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回目录
是否可以想象这样一种写作(实际上许多人都想象过):取消传统的写作媒介(笔、纸、电脑、打字机),通过医学仪器直接与大脑取得联系,读取神经脉冲,将被一层保鲜膜所覆盖的冥想中的写作提取出来。借此来回避书写的方向性,回避时间的不可逆,回避对可能性的取舍,回避避重就轻,回避因对小臂肌肉群的调控而消耗的宝贵精力,似乎,这些极大的限制了写作自由的问题一旦解决之后,就可以迎来光明。
手感,这确实常常成为阻挠我的问题,对笔的感觉一旦生疏后再投入写作就会带来无尽的由于不适应而导致的懊恼和沮丧,就是说,在写作过程中,笔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成为输出过程中的阻障,你不得不调整书写的频率,握笔的角度,因此而降低思维的速度、消磨心中的激情。应该认识到,所有媒介的最终用途都是使自己消失,媒介不再是媒介,而成为思维的延伸物,连同纸一起被同化在形象中,一个无阻滞通道,使得所有的想法能顺利流泻。
在笔身上更多地体现了一种对秩序的依赖,一条线段,两个端点,由A到B,再明确不过的路线图。一支在范围固定的方格内快速抖动的笔更像收紧的渔网,零散的部件将被高度集中,而且关口狭小每次只能允许一个字通过,完全忽视了当初它们在脑中集合为一个形象时各自的来路。键盘上各自分散开的字母以及分区的敲打也许提供了一种较好的伪装,基于速度的提升似乎思维中的符号获得了面积更大的泄洪区,在此起彼伏的敲击声中深深地拓宽了表达的有形边界。
笔握在手中的感觉,抚过按键的感觉,纸与笔尖摩擦时的微阻力,这些富有质感的接触通过神经末梢收集、反馈进脑中,无疑,它们也渗入了你所正企图表达下来的形象中,最终又构成输出。不同的笔就将构成不同的写作,你周围的一切实体,纸张的光滑与粗糙,空气干燥度,座椅柔软或坚硬,桌面平整还是倾斜,如果你愿意相信,它们实际都参与了你的写作。
一声鸟叫也许就能改变你写作的方向。笔墨味、纸香、电脑散热板薄纱般的气息,为你的词汇涂上不同的颜色。所有的限制,反过来皆成了动力。
另外还存在有一种媒介,它时时参与了我们的写作,但不会被经常提起,在所有的文本中它其实都处于缺失的状态,但它构成了附着于每个字之上的精魂,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写作私人化的最佳体现者。它是来自我们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在字形背后,持久地获得着晦暗不明的广泛回响。
这是一项从小学语文课上学来的最贴身的技能,它不靠声带的振动实现,它在颅脑之内自共鸣,多数时候它等同于我们自身,它有着我们的面目,使用我们的体积,呼吸我们眼下的空气,我们对于它的存在在经过长年的训练和共处后不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吃惊。也许一出生它就与我们同在了?这就是我们思维能力的体现?对它的命名——“默读”——描画了一支羞涩的话筒,自我意识通过它传声。
和大多数运载工具一样,对它的熟悉和信任使得视线离开仪表盘,风景随之出现。因此,我们几乎不曾去刻意关注过这种想象出来的声音,在写作时,我们更愿意相信我们直接看见了句子,看见了语调,而不是有一种工具正在我们的沟回中播放一段录音。只要用手堵住一只耳朵,说话,认真倾听并辨别,你就会发现默读时所运用的也许并不是在别人听来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和听到自己经过磁脉冲、放大器重新呈现后的那个声音时的感受相似,多少有些令你自己惊异,有些陌生,和平时靠双耳收集来共振在前额处的那个声音并非完全出于同一质地。这是否可以说明,默读的惯性如此强大,在我们对人发言时,反映在我们头脑中的依然是我们想象出来的那个经过训练的不需启动嘴唇振动声带就可以获得的声音,它在虚空中漂浮,仅靠我们的意识作载体。
那么,事实上所有书写下来,以文字形式出现,可以默诵的文本都处在对现场的丢失中,而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作者的死去,读者各不相同,但其实最根本的那个原因是,甚至连我们自己也无法描述清楚那个长期寄居在我们头脑中的占据了对文字表达的支配地位的神秘回响究竟是在以一种怎样的频率出现,而且,不能保证作者创作时的声音是否就是他平时默读一篇文章时的声音,它有没有走样?它是否因为被作者直接观看而取消了原有的声音形态?作者不说,或说不清,就没有人知道,因此,所有的文本都永远无法还原回现场,它时时都在被新的现场声不可复制地再创造。
其他的艺术门类中,以声音为表现形式的或许最好地保留了现场,次之为视觉影像,由于取景框的存在它或多或少对现场进行了有意或无意的遮蔽,而其他依托于笔的,书法、绘画、写作,都不能表现现场的情况,它只能是一种对结果的展示,任何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试图去表现创作过程的尝试都显得不必要而滑稽,因为完全可以这样说,每一次注视就是一个全新的过程,过程随时被创造。
后记:尝试进行此类探讨的冲动一多半来自于听到了洪洋的声音(老顾的声音也很奇特,类似于他不长不短的头发),柴柴的声音像是线缝的,生铁的发声白胖、极富弹性……因此,最明显的但又是迟悟到的一点:我们阅读别人的小说时使用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声音。经过这样的“翻译”后,文本的变化是显然的,它彻底脱离开了作者的创作现场,或者反过来说,只要一个作品还没有经过初作者之外的第二个读者的阅读,它就始终处于未被完成的状态。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