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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雾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脱下雾,最后停在小饭馆临街的水族箱玻璃上。几十尾金鱼在光里游——金红色,水红色,灰色。看起来真温暖,美芽想。不知道鱼自己怎么想。一些大大大小的海绵马趁着雾气爬上了树,这会正伏在街道两侧的树梢上,眼看越缩越小,最后一缕水汽从马尾巴尖上跃入空中,街边顿时腾起了一簇簇透明的火焰。
看了一会儿街景,美芽发现十几分钟前点的茄汁牛柳还没到,便站起来,从铺着蓝白格子布的方桌之间挤出去,中途裙摆扫翻了一位先生的银色鼻烟壶,个嗒掉到了地上,顷刻碎成了一摊粉末。美芽心里一紧,抬眼望了望那位先生——他对刚才的事故毫无觉察,只顾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一位戴低沿阔边帽的女性,也许是看得太久的缘故,似乎整个人都凝固起来了,脸部五官的边缘慢慢往里陷进去,双唇结合的地方也粘连了起来(一时大概无法再开启)。脚步在桌旁顿了顿,等记起了自己点的茄汁牛柳,美芽才又继续朝角落里的厨房走去。厨房是敞开式的,绕着门框围了一圈蛋形马赛克,一丛丛橙色的火光从门内向外冒,像藏着一个有夕阳的黄昏。
门内是一条狭长型的走廊,两个戴白帽、肥硕的厨师一左一右靠在墙上——差不多占据了整个走廊的宽度,两人似乎正看着前方的什么东西,背影显得十分专注。旁边,水池里泡着几条肿胀的茄子和一些不停蹦达的虾。橙色的光从两个厨师之间挤出来,势头已经减弱了许多,软绵绵摊在地上。美芽往前走几步,目光刚好架在两个肩膀的凹处——
走廊顶头竖着一堵墙,那团橙色的火从墙中央的一个方眼里迸出来,火光里似乎有一些暗影在四处移动,美芽盯着看了一会儿(比如盯着夜晚月球上的环行山),辨认出一些白色的人形。这时,火光和那些暗影一起骤地缩进了墙里,墙上出现两个戴白帽子的男人的脸,美芽的脸,往后是用餐区靠墙的一列桌子,四面围坐着几个塑胶的人形模特。这些消失之后,镜中显出一个马戏团,刚才那朵橙色的余焰退到了两面猩红色的帷幕背后,继而两头大象从火焰消失的地方跑上了场,紧跟在后面的是一位穿白色紧身衣的小男孩。他走到场边——镜子顿时被他的整张脸占据了:一张酷似小烟宝的脸,嘟起的上嘴唇,右眼睑下的褐色雀斑——,朝观众鞠了一躬后,男孩翻身上了象背。
紧身衣男孩从一段悬梯的尾部灵巧地向上爬去,手脚并用,很快消失在了黑暗的高处。几秒之后,他再次出现在镜子里,站在紧挨马戏团顶篷的跳台上,对着场下抛了个夸张的飞吻——美芽这时候几乎确定那个男孩就是小烟宝了,因此对他这个带取悦味道的动作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在一阵密集的鼓声和眩目的灯光中,男孩纵身跳下,被地上的弹床抛起十米左右的样子,在空中不停做着利索的前空翻后空翻旋转空翻,还抽空冲着观众扮鬼脸。几个回合的表演中,男孩始终像片羽毛一样轻盈、自在。“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呢?……他真高兴,像个明星。”一阵莫名的沮丧袭向美芽。镜子里,兔女郎们顺着四条象腿涌上象背,把紧身衣男孩包裹在了一片柔软的粉色胸脯中。
“看,湖结冰了。” 男孩扭头转向身旁的女孩说。后座的小烟宝扭过头去,车窗外,一面青灰色的湖躺在同样颜色的天空底下,冰层破碎处,依然看得见粼粼的水流。但也可能是阳光。小烟宝跳下了车。
小烟宝在湖边走走停停,拣了块小石子往冰上掷过去。石子在冰面上滚了几滚,停住了。湖很大,很安静,安静得结冰了。对着这安静小烟宝有点心里发虚,把小石子攒在手里,不敢再扔。再看了一会儿,小烟宝觉得这个湖原本大概不是湖,而是个到处乱走的家伙,被谁施了咒,变成了一面湖。一些房屋错落在湖四周的山腰上,森白的风干的木头,像是藏在山底下的某头史前动物露出来的骨骼。小烟宝看见不远处有一排小巧的蓝色屋顶,还有一个红白相间的吊塔。