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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前广场的左侧是一排铺面,摊位几乎挤到了路中央,工作人员不得不沿街画了一条黄线。经历了最初的几次违规和罚款之后,商户们变得谨慎。陈列着各种速食食品,饮料和毯子的摊位挪到了黄线之内。延伸向广场外的黄线尽头,有一间简易的活动房屋。朝向大街的侧墙上用红色颜料框出一个张贴栏,那里贴着层层叠叠的启事。在一张卷角的打印纸上,还能辨认出被雨水模糊的字迹:“旺铺转租,有意者面洽。82852”余下的三位数字被一张便笺的残片盖着。几个乘客在这里稍作停留。小瓦并未从张贴栏内发现任何值得稍加注意的变化。他看着他们向入口处走去。他们经过摆成长列的摊位,身处在同样的面容倦怠的人流之中。
平静的人群一阵骚动。靠近入口处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发生了争执。一些旅客停下来,还有一些旅客折回头来,在他们身边围了一个小圈子。小瓦站在人群外围,听着争吵的声音渐渐提高。更多的人闻声凑过来,几分钟之后,小瓦身处人群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将空隙填满。小瓦听到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叫骂声。一个戴着绒线帽的小孩从他身边往里挤。被小孩拨开的两个中年人不满地嘟囔几句。他们失去了有利的位置,被迫悻悻的往外退。小瓦打了一个呵欠,哈出一口白气。他早已经清楚这种把戏,人群期望的打斗迟迟无法开始。争吵平息之前,戴着绒线帽的小孩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小瓦一把抓住小孩的胳膊,小孩一愣,咧嘴对他笑了。他认得他。
小瓦从他手里买过一条烟。那时候还是夏天,小孩罩着一件脏兮兮的体恤,满头汗水,头发贴在前额上。跟小瓦说话的同时,他不停眨巴着被汗水弄得火辣的眼睛。他告诉小瓦,他住在街对面那栋出租房里,全靠这车站维持生计,一点儿也不用担心被人擒住。他们有个头儿,跟站上的警察是哥们儿。小孩收好钱,跑到水池边洗一把脸。小瓦注意到街对面的大门处,散落着几个姿色平庸的女人,她们是些流莺,身后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居民楼。小孩后来还到站上卖过几次东西,茶叶、手机、钱包,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一只乌龟。那个小东西缩进壳里始终不肯出来。
争吵最终不了了之,如同漩涡消失的河水,人流恢复了顺畅。前一个旅客踩出的水印来不及消失,就被新的脚印覆盖。人们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仍难免磕磕碰碰。摊点上摆放着金色的蛋卷和各色的饮料。一些旅客被鲜明的色彩吸引。一个男人戴着过时的鸭舌帽,双脚踩在黄线上。摊主懒洋洋的看着他。他可能需要一瓶矿泉水,或者是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添一条毯子。小瓦看着他收好购买的物品,随着他从入口处的大钟下走进车站。
进入调度室之前,小瓦蹭了蹭脚上的泥。昨夜下了一场雨,气象预报说近日将开始大幅度降温。今年气候反常,现在已是十一月底,还没有落雪。往年的这个时候,已经下过几场雪,绿化带上蓬满大块的积雪,连成一条长线。车窗上结满蒸汽,凝结的水珠下坠形成道道裂纹。透过这些裂缝,小瓦看到街上的行人穿着色彩艳丽的羽绒衣。道旁的小孩故意将雪踩实,溜出一道道光滑的鞋印。当天气渐渐转暖,新的一年开始。直到下一个冬天,同样的景象又再次出现。今年的暖冬不可避免的扰乱了固有的生活节奏。持续的温暖让人放松警惕,紧接着的突然降温又打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小瓦显然对此应对不足。他推开门,感到一阵寒意。
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从叠放的方式来看,显然已经被人阅读过。由于天气的缘故,光线显得比平时要昏暗。小瓦注意到窗台外的那盆文竹被移了进来,旁边搁着一只陶瓷水杯。窗户上附着薄薄一层水汽。小瓦将文竹移开一些,用手去抹玻璃上的水汽。一对拖着旅行箱的男女从窗前走过。他们紧靠在一起走向车道的另一端。呼出的白气跟着他们一路消失。很快,窗户上又结满了水汽,屋外的人变成模糊的影子。小瓦放弃了努力。他回到桌前,打了一个呵欠。逐字逐句阅读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建设路社区将进行网管改造,停水三日”。昨天读到的消息是红星路隧道开始进行装饰施工。小瓦从那条三百来字的消息里找到了“浮碉”这个词。校对员的一时疏忽给他带来一阵兴奋。同时,小瓦也感到隐隐担心。寻找错别字的游戏带来的乐趣已大不如从前。
门轻响了两下,紧接着被推开。屋内的光线好了一些。赵师傅拎着水杯,舔了舔嘴唇:
“今年真是怪。暖了那么一阵,温度说降就降。”
“年年都这样也就习惯了。”小瓦将眼睛从报纸上移开。“小马昨晚跟我说过了,发车了?”
