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天气热了。

  葫芦街上开始出现穿着裙子的人。他们,从树荫下走过,迈出光溜溜的小腿;各式短袜露了出来。袜子上的装饰条纹恰如临街店铺的各色招牌,纷繁又绚烂。在这条从来不甘平静的街道上,行人的影子直接平铺在一起,错乱不安。即使那些站着聊天的人极力装扮得老成稳重,然而却仍不能掩饰自己所透漏出的狐疑目光。一切看起来都很凄凉,这种情绪决不会因为人们的叫喊声而衰弱下去,毋宁说:正是由于人们心虚的嗓音,反而放大了这股挥之不去气味儿。在这种雾气里,感觉会变得异常敏锐,或者说:不由自主地就会陷入骚动的谵妄之中。往阳光飘落的地方看去,正好能看到临街的那个大院——灰蒙蒙的围墙里的一座森林。树干上的累累伤痕从远处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至于那石灰色的围墙,它们仿佛是已经下沉了半个世纪的坟墓似的,真叫人不舒服。它所保护的这座森林里,几个牵着狗的女人们正在兜圈子,不安分的狗儿们突然跑了起来,但很快又被绳子拽了回来。一只黄色的小狗朝着前面扑了过去,那里有一块儿云彩投下来的影子——在不知不觉中缓缓移动着。

  院子里的高大槐树遮天蔽日,它们宽壮的树冠连成了一片。这时,有一个少女走了过来,她匆匆穿过蔽影,径直走进楼门洞;在她走进去的一刹那,淡蓝色裙子上的一只飞虫急忙离开了她。看不见了。吞没姑娘的是一座老式三层建筑,它的外表与其说是具有历史感,倒不如说是意外的陈旧。灰色的砖头块上还有着浅浅的横竖痕迹,方正的楼门洞没有门板,往里面望去是几辆随意码放的自行车。阴暗的过道和斑驳的墙壁并没有苍凉的气韵,反而显得很安静、平和。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老式楼房的里里外外都好似没有人,它仿佛和十几米外的小花园商量好了:只有头上沙沙作响的大槐树——轻盈的枝桠来回晃动着。

  小花园暴露在空地上,这里的光线充足,却与周围的树林格格不入。中间的一个假山喷泉是它的中心,假山耸立在一个花瓣形状的水池里。但喷泉此刻既没有流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朝水池的外面喷射。此刻,它只是一座假山而已。这造型独特的喷泉总是阴差阳错的让人措手不及:喷水时恰飞溅到了水池的外头,或者滴落在坐在水池边上的人们或者浇到旁边的花圃里;那座花瓣形的水池实际上毫无作用。于是,人们让喷泉静静地往外淌水,水流印湿了干燥的假山,把那上面的污垢和来不及逃走的小昆虫一齐带到了水池里——好像一次山洪爆发。所以这水池总是盛满了灰尘、小颗粒以及小虫儿的尸体;它们并不漂动,除了偶尔吹来的微风让它们或前进或后退或旋转外,它们是静止的。四脚朝天的蚊子、蜷缩成一团儿的瓢虫,就这样仰面望着那些坐在水池边上谈情说爱的男女。其实,昆虫更懂得爱情。它们的一生就是为了爱情而漂泊,找啊找啊、飞上天空就去寻找性伙伴,见面以后没有功夫甜言蜜语,紧接着就是交配;然后雄性往往死去,母亲们则去生产。最后在这个水池里结束生命——本地的蚊子喜欢在这儿产卵;正如它们的死对头蜻蜓一样。那些在混浊的水里游弋的蜻蜓幼虫们,继承了他们父母的才能,吃掉所有他们看见的孑孓。即使是在孩提时代,杀戮关系就已形成。没有遮蔽的水池,接受着曝晒,到了午后,边沿滚烫得要命,可人们仍然在这里休息;靠着死水一潭、毗邻死亡和屠杀的现场。这没有什么呀,的确如此。但在水池的东边就有一个绿荫长廊。有藤蔓植物在那里纠缠,有小龙爪槐在那边摇曳。但人们不喜欢那儿。因为愚蠢的园丁在长廊前头种满了鲜花,他们过于负责了:因为那些美丽的鲜花,尽管散发着各异的香气,却引来了可怕的蜜蜂。只要鲜花还在盛开,蜜蜂们——有时候还夹杂着淫荡的马蜂、或者粗暴的牛蜂——就会尽职尽责地前来采蜜。他们嗡嗡地飞来飞去,并对企图靠近他们财产的小孩发动袭击。于是,哭声响起。蜜蜂们不管这些嘈杂仍旧卖力地在干活儿,直到最后一只蜜蜂从花鼓朵里钻出来,四下张望却看不到同伴,然后迅速拍打着翅膀,匆忙地飞走了。这时,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指向了三点钟。