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咯吱咯吱咯吱吱吱……路途走到一半的时候,小烟宝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并不是由弱及强地渐渐靠近,而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但也有可能声音开始出现的时候小烟宝没有留意——他把脑袋往后转过去,长满枯草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小孩,穿着一模一样的鹅黄色连帽外套和草绿色灯心绒裤子,蹬着两部一模一样的儿童车,咯吱咯吱吱。等他们挨近小烟宝脚边时,小烟宝发现,他们长得也是一模一样。两个人同时朝着小烟宝仰起脸,左边那个开口道:“你去哪?”他们的脸蛋长得十分好看,一份好看还不够,扩大了一倍,让人浮想联翩。小烟宝光顾着看他们,左右左右,甚至有些目瞪口呆,所以并没有把这句话听进去。右边的那个又问了一遍,小烟宝这才回答:“那里。”边指了指前面蓝色屋顶的地方。“哦。”两个人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拖长了声调,同时说。他们的前车篓里堆满了明黄和褐黄色的落叶,有几张被风卷起吹到了路边。“这些是你们收集的吗?”小烟宝问。“我们走啦。刚才看到你在这儿才过来的。”见他们没有回答,小烟宝又朝车篓里望了一眼,这会里面堆满的全变成了眼珠,大大小小,颜色不一。“我们走啦。”两个人又说了一遍,用脚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把儿童车往后倒。于是小烟宝也掉转头去继续向前走。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下子又不见了——小烟宝飞快地把身体朝后方重新转过去,见那两个小孩骑着车往路那一头过去了,因为是下坡,他们离开得很快,两顶帽子被风兜着,平举在空中,一颤一颤的。小烟宝闭起眼睛,发现再想不起他们的脸来。睁开眼时瞥见路边的枯草中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星星点点发着光,小烟宝走了几步低下头去,见是刚才车篓里的眼珠,便拣了一颗浅紫色的拿在手里转来转去,虹膜里的瞳孔懒洋洋地眯成了一道细缝。
再往前走,路渐渐宽阔起来,刚才的田野消失了,能抓住目光的只有空中的吊塔:它显得越来越大,大概有小烟宝学校教学楼的两层那么高,右侧连着一截铁梯,延伸到吊塔的中部,铁梯结束的地方有一个瞭望台一样的突起,像个僵硬的喙。这时空中响起一阵铃声,似乎来自云层上空,小烟宝不禁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然而天空空无一物,连朵云也没有,漠然地和小烟宝对视着。铃声持续着,被一股看不见的电流推向各处,像水一样均匀、毫无变化。小烟宝推测着它可能持续的长度,然而这件事似乎很困难,而且他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担心,怕铃声随时可能结束。正这么想着,铃声被掐灭了。小烟宝叹了一口气,继续走了起来,直到看见了盖蓝色屋顶的一排房屋。一道大门竖立在小烟宝和那排房屋之间。
美芽从卖鱼人的手里接过盛满水的透明塑料袋,举到眼前。两尾鲤鱼幼仔随着水波在阳光中悠闲地摇曳着,薄薄的嘴巴上下开合,毫不理会美芽的目光,对水中的同伴同样浑然不知——彷佛整个世界只是一摊水。美芽着迷地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学着它们,嘴巴也一开一合起来。“这些是鱼饵。”卖鱼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美芽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问:“怎么喂?”“都写在瓶子上呢,喏。”卖鱼人斜叼着烟,从美芽手里取回瓶子,转了转瓶身,让她看上面的说明文字。“哦,好。”其实也没仔细看。又在摊子前站了一会儿,再没什么可说的——“再见。”
“再见。”小烟宝又望了一眼池中的仙鹤,拐弯走开。那眼喷泉已经干了,灰白色的水泥池底露了出来,风干了的苔藓一粒粒粘在池壁上。池中央的假山上站着一些假仙鹤,笔杆似的腿插进石头里,作出振翅欲飞的姿势。
