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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了,走点路就会气喘吁吁,哪怕是从客厅到厨房的几小步,一旦停下来坐在哪儿就再也不愿意动,我已经坐在发黄的沙发上半天没挪窝了,有时候跟我隔着两胳膊宽坐的掉先生会捣一捣我的胳膊肘,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时我就一翻白眼,吓他一跳,吓得厉害时,他会弹起来掉到靠着沙发打盹的小猫身上,小猫柔若无骨,坐在它背上的掉先生愈加手足发慌,舌头打结,“妈,啊……妈,”,他叫道。
  和一般人不一样的是,我的近邻掉先生并不以宠物或家养的畜生为秘密,还为它们取了自己父亲母亲的名字,但一紧张他就会忘掉,一忘掉他就只会叫自己养的猫狗爸或是妈。但猫狗通常并不因此领情,此刻这只叫做“妈”的猫就拱了拱腰,把身子从掉先生屁股下拔出来,向前走两步,换了一个沙发腿环住。
  看到猫的反应,掉先生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又爬到沙发上,继续读他的家政小报,而且很快地就手舞足蹈起来。这一回我没有转过头看他,刚才一阵大笑把我的精力都用光了,我没劲地靠在沙发壁上,盯着眼前的白墙。
  并不只是白墙,他们当初还为我在拴壁灯的地方挂了一串咸鱼干,我认为这是一种变相的求取安慰的补偿,因为这些水电工可不是什么好心的家伙,他们偷走了我的相片,还踩坏了两只塑料水桶,后来掉先生带着他的猫又来做客的时候,我督促小猫赶紧吃了那些鱼干,这造成掉先生的第七只猫遇难。
  至于几年前他第一次失去爱猫的情形我没能亲眼目睹,但想必比当时(失去第七只猫时)还要脆弱几分的他一定更是哭得惊天动地,那只猫也是被恶人毒死的,“我一宿没睡给它洗胃,还有灌肠……太阳升起时,它那悲伤的小眼睛再也没了光彩”,掉先生采用了一种很古典的文风来讲述它的死。他的小家伙们都没什么好下场,九七年掉先生养了第一只狗,一年之后它就被轧死了,接着他在动物医院重新买下两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小狗,分别换做“球球”和“奶酪”,同时这也是他的姥姥和姥爷的外号,后来善斗的姥姥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躲在狗窝里咬死了本来就一瘸一拐的姥爷,第二天一大早,掉先生捧着奶酪的仅剩的两只狗耳来找我,一整个白天他都坐在电视机前发出“嘿嘿嘿嘿”的声音,经历了短暂(大约持续了两个月)的神经失常后我送他去了巴厘岛。“球球呢?”当我向回来后变得容光焕发的他询问另外那只小狗的下落时,掉先生在鼻尖前来回摆了摆手,这个动作通常被他用来表示对提问内容的不在乎,“它被我饿死了,”说完这话后,他立即拽着我的衣角把我拉到阳台上,“看看吧,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我看到眼前是一排鸡笼,左边是一排鸡笼,右边是一排鸡笼,到处是鸡笼,鸡笼里些叽叽叽叽的黄毛儿小鸡崽。以及尿,和鸡屎,等我意识到这点时,整个阳台开始变得臭气哄哄,我赶紧掩鼻逃离,“这些小鸡是我在巴厘岛收购的变异品种,不孕的”,掉先生在我身后喊道,“它们不会生小鸡”,紧接着怕我不懂什么叫不孕,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远道而来的没法靠生育来传宗接代的小鸡很快就在八月间一番突如其来的猛烈鸡瘟的冲击下灭绝了。自那以后,掉先生面对死亡(不仅仅是畜生的)更加举重若轻了。他哼着歌去参加自己奶奶和大学老师的葬礼,看到闹市区的摩天大楼被恐怖分子炸掉很多人从砖石下面朝他拼命地伸手而感到无动于衷,只有一次情况稍有例外。那是在一次环球自行车比赛上,他骑经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区时突然遇到了自己母亲的鬼魂。母亲怎么会旅游到这种地方,顾不得多想,掉先生赶紧向母亲打招呼,“喂,妈妈!”,掉先生欣喜若狂地挥着手,他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她了,母亲戴着一顶小花帽正蹲在一棵大树上面,跟尚在人间的儿子久别重逢母亲并没有什么格外的反应,她仅仅是冷淡地盯着他,非常冷淡,冷淡到看久了这种目光你会觉得它正在恨你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掉先生觉得纳闷,把自行车停靠在路旁径直朝大树走去,这时他看到母亲像只猴子一样往上蹿了两三米,他再往前走之后,母亲在更高的地方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当时他就心惊得坐倒在地上,母亲趁此背过脸去继续向上蹿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了树顶。事后掉先生试图向听众描述那种可怕的眼神时仍旧不寒而栗,他夸张地发着抖,可我们没人相信他的话,没人相信世上会有那种可怕的眼神,可怕到会让你当场觉得心被挖掉。掉先生认为母亲是在恨他,他想找到一种途径能向母亲澄清,他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忘了她,于是他从杂物间里重新翻出那只生了铜锈的香炉摆在客厅的大圆桌上,每日早晚烧三支高香来祭拜她,逢节日十五还会在旁边添上一把圆饼干,“她以前最爱吃它了”,可是饼干并不见少,如果少了,也是被他养的那只馋嘴的鹦鹉不识趣地叼走了。掉先生的虔诚只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时间,短到那只香炉上的锈斑还没被擦干净就再次被扔进了灰尘满室的杂物间,后来我再没看到他对什么死亡露出惊惶之情。
  想到这里,我决定转过头去看看他,尽管这个动作会令我疲惫不堪,更深地陷进沙发里,而眼下沙发正在屁股下不停地震动,不知他在搞什么。
