佛兰德公路》中也有这样的一章,在草丛中,看得也很辛苦。作为这篇小说,我看的时候,也有种没有走“极端”的感觉,但看到在饭馆、码头等处所的叙述时又觉得或许并不需要极端,后来觉得或许还是需要的,但不是我刚说的西蒙那种,而恰恰是你所说的“叙述的干净度不够,有N多拖泥带水的虚饰与枝蔓都应该斩去”。我不知道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具体写作环境,或许那个时候写作并没有很多人能交流吧,座谈会不晓得有没有效。不过还是觉得环境挺重要的。一起写呀。
亢蒙
不敢多说。文章第一感觉很像生铁的一篇小说,但是我又忘记是哪一个了。似乎整体的感觉都很像。小说语言紧密,质感坚硬,阅读感觉自然需要耐心,小说的环状结构很适合进行语言上的雕琢。有这样一个感觉,小说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砖头,我正放在嘴里咬来咬去,结果发现砖头很难咬,但是使劲的话可以咬下一些碎渣。后面的那个牛的文章,硬度似乎更强,很难不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阅读疲劳,有时候我个人认为语言的强度还是不要一致比较好,虽然说此时作者本人可能不关注情节,但是语言的口感太干硬,或者说,语言的强度过大,而且持久,在一定的数量上,就会造成文本上的墙体,也就是造成了描写和感知的“柏林墙”。使得语言本身成为了覆盖一切的烟雾。
今天再次的缓慢阅读了一次作者的小说,感觉仍旧是坚硬和不好下嘴。《盯视者》的语感是非常优秀的,语言和语言之间衔接的紧密而且牢靠,小说的结构确是散乱的。盯视者和窥视者,恐惧和谨慎,这些东西仅仅是让读者感受到了一个表面,可以这样说,作者语言的强度并没有让读者产生阅读的画面感,只是让读者感受到了语言的强度。作者本人也许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强度语言和字斟句酌的状态,多大程度上能够帮助小说的内部消化系统?或者说,一部小说,除了语言之外,其内里的环境、故事、情节、精神思维、哲学概念、甚至是小说内在的动态延展性,作者似乎很难照顾到。一部小说的静态表现的过多,那么,这部小说其实仅仅是一个文本,距离小说还很遥远。文本的意义在于语言和试验,小说的意义在于整体的可观性。抛开一些以语言见长的那些名家,单单说诗人们,其诗作也是不容易全篇制造一个墙体与读者隔阂的,即使是语言上很钻研和刻苦的名家,作品本身的哲学思索和内里环境是可以探知和揣摩的。楼主的作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作者在文章中建造了一个小说的骨架,然后用强度语言蒙了一层虎皮,最后还把虎皮紧紧地拴在了骨架上,让人无法撩开看看里面的空旷。盯视者本身的恐惧和怀疑,在文章中表现的方式是语言的雕琢程度,雕琢程度的加深或许可以使某些东西自然的显现,但是它不是屡试不爽的。那篇牛更是如此,文本的意义或许很大,整个文章简直是语言堆砌成的。上面我说到楼主的文章像个砖头,其实意旨的,也是作者小说是被强度语言自然堆砌而成。我个人理解的小说节奏需要控制,不仅仅是将语言的轻度增加,自然也不是仅仅的放慢叙述的速度,这些都是技巧性的基本训练,小说语言的节奏应该是可伸缩的。只有钢筋,没有水泥,房子永远是无法出现在土地上的。
阿呆
本意是想传达某种内在的“恐怖”与“惶然”状态——置身于一种无所不在无从逃遁的“盯视”下(真实或臆想的被“盯视”)的“恐怖”与“惶然”——但恰恰是这一点做得很不理想
你说的这种状态,我在阅读中注意到了。同时发现在后部从“翌日一早,十数个人乘了辆旅行车沿峡谷公路往山的深处驰驱。”到“篝火鲜红的舌头跃动着,舔破了密不透风的黑暗,周遭的岩树人形幻影般忽隐忽显。”这段中,可以说从被“钉视”的视线中脱离了出去——撑船的那段几乎露出了些许得意。不知道楼主注意到没有?在这甚为关键的地方不在状态,如果理解为刻意的放松不如说是泄气(或掉链子)准确。
虽然场景切换过多,但事件的大体脉络是可以掌握的。我的问题是:既然传达的是内在的“恐怖”与“惶然”状态,繁多的场景转换是否分散了作者和读者的注意力(无可否认,我的精力被过多无涉主旨的技巧、迷题耗散。)?密度硬度都不是问题,我觉得关键是要做到心无旁骛,要精纯。总的说来,这篇也是近期在黑蓝看到的最喜欢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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