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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明,我在暗。这样很好。

  “嗯?”
  “嗨,亲爱的,想你了。”
  她是在阳台上晾完最后一条床单,把床单在杆子上拉挺括了,手机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才走进来接听的。她看到来电显示,猜着这个电话葫芦里又卖什么药。听到他招牌式的热情,她翻着白眼:“又来这套。不知道的还以为紫霞欠你好多钱。”
  “谁?”
  “呃,哦。”她从镜子前的面纸匣子里抽出一张,塞在左手和电话之间,“和你开玩笑。一个文学典故,里的笑话。”
  对方若有所思似的哦了一声,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亢奋的调子:“好想你啊。有没有想我?”
  “你又不差我钱。昨天会计告诉我,你们公司那笔款已经过来了。”
  “你这个女人,怎么把钱看得这么重?”对方显然有些生气。她想或许是因为他始终还是不知道紫霞是谁。她一边在转椅里坐下,一边笔直地伸长手臂按着空调遥控。
  “咳,钱才不重呢。你们都是用支票啊、转账啊、刷卡啊,别以为我不……”
  “你在干什么?这么久才听我电话。”
  “修水管,洗衣服,还有……总之是家庭妇女该干的事情咯。”
  “哈哈,家庭妇女?修水管是男人干的吧?”
  “新时代的老式妇女都会。”
  “嘿嘿,这么能干,那我要是娶你做老婆岂不是很省钱?”
  “修水管收费。做老婆免谈。”她忽然有些烦躁,把视线从镜子上挪开,“你到底什么事啊?”
  “没事。就是想你了呗。为什么一定要有事才能打电话?好朋友之间难道不可以没事打打电话、问候一下、联络一下感情吗?现在是周末,我的私人时间。我在我的私人时间里想念你,就给你打电话。你看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从来不打电话给我。那么我给你打咯。你这个女人,没良心啊。你就是这样看待朋友之间的关系的吗?”末了,他还加上一个占了上风的语气词表示反问:“嗯?!”
  她本来想说“朋友不是用来利用的,是用来践踏的”——不过这是加菲猫的台词,这么有趣,他一定不知道。这句有趣的台词变成了镜子里的一个微笑。她想着一会要把镜子挪到别的地方去,它在台子上,占了太大地方,于是转着椅子看房间里还空着的白墙,似乎只有门后面还有空地。她想需要几根钉子,可能要打膨胀螺丝管,很麻烦……
  “没话说了吧?你不是牙尖嘴利的吗?”
  “没有啦。说明你进步大,演讲很精彩。这么一长串反问句、设问句,很过瘾吧?”
  “嘿嘿。”他还似乎真有点不好意思,“有没有想我?”
  “唉,都说过了。你还会聊点别的吗?”
  “你没回答我呢。”
  “算了,我还是跟你联络一下感情吧,反正家务干完了。”她坐正了身体,手肘支着桌子,顺手从笔筒里抽了支铅笔,在手边一张发票的背面写下:感情。
  “你儿子怎么样了?”
  “很可爱啊,很胖,很健康。”
  “唔,有没有会叫爸爸?”她漫不经心地在刚写下的字上画圈。
  “喂,你这个女人,一听就没常识。哪里有5个月大的小孩就会叫爸爸?”他的声音又得意起来。
  她在纸上写:爸爸,一边自我解嘲地笑了:“别这么刻薄。再怎么说,在生小孩的事情上,我有机会获得比你更可靠的、以及更多的,直接经验。”
  “那你要生了才有这些经验嘛。现在没生就是没经验。你说是不是?”继续得意,狡猾狡猾的。
  “好,这个问题上你赢。”
  “本来就是我有经验嘛。你也不小啦。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生子?”
  “再说吧。”
  “什么再说。我觉得你在逃避。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过程人生才算完整,去体验一切你可以体验到的,人生才更加丰富、精彩。”你一定也觉得你在演讲了吧,果然他像忽然想起来更好的主意:“再说你马上就是高龄产妇啦。对身体不好,生下来孩子……”
  她写了一个再,忽然怒了:“诶?我年纪大把,我高龄,关你屁事。你好象还很小是吧?先生你是不是十八岁啊?老来得子是不是很牛逼啊?”