  现在还没有人。

  从葫芦街往北,便是那条空旷的林荫小道。两侧是居民区的后墙,从旁边延伸出来的树冠几乎将这里包裹。而中间的“马路”则由于太狭窄故只有三轮车能走。这儿是那些苦力们的乐园,他们的胳膊黝黑得发红,脚上登的是没有沿儿的胶鞋;可他们却是最快乐的人。从早到晚、从黑到白,永远停放着那么几辆三轮儿,这些快乐的人就躺在平板上,光着脚;鞋子被当作枕头垫在头下,一动不动。他们为什么快乐,为了一瓶酒、一本破烂不堪的书、一张发面饼还是一个哭闹的孩子、一个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零件、乃至一个无意义的动作……但,他们就为了这些而快乐;咧开嘴,露出一口不洁的牙齿。幸福,在这里终于回到了卑微的本来形状。可现在还听不到欢声笑语,因为大伙儿正在别的地方忙碌着,只留下这几个永远在看守家园的人,还在酣睡——一条赤裸裸的胳膊伸到了外面。

  再往北;蜿蜒的是光秃秃的公路;很干燥。

  于是返回人群中。一个老头蹒跚而去;另一个略胖的男子正大步走过马路;最后,还有一个下学的孩子用手划着矮墙朝南走着。这孩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着一把钥匙划着他旁边的墙壁——一条延伸下去的淡淡轨迹。他经过热闹的十字路口,站在白色横线的上头,跻身于巨人的下面。数十条长长的腿跨出,速度很快,孩子不得不小跑着跟上那些巨人,但仍被抛在了后面。他近乎在跳动,背后的书包也颠上颠下的,然后走上便道的边沿,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走去。他的道路并不平坦,从后面看:曲曲折折或高或低;从侧面看:一辆辆轿车停得满满当当;从上面看去、从更高的地方俯视:黑黢黢的东西。它太平淡了,永远无法长大的小树挺立在一小块儿正方形的土地上、土坑边上是一滩狗粪和一张灰色的卫生纸……至于那些静止的汽车,它们毫无差别、连颜色都是重复的;正如旁边的那些大楼:平整、过于平整了。只有视距以内的小学生,虽然摇摇摆摆,但却是唯一突现出生命的存在。这恐怕是命运的使然——让他走上这条平淡的道路。那些物从这孩子的身边退缩了回去、并不断得变小。即使在他的周围,会有几个人经过;但是,他们也变成了物。