  蜘蛛已经从茶几边爬到了报纸上,我才把头扭了过去,他好像又读到了什么让人乐不可支的小道消息,头如捣蒜地上下频点,一边还不住嘴地叨叨着什么,因为听不清又挺好奇的,我费劲地向他侧过身子,使劲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结果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根本没在发声。“看什么哪?”我一边大喘粗气一边心急地问,“看这个,还有这个,多可笑啊”,掉先生的食指在报纸上飞快地划来划去,我一阵眼花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些,“四楼的小扇近日去本栋六楼出差,路经楼梯拐弯处的公共花园时,看见平时不事劳作的王太太和李太太四只屁股很大地坐在肥厚的花草上面,而且还在一本正经地讨论国际时势,‘听说对面楼炸了我们的大水管’,王太太口出豪言,心想得先来个厉害的,不过她没想到李太太并没觉察出她言谈间危言耸听的部分,只见李太太掐掉一朵莴苣花迅速地插在脑门上,阴阳怪气地笑道,‘好端端炸大水管干嘛,又不会影响我们浇花,瞧——’顺着李太太指的方向,小扇扒着窗桓看见一团肉乎乎的太阳蹬上了花园的边缘,原本藏在黑暗里的水工站起身来,背着初生的日光朝花丛里撒起尿来,紧接着一只鸟擦过他的鼻尖飞过去,抛下一泡屎,紧接着又一只鸟径直飞来,抛下另一泡屎,水工边浇花边想,这鸟屎还真硬啊,他妈的还又宽又直……”
  “分明是胡编乱造嘛,”我心里骂道,“嗳,你的侄子不是在大楼的编辑部里当清洁工吗?”我问掉先生道,“下次让他提醒一下老板报纸该换换手段了。”“是啊,是啊,”掉先生跟着附和道,“不过每次看到毛毛又有新的死法怪过瘾的。”
  甫一出生就被老鼠咬掉脑袋的毛毛是一楼不幸的看门阿妈的偏智儿子,固然他总历经各种意外暴毙而又在报纸的下一个出版周期里被动醒来,却并不能体会比他的母亲更为难过甚至相当的心情,毕竟他十年前就被脑科医生判定缺乏心理机制,而功能完善的阿妈就可怜了,总是颤儿颤儿地打着毛线。坐在一排结满茶垢的公用茶杯后面,她不是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千斤顶砸死,就是被两片吐司面包夹死,而昨天他瞒着她偷吃了一只电工递来的杯状果冻,在第三秒就噎死了,还有前天,那是警察的三颗流弹,分别击中门牙、肝脏和睾丸,还有无法计数的沦为更久远的死亡,她不清楚,不免还有些垂头丧气,那名编辑这样打趣她没用的儿子,是为了训练她的抗伤害能力吗,这一点用都没有,每每心要绞痛一天的,要是时间再往前推个七八百年的话,儿子一定会是个有用之材的,但如今机车满街,他惟一的那点赶马车的本事可就一无是处了。有一年她盘算着要将毛毛送到边远山区去,那时正逢我腿脚好还能经常下楼走动的年代,夏天,蚊子纷纷撞死在窗玻璃上,看到门房里只剩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的阿妈,我都会好事而无聊地问上一句,“毛毛去云南老家赶茶车了吗?”阿妈就一脸难为情地垂下头,“舍不得啊,舍不得啊”,仿佛这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后来又听说准备送他去最近的剧组赶马车,说不好还能成个签长约的特型演员呢,那么今次皮肤雪白的毛毛死在毒护士的针管下也能瞑目了。
  “好啦,看完啦,可以拿回去垫晚饭桌了”,掉先生抖抖报纸,快活地将它叠成整齐的四层,“还能边吃边观赏动物交欢的黄图!”“你的补充一点也不秀逗”,我不讨人喜欢地咕哝着,不过活到这个年纪已经不用再去讨人欢心了。掉先生听了我的话无所谓地笑了两声,搓着手和我一起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盯着眼前的白墙。
  并不只是白墙,还有母亲少女时代购买的海报,我从她留下的一本《伤医大全》里发现它时已经又旧又黄,贴到墙上后不久右下角就卷了边,海报上的男人曾经多次扮演牛郎,后来因为私生女太多饮弹自尽了,“为什么那些很能生的穷光蛋倒不见排队去投海”,早几年我随口一问掉先生时,并未期许他会搭理我,他也没工夫搭理我,室内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电视屏暂时充当着惟一的光源,仗着周围的掩护,掉先生毫不羞赧地当着我的面手淫,并且按捺不住地尖叫,我话音一落,他就把精液一直射到墙上。
  精液味弥久不散,令人想起过去的男友,我没用多久就发现他是个好人,坦白地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过去家中墙上绷着的彩条双层布,都是他铺的,但有一次我不安好心地或者说自我扭曲地在一篇私密性质的文章里称他为愣头青,这好像伤了他的心,我没能确切地知道是或不是,他就在一次车祸中身亡了。事情缘于我那一贯苛责的母亲,她很少见地欣赏我那位男友,常常在家庭妇女组织的茶会上,把他跟自己珍贵的枣红马相提并论,并放心地将马儿交给他照管,可是马儿不让人放心,一个月后就携着他撞向了一辆飞奔的救火车。我和母亲各自失去自己的心爱之物。
  站在火葬场的焚尸炉后,我和母亲一个哭,一个不哭,哭的那个是我,母亲稍显异样,有点无动于衷。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那天背了个镶满珠子的皮包,工人把尸体往炉子里推时,她就在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那些珠子,不看我,也不打算来劝上我一句。后来轮到收骨灰,母亲说了一句“我渴了”,紧接着就走到外面的空地里,那是一棵泡桐的树荫,母亲从皮包里掏出一根事先削了皮的裹在保鲜膜里的黄瓜,就咔咔咔咔地嚼起来,我有些看呆了,为母亲的冷漠和反常,直到工人提醒我快些收捡一些大块的碎骨头,我这才没力地蹲靠在铁扶手上忙碌起来,脸颊上一片火热。当时我以为只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后来知道并不止,万念俱灰加上焚尸间里的高温和漫扬的骨灰使我染上了久治不愈的荨麻疹。
  后来当我听掉先生说遇见了母亲的鬼魂时,我不禁高兴地认为自己也有机会问母亲一个问题了,但母亲从未出现,自从她被埋在家乡的湖边,随之,我问问题的欲望也一天天减退,直至消失,我没法再关心母亲会怎样对待我的死,反倒是我的死即将来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我已经不照镜子了,自从它皱得像在羊水里泡了九个月一样,但是颧骨位置的一阵发烫,和几颗盘状质感的水泡,都表明我远未脱离焚尸间时的自己。现在正是傍晚,太阳斜挂在掉先生的旧鸡笼上,我准备好啦,束束密集的液体开始停止它们终日无力的冲刷,我咽了口唾沫,坐在我身边的掉先生,隔着两胳膊宽的无冕的养殖场主,必将像看我打个小盹一样,训练有素地忽视我的死。