“还有几分钟。今天报纸都说啥了?”赵师傅倚在办公桌上。一个穿着棉衣的小孩好奇的往屋内看一眼,很快又追上已经走远的父母。
小瓦把报纸递给赵师傅。赵师傅的打扰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快,相反,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门对面的候车通道上,一群民工盘坐在蛇皮口袋上,围成一个圈,玩着扑克牌。背对小瓦的那个人头有点秃,他握着一付牌。小瓦看得到最边缘的一张老K,上面有一道折痕。那是一副旧扑克,小瓦心想。
汽车发动之后,小瓦挨个座位开始售票。由于是起点站,一些座位空着。能看到坐垫的小洞上露出黄褐色的蜂窝状泡沫。有一回,他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把手垫在屁股底下。小瓦知道他只是为了把洞掏得更大一点。后来,他把手抽出来,稳稳当当的坐好。小瓦对着他挤了一下眼睛。一个中年男子把旅行包放在过道上,小瓦让他把包收进去一些。中年男子嘟嘟囔囔了半天,费了一些劲。那个包仍然露出一半在过道上。当小瓦回到座位上,车已经出了站。前方是火车站路口,从那里右拐直行,大概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到达一环路。之后沿着一环路,在几乎觉察不到的弧度上行驶。二十三点七公里,站内地图上用红色小字注明之后,重新回到进入一环路的路口。左拐直行,到达现在这个路口。在这个城市里,还有另外一路公交车,以逆时针的方式环绕一环路。两路车隔着一条时断时续的绿化带每天绕着城市运行。
远远可以看见火车北站公交站台。狭窄的台阶上挤满了人,线路图被结实的遮在身后。要想寻找合适的公交车号,需要拨开人群,避开散放在各处的行李箱。台阶下也站着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刚下火车。拖着行李从火车站出来,加入到人流中。他们懵头懵脑,几乎是被人流裹挟而前。长途旅行让他们看起来面色灰暗,浑身散发一种难闻的味道。经过短暂的步行,他们又由散乱的个体聚集为一个整体。每当公交车减速驶进车道,站在台阶下的人纷纷退让。要搭车的旅客迎着车向前走。两股人像先后打上海岸的潮水,很快混杂成一片。稍远的地方,旅客们加快了步伐。一个小孩伸手拉着父亲的衣角,几乎是在奔跑。公交车缓慢开动之后,人群很快又填补了空白。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好象没有发生过。
小瓦站在前门处,默记上车的人数。几个人拍打着后门,小瓦示意他们从前门上车。混乱的情形在几分种之内结束。汽车开动之后,小瓦打开身后的车窗。过道上挤满了人,即使不拉悬挂在头顶的扶手也不会跌倒。车厢尾部的人购票时需要通过几个人的传递。黄色的票盒里装满了零钞。小瓦坐在座位上,小心的把它们理顺,再叠成一叠。过度拥挤的情况将在几站之后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现在这些乘客大部分是衣着过时的务工人员,有时候会有几个戴着眼镜的学生,大多会在附近下车。在此之前,车将经过一个服装批发市场,一个劳工市场和一个长途汽车站。车厢内空气混浊,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当车辆突然加速或者减速的时候,人们才随之猛然清醒。小瓦经受着比这更大的折磨。每当他垂着头就要陷入昏睡,脑后的凉风就马上将他吹醒。既无法保持完全清醒,也无法合上眼睛,在来回的拉锯之中,小瓦感到额外的恼怒。要不是小马不尽人情的要求,他应当在温暖的调度室内读着报纸。一杯温暖的茶水,各式各样古灵精怪的新闻,年轻漂亮的情侣从屋外走过……当刹车发出刺耳的声响,车门打开,小瓦强打精神,默诵上车的人数。
人北路口,国美电器,梁家巷,三站之后,小瓦终于摆脱了悬挂在中间的感觉。他侧身绕开过道上的四五个人,回到座位上关上车窗。两个中年妇女手抓着头顶的扶手,脚下是好又多的塑料袋。小瓦听着她们之间的讨论。
“一次两次还没什么,长期这样,谁受得了啊。”
“就是,他也太过分了。你看看老三,都成什么样了。”
