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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几个月,我都没有认真地收拾屋里——像平时那样,一到周末就清扫每个死角,把沙发和桌子换换位置,再用洗衣粉擦洗厨房的地面,把厕所的白窗帘卷到窗外晒晒霉。我也再没去买过菜。回成都前,厨房两个青椒没有吃完,回来后它们依然在那里,奇怪的是,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变烂发霉,流汤滴水;这样一来我更不愿意碰它们,怕一摸,我的手或者青椒就马上变烂发霉,流汤滴水。我仔细观察它们后,再也不进厨房,也再不提那两个青椒。
  灯发出的光散成一个钝角,隔着夜气看着公路,似乎更象是为活动的物体专门设置的舞台。车啊人啊,一到晚上就来来回回展示自己。重大有道很长的围栏,几乎是完全水平地无限地延伸开来,教学楼或者灯光球场什么的,也是完全水平地排列着,两条水平线间是看不完的黑,湿答答又冷的黑。不仅不能翻过那围栏,就算进到里面去,也走不完那黑。我们看来看去,象在山里那样喊话。其实我们可以喊着说话的,这里声音不多,如果我们小声说话,在这黑里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摩托车也好,蹦蹦车也好,过往的响不停的手机铃声也好,都是为这黑准备的,它们能亮,又响,从远处就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在黑中的人不会忘记走路。而在妈妈的家里,每晚能听到楼下的玻璃门喀哒喀哒地响,是住在楼上或楼下的人喀喀喀按密码键盘,0986713井号,随后便,哒,门开了。说到这我想念起她来,进大门的路是用长长短短的石块拼接而成,我倒不担心她的鞋根陷在里面卡住,而是很晚才回家时,在地下车库的楼梯上跌倒。上次跌倒时头顶裂开个大口子,倒在角落里,没人去救她。妈妈总说:“你莫妖意儿!”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方言,大多数人好象听不懂。就是别得意,别得意忘形。有时觉得她的话是不重要的,而且再不会重要,但她为何觉得我得意忘形了呢?过了很久才告诉我她摔破了头,并让我在黑里走时一定要小心脚下。我也担心走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有夜盲症,从傍晚开始就看不清东西,临到了没灯的小路和楼梯口,我便不走了。
  到夜里,只有大学城那一条笔直的公路上空团着橘黄色的光,但雾气苛刻又粘稠,偏不让光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住的这栋楼并不高,但站在屋顶上就能看到整个虎溪镇。熊坤让我注意下面的房子,全都是见缝插针地胡乱建造着,但这胡乱建造多了后反而有规有律,像小孩子玩开火车,他们全都张牙舞爪,但仍排成了火车。我好像高高在上,驾驶着火车,缓慢但阵仗很大地去踏平未知的领域。雾气往我脸飘了过来,身后的雾气飘到更远的地方去阻挡着光,整块地域看起来象覆盖着干又厚的岩石,只在大学城的公路那里裂了好长一道口子,里面的熔岩透出照不穿地表的光。虽说是高高在上,但由于恐高我只去过两次屋顶,一次是出现了星星,第二次是专门看虎溪的房子。夏天,我站在窗台面前向楼下垃圾堆里的狗吐琵琶籽,狗很瓜,根本察觉不到打在它身上的东西从何而来,楞不几地被打了好几下,才哀叫着跑开。刚好那里支了个路灯,琵琶籽有时打到灯的铁罩上,叮叮地很是响亮。但是路灯,是的你是路灯,为何不彻夜亮着呢?你睡得那么早,让半夜回屋的我,如何察觉前面的石阶?走在那一团黑里,那么黑,连河的声音都听不见,我甚至觉得如果身体正在失去平衡,在短时间内是察觉不到的。
  到了输液时间,我还有功课没写完,我对护士讲,左手的血管都肿着,右手还得写字。她拿来软针管,这样我的手能活动而不会血肿。我想,好呀,软针管;是你呀,软针管;你会被温柔地送进血管里面随着血液轻轻上下浮动着,对吧。没想到软针管外仍附有个金属针壳,比五号针头还要粗许多,得由它抱着软针管,狠狠往我肉里一扎。但护士的手一定要快,立即把针壳顺着流管抹下来,再把另一根流管接拢。可是她慢了,或者由于紧张,不小心碰到针壳,让它在我手里捣了一捣,于是回血马上充满了整个流管,冲出流管,在地上打得啪嗒啪嗒地响。周围的人短促地喊:“快!”护士在这时碰翻了挂液体瓶的架子,另一截流管顺着液体瓶朝墙倒去,她伸手去抓,没抓住,这边我血正在流,而现在她要做的是立即把两根流管接陇,让液体瓶里的水把血压回血管。我眼睁睁看着手上接的那个我以为温柔的东西,结果却象怪物一样把血抽出扔在地上,护士在慌忙扶架子,周围的人只是喊着“快,快”,没有人想到要立即解决我正流血的手。
  学校外面有块白色的灯箱牌子,上面是红十字标识和电话号码,在中国银行的ATM机开张前,它是街区最白亮的牌子。我总希望它亮得均匀,亮得透彻,可是,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关呢?我天天路过,它从不因为我的注视而亮得均匀透彻。有一次第三根灯管熄灭了,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我象梗了一口白米饭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它,希望它继续白亮并且均匀起来。学校里好几个地方堵着山,从食堂到寝室其实是绕着山走了一遭,而我们并不晓得那山阻隔着我们,直到“一棵树观景台”所在的山头被挖平后,能直接从寝室阳台看到教学楼,我们才晓得去食堂吃饭,中间的路途走得多么不值得。原本去往“一棵树观景台”的路上安了地灯,象北斗七星那样高高低低安置着,现在北斗七星被铲了,通向教学楼的路反而看上去被掐断了,让你即使有灯,也怎么都找不到掉在地上的一毛钱硬币。