  那边爆发出一阵大笑,伴随着一种特别的、笑的时候吸气而在喉头形成的短促音。
  “终于憋不住了?嗯?又说脏话了。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
  她猜测他或许一个人在新装修的私人工作室里,环境宽敞整洁,现代化的设施,个别地方还安置了些有情调的家居装饰。没有生意的周末下午,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阳光那么明亮……她的窗外阳光也特别好,这样好的太阳不洗晒东西简直会遭天谴,所以她把阳台全晾满了。阳光也造成一种今天很暖和的假象,事实上西北风一吹,外面的天看着明媚,骨子里冷。现在,空调口长叹了一声,接着终于有暖风出来了。
  “我不常讲粗口,是你挑起的。”她嘟哝着,放下笔,去摸烟,“你别把我妖魔化。”
  “你在点烟?”
  “嗯。”
  “我想念你抽烟的样子,叼着烟,撸着袖子,说着粗口……我总是对别人说有这样一个女人……”
  “说过了别把我妖魔化!而且不要在别人面前诋毁我。”
  “我觉得很好啊。”
  “那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你要告诉我。”
  “真相就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兼职家庭妇女,世道艰难,你把她惹急了她什么都敢干。但其实呢,她就是一个闷蛋。就喜欢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她看了一下被风刮得鼓起来的床单,盘算着两个大夹子的力道够不够,停了一下补充说:“一个人,不用说话,呆着。”
  对方沉吟了一下,或者在想象一种他能够理解,但是说不好,不确切的场景。
  “每个人都有两面性。那个说粗口的你也很真实啊。”
  “妈的,你有完没完?”
  “哈。我就喜欢你的性格。动不动就发飚。”
  “哼,是不是一向都是你朝人发飚,偶尔找个人朝你发发飚很有趣?”
  “对啊。一向都是我跟别人发飚嘛。但是我喜欢看你发飚……”
  “你还真是……”
  “你这个女人态度虽然差,但是总是会告诉我真话。”
  “哼哼,下次真话收费。”
  “真的。跟你在一起很轻松,不用防备,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
  “有钱人真可怜。”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你又来了,好像有钱就是有罪一样。我又不是偷又不是抢,也不是任何违法手段。我解决就业、依法纳税……”
  “你还合理避税呢。装蒜。我们赤脚的什么都不怕。就你们这些穿鞋的、坐车的,日防夜防,怕人算计。”她狠狠地在烟缸边上敲着烟灰,稳下心神,不就是扯淡嘛,扯吧扯吧。
  “嘿嘿,有点钱确实也不好啊。不过!我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财富,有自己心爱的东西,有自己要保护的东西。再穷的人也有,关键不是有没有……”
  “我们别联络感情了,我们讨论人生与财富吧。”
  “你又嘲笑我?”
  “这个不算。”
  “难道你什么都不拥有吗?”
  “答对了!我身无长物,仅有的东西都是别人拿不走的,当然了,别人也不稀罕。”
  “不是吧?”
  “你觉得我这儿什么好?来拿去。”
  “我觉得你这个人就很好。”
  “这样啊,真遗憾,”她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掉,像是在思索一样停顿了一下,但这句话其实是早就想好的。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需要作出一个回答。
  “我这个人呢,是别人的。”
  “咳,还很拽啊?”他有点悻悻然,但显然不想服输。她知道这一点,所以让自己的声音能多拽就多拽,拽了一时是一时。
  “有一点点。”
  “别人要不要你啊?又没跟你结婚。”他肯定又去抠鞋子上的金属扣了,斜在夸张的大沙发上,跷着一条腿,但不管怎么说还没有不停抖脚的习惯。他暂时有点灰溜溜的,但又不甘心。
   “这个,不用您操心,您既不是我爹,又不是十八岁。先生,您应该多和孩子在一起,他们很快就长大了。”
  “呵呵,可是你也不是十七岁啊。”
  “嗯。这个我很知道。我都忘记自己是不是有过十七岁啦。所以……”
  “嘿嘿,伤心了吧?”