“我劝老三离了,她总不听。妈也劝过她好几次,她也不听。”
染着褐红色头发的那个妇女注意到小瓦看着她们。她拉拉对方的衣角,停止了交谈。小瓦把脸转向挡风玻璃。从后视镜上看得到年轻一些的那个妇女嘴边多了一颗痣。不知道“老三”是不是和她们一个样。她们的眼睑惊人一致的下垂,下颚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老三厌倦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浮现在小瓦头脑中。
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并行在汽车右侧。赵师傅嘟囔了两句,汽车开始提速。出租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对男女。小瓦看着他们模糊的两颗头渐渐往后,最后完全消失了。车窗外是白色的行道线。超过了出租车,汽车再一次变道行驶。远处间断的白线靠近汽车变成一整条。它们飞快的钻进汽车底部。随后,再由车尾向远处延伸。那辆出租车远远的跟着汽车。车头前方是遵循规律的一段黑一段白。在那之后更远的地方,也是一辆辆车。小瓦知道,城市中的无数乘客和他一样。他们一遍一遍进行着重复的观察。行道线和汽车的机械运动每多一次,倦意便更为沉重。
汽车在人行横道前停下来。经过片刻等待的行人,心急火燎的穿越大街。一位老妇人慢慢的走着。身旁的行人早已越过街心的狭长地带,离街道的另一侧越来越近。老妇人带着犹疑停在街心。那里围着铝合金栅栏,两头各留着一个狭窄的出口供行人进出。信号灯仍然闪烁着绿色的小人。越过街道的行人朝着汽车的来路行走。他们埋着头。路旁的服装店内传来阵阵流行音乐。过道上的姑娘随着音乐轻声哼着。她有一头栗色的长发,烫成漂亮的卷发。刚才她把座位让给了一位老妇人。不用转头,小瓦知道她也一样衰老。停留在街心的老妇人静静的站着,她早已经学会了忍耐和等待。信号灯转成了红色。汽车发出一阵轰鸣,从她身后开过。姑娘伸手抓住吊环,露出半截光滑的皮肤。音乐声越来越远,姑娘盯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姑娘在磨子桥下了车。吊环轻轻摆动,小瓦忍不住伸手够了一下。急于上车的乘客在前门处挤成一团。小瓦提醒他们排队上车。绒线帽小孩和他的两个同伴夹杂在人群中。小瓦愣了一下。以前从未见他们上过车。他们堵在过道上观察着乘客。小瓦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穿着皮夹克的小个子心不在蔫地四处打量。另外一个穿着耳洞,他垂着眼睛,不时往四周一扫。对接下来将发生的扒窃过程,小瓦烂熟于心。小瓦整理好新收的零钱,他们已经物色好对象。一个肥胖的男人处在他和皮夹克之间。小孩站在靠近小瓦的地方。穿越红星路隧道之前,小孩挪到了胖子身边。他看起来又瘦又小。帽子在锃亮的公文包对比下,显得格外破旧。
汽车开始减速,车道旁的非机动车道边缘渐渐上升。潮水般的阴影自下而上,首先淹没了小孩的身体。然后是稚嫩的下颚,略带讥诮的嘴唇,发红的鼻子。在淹没眼睛的一瞬间,小瓦产生了梦境般的恍惚感:乘客们被时间之海所包围。漂浮的身体随着阵阵浪涌轻微晃动。他们面带微笑,享受着自己的处境。身体为之幸福的颤抖。
面对突然降临的黑暗,乘客们并未惊慌失措。几秒钟之后,车头大灯将会打开,隧道墙壁将柔和的灯光返回车内。人们彼此见到细节模糊的面孔,从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找回自己。在最初的黑暗中,小瓦安静的呆在座位上,深怕即使某个最细微的动作也会引起无可挽回的后果。金色的光晕逐渐褪去,还原成黑白的单一色质。耳边不再是遥远处传来的声音。小瓦听清了,那是鞋底和地板的摩擦声,汽车行驶引起的风声。他睁开眼睛,对面的窗外闪过一条条竖直的线。从挡风玻璃看向前方,隧道内壁一块一块的板壁速度加快,最后变成了一条条竖直的线条。小孩和他的两个同伴,站到了靠后的位置。胖子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一个紧接一个的光影击打着他毫无表情的脸。穿过隧道再往前走有一处站台,小孩他们将会在那里下车。小瓦舔了舔嘴唇,准备迎接重新开始的庸常生活。
