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1.吃花生

  花生像船。里面两颗米。花生有很多种吃法。一种是生吃,生吃没有吃过,见猪吃过,花生藤,不太对,应该是番薯藤,花生是种在沙地里的,扯起来,根蓬蓬松松的一团,上面挂满了白色的粘着泥土的花生。你一只手捏着藤茎,一只手捋下花生。
  嫩的花生用水煮煮可以吃,老的炒着吃。花生和瓜子是最常见的零食。夏天就常吃嫩花生,院子里洒了一层水,如果爸妈没怕浪费电,水泵就一直打上冰凉的水来流过脚面。啤酒也是凉的就更好。嫩花生显得很鲜。炒的老花生吃得干口,就要喝茶,喝茶叶茶,炒花生一般在过年吃。
  这些吃法都要去壳,可以单吃花生米。不知道为什么花生米是子弹的代称,我只听过吴镇宇在《鬼马狂想曲》里叫子弹“莲子羹”。花生米可盐ju(居然打不出“火”旁一个“局”的“ju”,看来拼错了?)吃,油炸吃,浸着醋吃,炒着吃,老醋花生什么的,宫爆鸡丁里也有。第一次吃到觉得挺新奇的。
  但是花生很费牙,跟瓜子似的,靠的是天长地久的磨损。瓜子有著名的瓜子牙,在门牙上生生嗑出一道槽来,花生牙也应该有,藏在嘴巴的深处,槽牙磨得矮下去一截,牙心陷阱似地凹进去一坑。我很庆幸现在的牙还能吃动花生,罗汉豆这种坚硬的东西不敢想了,吃排骨也是这样,假如不小心嚼到落在饭里的骨屑,感到满嘴牙都要崩掉了。所以我看到牙科技术在不断进步的新闻,感到很高兴和欣慰。
  今天我在路上走的时候,看见路边报窗上巨大的标题:胡爷爷弯下腰手把手教小朋友包粽子。晚上回到家看电视,看到胡爷爷去看望智残儿童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了。胡爷爷很忙,我一边看一边吃花生,一共小心翼翼地吃了两包。

2.吃豆腐

  大家说,回忆童年这个人就老了。我没有老。
  夏天很热的时候,黄昏,或者是在早上,记不太清了,应该是早上,卖豆腐的来了,挑着轻快的豆腐担,有时就会吃一碗豆腐。这应该是大人心情好,叫我去买一碗来吃的。拿一只瓷碗跑出去,其实也不用跑,这跟卖棒冰的不一样,卖豆腐的会在某个阴凉的角落等。他们一般看上去神情柔和,动作也轻柔,手指往往是湿润而红的,一块白铁板,切一刀两刀。我看到他切的样子就很想切,豆腐刀很轻易地就陷进豆腐了,这个看到的感觉让我很愉快,还有点兴奋。他把豆腐刀平放,兜底轻轻推进去,豆腐托在刀上,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搁在豆腐上,这样小心翼翼地把豆腐托起来,豆腐微微颤动的,很容易掉到地上去的样子,你一接,它掉进你的碗里。碗很白,比豆腐白,豆腐的周围慢慢漾起一圈水来,水,汪汪的,所以他们说,豆腐是水做的。
  往豆腐上撒些糖,把豆腐捣碎了,用调羹舀着吃,豆腐又凉又甜,在夏天是很好的美食又便宜,等大了点自己有点钱自己做主去买点吃吃,还是一样好吃啊。 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看,接着写。有老人死了,大家去他家吃一顿,大家把这叫做“吃豆腐”。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这样的豆腐好贵的,因为人家办丧事,所以你要送点吊礼,我还从来没送过,就看见别人送过,说明我没有老啊。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揩点油,也叫做“吃豆腐”。是因为女人的身体软吗,掐得出水来吗,也可放点糖拌拌吃掉吗。