走上一座拱桥,来到之前看到的蓝顶屋子跟前。每间屋子都带一道铁门,却没有窗,只在靠近屋顶的地方凿开一排小小的透气孔。小烟宝从第一间开始往前走,每到一扇铁门跟前就摇一摇它们,制造出一些喀啷喀啷的响声。就这样走了一大半,发现每一间都锁得牢牢的。越这样,小烟宝越是奋勇地去推那些门;到了倒数第三、四间的时候,门开了,小烟宝没料想到——过去的那段时间以来他一心只想着推那一扇扇的门——,趔趄了一下,跌进了门背后的黑暗中。
门在背后合上,缓过神后,小烟宝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味道,同时,在他眼前浮出一幅画面:他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拆开美芽给他买的一个绛红色八音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布满小毛刺的齿轮……上紧齿轮旁边的发条后,叮叮咚咚的音乐使夏天黏稠的空气震颤起来。小烟宝用鼻子吸入了更多这样的空气,试着往前走,眨眨眼看那黑暗里面藏着什么。有那么几秒,当天早晨醒来之后的情景闪现了出来,就像一页书戳破了,之前那一页上露出了几个字,小爪子似的揪住了他。左右望去差不多都是黑乎乎的一块块,一层叠一层,目光使劲往里探进去也毫无变化,真泄气。高处的透气孔里漫进来一些屋外的光,没跑多远就被黑暗结实的盾牌挡住,轻飘飘的、没有着落的一小朵挂在那儿。几乎是一瞬间,这一小朵的光亮消失了,融解在了更多的新的光之中,从不远处的天花板向小烟宝的头顶滚过来,就像一卷倒挂的光毯从墙角那头摊了过来,原本卷在毯子皱褶里的景象沿着天花板纷纷往地面落,撑起来,直到整个儿立在小烟宝眼前:在围起空间的四堵墙之间搁满了一模一样的几十张小方桌,上面落满了木屑,木屑之央立着一台台银灰色的缝纫机(功能彷佛是制造这里的寂静)和同样颜色的物件,在最靠近小烟宝的桌面上依次放着一把剪刀,小链子,黑色的皮革,和几颗钮扣,几块布。小烟宝沿着桌子之间的通道往前走,看见左侧的一张桌子上趴着一对木质的翅膀模样的东西。小烟宝把它拿起来,一条细细的链子把两片薄木片连在一起,链子的另一面上粘着两条黑的皮带子,末端各钉一对钮扣。木片上有一些羽毛似的纹路。小烟宝把木头翅膀移到背后,用皮带子扣在两边的肩膀上,大小正合适。他在车间里走了一圈,再没发现什么,从之前的铁门走了出去。
阳光和一下子重新广阔起来的空间让小烟宝晕眩了几秒。外面的景色和之前相比没有什么改变,依然没有云,只是天空中的那轮落日更斜,更大,阳光里的红和黄渐渐增浓,屋顶的蓝暗了下去,前方红白相间的吊塔却更鲜明了。绕过一个花坛之后,吊塔底部毫无遮挡地整个露出在了地面上,小烟宝像只猫一样踩着附在塔身上的铁梯向上爬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那个凸出的平台上。从这里往刚才走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湖还独自躺在那儿,现在它是墨绿色的了,像个不知通向何处的大洞。这时一阵锯木的声音响了起来,响了一阵之后小烟宝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手机的铃声,屏幕上的小人头像不停闪动着,下面的名字显示是“美芽”——
“我买了两尾鲤鱼仔,”美芽站在一扇门前,从衣服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拣了一条黄铜的插进门孔,喀一声打开门。一道斜影掠过躺在客厅地板上的一小块残余的夕阳。
“等它们长到很大时,就可以用绳系住尾巴放到窗外,这样,下雨或者天晴的时候它们就能飘起来了,只要它们愿意。”
“……唔。”
“你在哪?”
小烟宝想了一想,说:“湖边。”一阵风呼地掠过听筒,美芽说了句什么,小烟宝没来得及听清。风势突然大了起来,背后的两扇木翅膀互相撞击着,发出夸踏夸踏的声音。小烟宝扶住平台边上的栏杆防止自己摔倒,边不得不把电话和那一头的“喂喂”声放进口袋里,来不及似的去抓栏杆的扶手,等这阵风渐渐过去。半路上出现过的铃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小烟宝听出它来自蓝色屋顶房屋前的工厂入口,于是往那里望过去,一群穿统一藏青色上衣的年轻女孩,正三三两两地跨过那道门,向这边涌来。
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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