【论坛讨论】

赵松
  第二大段写的好,好得很,是你所能做到的最佳状态,而文字本身也是好的,甚至能让人闻到黑暗的气味儿。“灯发出的光散成一个钝角,隔着夜气看着公路,似乎更象是为活动的物体专门设置的舞台。车啊人啊,一到晚上就来来回回展示自己。重大有道很长的围栏,几乎是完全水平地无限地延伸开来,教学楼或者灯光球场什么的,也是完全水平地排列着,两条水平线间是看不完的黑,湿答答又冷的黑。不仅不能翻过那围栏,就算进到里面去,也走不完那黑。我们看来看去,象在山里那样喊话。其实我们可以喊着说话的,这里声音不多,如果我们小声说话,在这黑里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摩托车也好,蹦蹦车也好,过往的响不停的手机铃声也好,都是为这黑准备的,它们能亮,又响,从远处就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在黑中的人不会忘记走路。”这些文字真的不错,令人惊讶,仿佛能听到声音的回响了,还有那些暗自流动的夜气。第二大段可以做为基础,去重新写一个小说。因为后面那几段找不到方向了,不要管它了。

陈卫
  这是为了避免对一种在程度上深刻、但在类型上庸常的情感的表达——比如,对故乡的思念,对友情的珍视,等等,它们很庸常,但由于作者个人的特殊而自知这情感必有特殊之处,但一瞬间确又找不出其特殊,可内心奋涌不能不表达,这时,艺术家往往会自动地、被迫而又自然地、甚至不太清晰地采取一种表面看起来很怪的表现手法,即:失去“情感眼”、或者我以前说的“圆心”,视线就聚焦到圆心周边的事物上,于是,在圆心(不得不)缺席的情况下,原先未被记住的,或者原本不重要的事物、细节、道具,都煜煜生辉了,它们幸运地被选中,是因为核心不得不被抽离了。
  
但是,没有丝毫提示的暗示也就构不成暗示;而且实际上,谁也掩盖不了;采取这种方法的本文其实还是流露出“情感眼”的:写妈妈那里,为什么这么好,为什么这里的好既不刺目又对全文起着龙骨的作用,就是这个原因。
  
而语言,甚至对字词的敏感,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有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天赋,似乎不需要热爱、不需要追求、不需要通过阅读苦苦训练,因为他们的学习更重要地落实在日常生活中五官体察,声形色味,没有一样不是新的。而对象其实不可能是新的,只是作者清楚自己除了新的、又不突兀的表达,没别的可能。在这样的前提下,写,或不写,或有需要则写,无需要则做自己更重视的艺术形式,完全是随意的。

袁群
  单就这个而已,作者还是急于想完成一个作品了,完成它,就了一桩心愿,因而后面显得急,显得不再那么随性散淡。相对来说,小说还是短了。或者只是想摆脱一些牵挂,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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