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就能看到隧道的天花板上悬垂着一个标示牌。绿色箭头指引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辆车。车前灯打在地上,向四处反射。黑色的路面分成一粒一粒的物质。小瓦无法清楚的分辨出每一粒石子有何不同。到最后,它们一起涌进汽车轮下,根本无从分辨。乘客们克制着烦躁。他们带着同一副表情,用各自的方式打发漫长沉默的旅途。有的人看着窗外,每当出现一个维修小门,就在心里默数一次。数字很快积累至两位数。他得拼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才能继续数下去。紧挨着的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将手藏在兜里。那里装着一包廉价香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他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把它们拿出来。那个小孩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天花板。他的两位同伴四处张望,对沉闷的气氛感到不适。小孩的嘴巴轻微的蠕动,他终于吐出那个数字。
“二十一。”
小瓦看着他。这一次,他盯着小瓦,所有乘客都能听见他颤抖的声音:
“二十一盏标示灯。”
小瓦回头看着那个车后的绿色箭头,已经越来越远了。当他将头转向前方,一个新的,明绿色的标示牌迎面而来。有人大胆跟着小孩吐出那个数字:
“二十二。”
越来越多的乘客加入到数数的行列。当花白胡子的老头喷出一口烟,和全体乘客一同发出那个单调的音节“三十”的时候,小瓦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无助和绝望。汽车将在这个有八十盏标示牌的隧道里开始永无止境的跋涉。
【论坛讨论】
老残
非常有耐心的东西,对每个事物的描写都很精细,只是整体看下来,总觉得起伏小了点,有点走直线的感觉,一路走下去,走到该差不多停的时候就停了。这样的叙述也不是不好,只是稍微淡了点。在看的时候,我总希望能在某个地方你能着重停下来好好写一下,可惜这样的地方不多,除了那个孩子好象就没有了。
欲望的旋涡
观察得比较细致,而没有琐碎到令人生厌。
也许可以多在“环线”的“环”上做文章,现在它只是其中的一段,看不出什么“环”来。
但成都怎么会11月底下雪?成都多年不下雪了。
乌白丸
一开始想过要不要把整个环写出来。不过问题在于,如果写整个环,会不会显得太无聊了。那么多站,如果全部安排成观察和乘客的对话,太闷。可能我还缺乏把无趣写成有趣的本领。说到底,环这个东西无非是说生活一再重复。可能我没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失败了。
成都不下雪,我乱写的……
邱雷
眼光沉静细致,目力所及之处样样清晰可辨。在环境上消耗的笔墨看似要为一次发作积累能量,但能这么一路憋到底也挺沉得住气。我觉得还可以对细节做一做拣选,“有用”的自然不必说,“无用”最好也能无用得恰到好处。结尾的变故很有设计感,增生的标示牌是个蛮好的道具,但还是“显”了点。
乌白丸
细节的拣选,嗯,记下来。我暂时还缺乏对“没用”的细节的合理取舍的能力。有时候可能太用力,本来可以自然带出来的细节没出来,不该出来的反而出来了。
标示牌那个,写的时候想过换一种方式。比如用对话或者车上的细节来展示,但是觉得那样字数太多,太懒了。
谢谢几个斑竹的意见。
邱雷
嗯,用力过头的坏处,往往比松松垮垮不用力还要让人难过。关于标示牌,我觉得如果不是非常必要(譬如在情节上,在整体的气息上),那你不妨放弃它另寻出口。起码可以先带着这样的意识去思考,会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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