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1

  关于假面舞会的真相无非就是,所有斑斓的面具底下,都是一张小心翼翼的脸。

  鼹鼠一个人站在旋转舞台边缘,头上扣着一顶色泽黯淡的旧钢精锅帽子(有一年冬天哪个野炊的人把它丢在了鼹鼠家门口)和一对耳蜗部分用花布缝制的兔子耳朵(为了和舞会上所有兔女郎们购买的廉价耳朵相区别)。
  “晚上好,飞行员兔子小姐。”
  于是那晚看到鼹鼠的人都这样和它打招呼。所有的人都对面具背后那微微颤动的胡须和黑漆漆的眼珠视而不见。舞会是露天的,一圈枞树围起来的林间空地,四周的树梢上挂满了彩色的小灯泡。冬眠的动物们被当天傍晚的闹钟准时唤醒,穿戴整齐地聚集在林中空地,庆祝最后一个冬眠月的结束。被子卷成的大象鼻子(褶皱恰到好处)、挂满玻璃鳞片的丁零当啷的鱼、橡皮泥尾巴的猫们,像来不及落下的雪花一般全都悬浮在舞台上空,跟着音乐轻轻晃动。鼹鼠站在旋转舞台边缘。
  同鼹鼠一起站在阴影里的,还有那位谁都没见过的鲸鱼先生。如果把鼹鼠和鲸鱼先生所站的位置分别用直线与舞台圆心相连,就是一个祖母牌蛋糕的尖角(你知道这种蛋糕的,缀着樱桃,每个尖角都是30°)。鲸鱼先生站在蛋糕的另一端,戴着一张大得出奇的面具,简直扭曲了,完完全全地包住了脑袋,看起来像是肿胀得随时都会炸开的一个蓝色气球,上面的两只鲸鱼眼睛分得开开的,嵌在巨大的脑袋两侧。和他那么大的脑袋相比,他的四肢又简直细极了,软软地在空中挥动着。背着蜻蜓翅膀的熊和戴着红色尖喙的袋鼠从舞台上走下来,远远地朝鲸鱼先生望上一眼,又拐个弯走开了。
  他想跳舞,鼹鼠想。可他大得没法和谁跳。
  “下一首曲子是伦巴,您可以……”鼹鼠顺着声音抬头,看见那个肿胀的蓝气球停在自己头顶。
  “噢,可我不会跳伦巴。”鼹鼠抱歉地说,边使劲儿拽住口袋边。实际上鼹鼠不会跳任何一种舞。
  快活的伦巴舞曲响起来了。和开始一样,鼹鼠还是安静地站在舞台边缘,只是旁边多了鲸鱼先生(他轻轻踩着节拍,好像还很愉快),并且他们挨在了一起——最后一个冬眠月结束了,可夜间照样很冷。鼹鼠闻到鲸鱼先生身上有一种陌生的味道,这味道和鲸鱼先生的身体一样庞大。

  夜那么黑,没人看到天上飘过的乌云。舞会走到了尾巴尖。尾巴尖上系着红色的蝴蝶结,那是宣布幸运来宾的时刻。每位参加舞会的来宾进门时都从松鼠捧着的匣子里抽了一张小纸条,每张小纸条上都有一个数字,谁的数字被抽中,谁就可以要求任何一位来宾揭下他的面具。鼹鼠记得去年的舞会上,谁都没想到猫头鹰面具下是一位那么年轻英俊的狮男孩(他把一头金黄色的卷发隐藏得多好啊),后来他带着那晚的幸运来宾鹿小姐私奔了,鹿小姐有一头火红的头发。
  咚咚咚咚咚……一阵紧凑的鼓声把鼹鼠的心揪紧了。不跳舞的鼹鼠每年都参加假面舞会,每年都听到这鼓声。126!穿西服的长颈鹿主持人(脖子上扎着48个红领结)欣喜的声音撒向全场。鼹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走运。
  126是装扮成牧鹅少女的狐狸。跳探戈时她不小心露出了火红的尾巴。她走到长颈鹿身边一阵低语,又害羞地走开了。
  “鲸鱼先生鲸鱼先生!鲸鱼先生请到台上来一下好吗?”长颈鹿主持人激动地喊道。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鼹鼠感到那股陌生的味道散开了。鲸鱼先生走到台前。
  “请把面具摘下好吗?”
  “不行。”鲸鱼先生说。
  舞会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牧鹅少女狐狸的脸更红了。
  “对不起,可能您是头一次参加我们的舞……”
  “因为它不是面具啊。”鲸鱼先生说。