【论坛讨论】

邱雷
  语言显现出一种抽掉了精神核心、又仍勉力为之的支撑,它的整体比局部上的表现更让我感到这个语言建筑的摇摇欲坠,一直牵引着它的外力消失了,但它还在惯性的轨道上艰难滑行,这是从《cos cos cos》、《过雨》到这一篇,它们的语言带来的总体的感受。然而就小说始终不能回避个人的强大和自我的独特这一追求来说,我倒认为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说里的形象、形象的特征与名称不可谓不丰富,但它们未能凭借一股可信的力量凝聚在一起,连缀它们的,仅仅是一个凌越于小说而过分夸大了的“我”——甚至并不是叙事者,而是作者人格的象征体。

童末
  没有你以前的《O》和《结婚》好了

欲望的旋涡
  给人感觉是盲目,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

李耕夫
  很显然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他的戏仿和学习已经到达比较深入的程度。他给我们展示了一个西方小说爱好者对于这种文学比较优秀的把握能力。他的嘲讽和睿力已经取得相当成果。

本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读了那篇曾经登载在小说界的小说缘故,总觉得团电容这篇比那篇好很多。或许我不该这么比较。

1883
  若能避免句段之间的解释和牵引,这篇小说将是面貌全异的。

亢蒙
  新奇感一向是团电容带给我的第一印象,这篇依旧很让人感到新奇。但是在新奇的后面,叙述和小说中人物的缺少水分,让这篇小说在整体上出现了一种词语干涸的状态,似乎作者在竭力让这个小说的语言自然地前进,但是不得不说的是,这种前进的自然性被作者的技术性手段完全包裹了。

金特
  我认为耕夫说的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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