  置身于此,独自目送小男孩的离去。他会回到物的中间、被它们吞食,而且,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物的另一个部分。到那时我们会彼此错身而过,但再也想不起对方是谁。就这样,以此结束吧——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不用转念一想也可以知道,因为你就在这里。回去吧,慢慢地走回去。于是你真的就走了回去,踩着来时的步点;或许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没有关系,这对你来说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地平线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穿过这条隘板的夹道,穿过这些畸形甲虫一般的汽车停尸场,穿过那个满布狗屎和痰渍、烟头儿的林荫小道,穿过了十字路口、脱了皮的平房后墙,穿过了那些民工聚集的脏窝儿,穿过了那些紧凑的商铺,穿过了整条葫芦街;穿过那个大院的小花园、那些逐渐转变为阴影的大槐树林。你终于到了你的目的地。穿着淡蓝色裙子的少女——就是你。也许你并不是少女、也许你也没有淡蓝色的裙子;没有关系,因为这不重要,对吗。你的故事从这里开始或者在此得以延续,你所看到的都会成为你的过去、将来和现在。你有时候可能会感到寂寞,但只要你能回想起那些你所看到的景象,那条你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裙子;或许你就能忘记自己的寂寞。可,你将永远体味着这寂寞的悠长和绵远。

  我的出现,打破了宁静:修鞋的大爷抬头看着我,他手里拿着一只左脚的红色高跟鞋;而鞋跟在他的脏围裙上滚动着。在自行车后坐上的小姑娘回头凝望着我,她呆呆的眼神里充满了疑虑,从我的背后投射过来。而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提拉着塑料脸盆就站在我的一旁;顺着开始弯曲的道路,我走了下去。来到了街角。整条街道的人都注视着我,盯着我的脸、手腕、脖颈还有臀部。他们看到了他们想要看到的——那是我镇定假面里头的过分自信。当它从嘴角的位置上泄漏出来时、甚至还带着轻微颤抖着:这实际上是相对的,我自信的磁场会让他人觉得自己太卑贱,就是那种旁若无人的视线——它盲目地扫视一切而没有焦点、匆匆地让浮光掠影变成一片模糊,最后消失掉——但这正是大众式的视野、极为普通的典型。即便它不会被轻易地看出来,但这些假象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没准五分钟以后它就会烟消云散,到那时,呈现在大家眼前的,仅是那幅苍白的遗容。人们会在几天后慢慢地谈起“我”——这个人。

  这个人……仅此而已。默默地伫立在花荫之下,以及无所事事地踏步向前,这一类的姿态、动作和模样是没有止境甚至是不会重复的。因此,这一系列的活动都成了影像,每一副面孔累积起来,不停地叠加、覆盖。他们最后形成了我,既十分迅速又是慢慢累加起来的。“我”和他们的辩证法似乎只限于两种原则上的关系:双向的冒名顶替以及一种单向的约束。在约束中,我所形成的个体是没有脸孔的。可在无休止的相互替代中,每个人、“我和人们”反而是清晰的;连眉毛上的一颗痦子或者鼻翼与嘴角之间的一道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没法看见自己,所以只能从他人的面孔中搜索自我的形象。如果对视,那么我看到的正是我自己。这甚至都不需想象抑或一面镜子,“只有在别人那儿,才能找到……”,宾语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它根本无需解释还是因为实在是感到痛苦而说不出口呢,这就无从得知了。

  以后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已有些模糊。我在街角回头的时候,很可能看到了你、同时也看到了她;而且还看到了每一个人。可能所有人也都经历了这一幕,他们举头仰望天空,似乎就在刚才,有一只鸟从他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论坛讨论】

老残
  这个好看,越到后面越精彩,特别是当“你”与“我”出现的时候,一阵灵气扑面而来。整篇作者都能把握得很牢固,结构也很严谨。

帝国瀑布
  毋宁说或者说至于倒不如说,这些虚词用得很别扭

亢蒙
  一个小的练习,词语之间硬邦邦的叙述处理,使得整篇小说的气息死气沉沉。

shep
  权当小品吧,给自己放松一下

骑老虎上天
  小说没看。
  但感觉黑蓝的很多评论都是聱牙诘齿,陈词滥调。
  一看到这样的评论,总会心想:何必呢?

黑天才
  小说没看。
  但感觉黑蓝的很多评论都是聱牙诘齿,陈词滥调。
  一看到这样的评论,总会心想:何必呢?

  那你来评论小说看看?或者说,你来当斑竹试试你说怎么样。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