2

  “你真能带我上那儿去?”
  “嗯,就像吐个泡泡那么简单。”
  “吐泡泡?”
  “嗯,就像你挖个地洞那么简单。”
  鲸鱼先生和鼹鼠坐在火车候车室的长椅子上。因为夜里黑的缘故吧,窗外的雪花被路灯照得很白。鼹鼠手里捧着那口钢精锅,旁边齐整地叠着那对兔子耳朵和带三瓣嘴红眼睛的面具。鼹鼠觉得这个地方很安静,很好,像到了世界尽头。
  候车室墙上的钟敲了很多下。鲸鱼先生拿出衣服口袋里的火车票看了看。票面是蓝色的。有一只穿着同样蓝制服的天鹅正在鼹鼠和鲸鱼先生面前的一块小黑板上涂涂写写,黑板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请把白色部分看成黑色,黑色部分看成白色):

松针尖→海螺壳
  M你在明处oon 847号
  发车时间:________

“发车时间”后面的字不断被天鹅擦掉,重写,擦掉,重写……鼹鼠看见天鹅工作员不停地掏出口袋里的一只表看看,又跑出候车室瞧一眼雪花,再伸手到空中去挥一下,最后跑到黑板面前更改数据,这么一遍遍重复着,忙得他满头大汗。白粉笔灰落满它蓝制服的左袖,鼹鼠看到那儿慢慢长出了一只雪白的翅膀。
  正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咕噜噜噜……鼹鼠听到候车室外一个声音越来越近。鼹鼠回过头去拍了拍睡着了的鲸鱼先生,发现他全身都湿透了,湿得渗出水来,身上那种陌生的味道也更重了。
  鲸鱼先生鲸鱼先生鲸鱼先生鲸鱼先生……鼹鼠拼命摇着鲸鱼先生(多少有点大惊小怪,你知道鼹鼠们胆子小),直到把他两只脚上的皮鞋摇落下来,两条腿摇成了尾巴。鲸鱼先生终于醒了,他看看黑板,又看看票,边连声喊着哎呀呀迟了迟了,边赶紧站起来,把小小的鼹鼠放进衣服口袋,一扭一扭地游向了火车。

3

  咕噜噜噜咕噜噜噜……橙红色的火车不鸣笛,只管吐泡泡,像枚通红的夕阳直接跳进了海水里。鲸鱼先生在火车里游,鼹鼠在鲸鱼先生的口袋里游(也吐泡泡,但气短:咕噜,咕噜),从鲸鱼先生身上鼹鼠闻到的那种陌生味道,原来就是四周的海水味道。
  “咱们真的在往那儿去吗?”
  “嗯,今晚月亮好,潮水多,风也大,火车会很快。”
  鼹鼠探出脑袋——探入海水里(火车海、海火车,除了海水,还是海水),看见一只海蜥蜴趁着海水涌上来的间隙伸出舌头吃浮游小虫。车厢壁上覆满了海藻、贝壳,还有珊瑚柔软的触手。这儿可不是鼹鼠的泥土世界!
  然后鼹鼠看到了葵花。海里的葵花,枝条透亮(通电了似的),高高向着天花板举起来,举向车窗外的银月亮(火车是从一个月亮开向另一个月亮吗?就像一片叶子上的世界和另一片叶子上的世界在风中轻轻触碰?)。真美啊,葵花照着鼹鼠的眼睛。
  真美。于是鼹鼠跳出鲸鱼先生的口袋去摘葵花。鼹鼠在海里游(或者说是走,因为好像很简单,就跟在地上一样)。鼹鼠摘了最小最美的一朵葵花,它是透明的银色——跟月亮一样。
  然后,鼹鼠把葵花放在了自己的左边口袋里,和兔耳朵、钢精锅帽子、三瓣嘴红眼睛的面具一起。“心爱的东西随身带”,说完这句话,鼹鼠就要开始另一个世界的旅行啦。

                         送给1月的鼹鼠小姐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