  “是啊,伤心啊。十七岁的姑娘,真是个问题。”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但一个不小心没有抵制住背后袭来的虚弱,就需要承受后果。果然,他像所有的掠食者那样,必定会嗅出细微的血腥,必定会追踪而来。“怎么啦?”他小心翼翼得连声音都小下来。
  “来势凶猛。”
  “有压力哦?”
  “嗯。”
  “最近还有吗?”
  “最近没。但没有近忧,始终有隐患啊。”
  “嘿嘿,总算也有你怕的。”
  “谈不上。我还赤着脚呢,怕什么?”
  “可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个孩子上门来了,你可能要赤着脚出门哦。”
  “诅咒我如果能让你排遣工作压力,心情舒畅的话,我不介意。”
  “不是咒你,我是个男人。我只是从男人的角度提醒你。”
  “哦。那要谢谢你。你还是自己小心吧……。”
  “我小心什么?我又不喜欢十七岁……等一下你别挂。”
  电话那边一阵杂声,远远地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她看看通话时间,苦笑了一下。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征服。
  “喂,你别挂啊。”
  她应了一声,不过是多余的,那边没耳朵在,背景又是一阵叽里呱啦的方言和走来走去的动静。她在纸上接着刚才的“再”字,写了一个“见”。然后对照着写好的字,在附近的地方写一个大点的娃娃体空心字“再见!”,就像国产老动画片片尾出现的那种。
  “喂,亲爱的。”
  “是不是要去做事?”
  “好了。有人来送快件。正好还发了个快件。”
  她觉得“见”字的勾笔描得太生硬,就继续把它描圆,弄成了一个肥厚的大尾巴,然后画上感叹号。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把纸片竖起来一点,欣赏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和缓下来,心情也愉快起来。空调吭哧了半天,室内的温度明显升高,和外面的阳光终于取得了同一个调子,她的神情也像是被太阳晒暖和了一样蓬松。
  “你在办公室?”
  “对啊。”
  “你说你礼拜天不回家陪妻儿老小共享天伦,一个人呆在办公室还要充当前台,这是干嘛?”
  男人对她的问题抱以嘿嘿一笑,“我们刚才还没说完呢。如果我十八岁的时候碰到十七岁的你会怎么样?”
  多么传统的表白啊,他懂得看人下菜碟。不过不要紧,她看着镜子微笑,她觉得自己笑起来很宽和,终于像她喜欢的那样,像个长者,在耐心解释一件事情:“不对。我十七岁的时候您绝对不止十八岁。您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未成年。而且,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可能不在同一个世界。”
  “噢……是吗?”
  阳光下前面一幢的楼顶显出格外的破败相,锈迹斑驳的水箱和凌乱的太阳能热水器,管子也是横七竖八各种颜色垂落到下面的房子里去。一只鸟飞过来,停在铁围栏上。很细的铁丝护栏,它却抓得稳稳的,风掀动着它的尾羽,并不影响它的平衡,也没有影响它东看西看的好心情。觅食?它在那儿能看到什么吃的呢?屋顶上就应该有花园,树和草,随手撒些谷子或种子,鸟类的食物。
  “今天我们这里阳光特别好。”
  “这里也是。”
  “没事不出去打打你那高尔夫什么的?”
  “唔……没有。我起床,到工作室。这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很想你。”
  “我的神啊。你又绕回来了。”
  “哈哈。是不是感觉要崩溃?”
  “怎么会呢?我应该说谢谢,”对着镜子打电话的感觉真奇怪,好像是在演戏,再进去一点,会觉得是在跟自己通话,从而也更容易在恍惚里保持镇定。她任他在那头笑个不停,微笑着慢慢地说:“然后说再见。”
  笑声忽然停止了。
  “我希望你开心。”他似乎是无比真诚地说。倒是让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今天的太阳一下就能把我洗的三桶被套、床单,还有毛衣、外套全部晒干,还有人打电话陪我胡扯,我已经很开心啦。”她说,“不过打这么长时间手机,耳朵都烘热了,辐射还有可能让我听电话这边脑袋掉头发,变成阴阳头,眼角生皱纹,脑袋生瘤。所以,”
  他又被她逗笑起来,她接着说:“所以,我要关电话去睡个午觉补一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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