3.吃瓜子

  瓜子可能是全中国最通俗的零食,跟青菜萝卜一样几乎人人爱吃。瓜子最大好处在于小,小的话就填不饱,跟麻雀似的小小地啄进一粒,啄到下午都还没饱,我们的嘴可以永不停息,我们的那么长的时光就有办法解决了。瓜子很香。瓜子只有像我这样门牙薄得像刀刃的人才不能吃,因为很容易落缺,很容易卷起来。瓜子可以剥着吃,这个更可以消磨时间,但也需要点耐心,最好的情况是,你坐着看书,旁边有个姑娘用干净的手剥好了,一颗颗摆在边上,你去摸来吃;实在没有法子,就整颗抛进嘴里,用臼牙嗑开,吐出壳来,这样吃法的坏处是,还没吃到肉,先得尝壳上的咸味,感觉不洁,并且不够干脆利落,像人家门牙“格”的轻轻一下,肉吃进,两瓣壳留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拧成了好看的形状。瓜子分咸瓜子、甜瓜子和保持原味的淡瓜子。咸瓜子吃多了费茶,甜瓜子吃多腻,淡瓜子可多吃点,吃多了又多就腮帮子疼,口角积攒下碎末,让人想起泼妇骂街时嘴角的两堆白沫。瓜子是怎么做起来的呢,瓜子树是什么样子的,只看见过瓜子在大锅里炒,铲子跟铁锹似的,据说瓜子一定要在铁锅里大力翻炒出来才有味,由年轻的赤膊的壮小伙翻炒出来,送到姑娘的闺房里,用纤纤细指捏着,把尖头搁在齿间,开锁般的嗒一声轻响。不知道瓜子和向日葵什么关系,向日葵的籽炒成了变成葵花籽,瓜子由什么炒成的,小一点的葵花籽吗,它们是表亲吗,不知道啊,如果一枝小小的瓜子树,在窗口外晒着太阳,慢慢地拧脖子,晒到下午的时候,熟了,一颗颗瓜子嗒嗒地跳进来希望被吃掉,跳到窗台里的书桌上,在硬邦邦的桌面上当当小跳几下,就一颗颗疏疏朗朗地躺在那里。

4.吃包子

  是谁想起来把肉包到面里吃的。这把面也糟蹋了肉也糟蹋了。尤其刚出炉的肉包子,热腾腾的,一咬满嘴油,恶心得要命。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很爱吃的东西,现在很讨厌吃。只有等冷了才能吃,不腻了,就像肉,吃冬天的冻肉才好吃,吃几个冷包子很顶饿。饺子也是这样,馄饨也是这样,等冷了才好吃,热腾腾的一碗端上来,看着应该是很好吃的,一吃,不是个味,这种心情很难受。这些面完全可以用来做面条,得手擀的,切成粗粗一条条,清水里煮沸了,捞起来往大白碗里一盛,倒上一些咸咸的剩菜汁,得是咸菜小炒什么的,或者味重的菜,什么泡菜、腌萝卜、酱黄瓜、霉豆腐,这些“变质菜”,瓶装的橄榄菜也非常适合,就着面条吸哩哗啦吃,感觉非常好。所以吃面的正道是吃面条、冷包子、冷饺子、冷馄饨。说到底,是肉坏了面的味道,热乎乎的肉太腻了。

5.吃饼

  我去三环时,看见街边有一群工人坐着吃饭,他们穿着橘黄色的条纹衣,旁边停着巨大的压路机和链条车。他们在吃饼子,都卷着捏在手里吃,面前一大勺辣椒炒肉,有个工人把菜罐放在地上,他盘腿坐在菜罐的后面,我走过时看见里面油漉漉的。大约有五六十个工人在吃饭。再走过去一段,看见一辆车上放着三四个白色的茶缸,树阴下放着七八个西瓜,有几个裂口了。
  我猜这样的饭吃起来很舒服。
  我记得夏天去田里干活,汗水湿透全身,后来戴了眼镜,汗水就会滴在镜片上。到下午三四点钟,留守在家里的女的或老人,就会送点心来,凉水、苦艾茶,啤酒,或者西瓜,有时还有麦he(“言”字旁一个“合”)、菜饼,坐在田头非常骄傲地吃起来。
  汗水淋漓的体力劳动过后的饭,吃起来非常舒服,还有心理的快感,吃得非常心安理得,送吃的人看着你吃,充满鼓励和赞许,会不断地怂恿你多吃一点。
  为什么人们都在赞美体力劳动,脑力劳动不是劳动吗,还是它不够张扬?在某个深夜,或许在凌晨三点,面对孤独的电脑,头昏脑涨,去洗手间捧一大捧水盖在脸上,脑袋清醒了些,面对镜子,脸上水珠纵横,洗手间里特别安静,凌晨三点钟的洗手间是非常孤独的洗手间。这时你没有肚子只有脑袋,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只想狠狠睡一觉,睡觉也是一种吃啊,也像它针对的劳动一样平静。

6.吃粽子

  这几天,老是要下雨的样子,但下不下来。我从大厦里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天空很亮,过了一会儿觉得它是灰的,跟在办公室里看出来看见的样子一样。走过那个十字路口,走过那家意大利餐厅,今天没有遇到在派发优惠券的服务员,她们穿着青色的上衣,系着花布裙子。很多次我都会接过来看看,手里捏点带文字的东西,无聊时可以拿起来看看,带一张报纸、一本书,让人觉得安心,没有的时候,捏一张这样的东西也不错。
  单身的青年男子路过中关村很危险,当我经过那个丁字路口的斜坡时,站在路边、路中央或者靠在围栏上的中年妇女们,有的迎上来,有的不动,有的招手,问:dvd要哇、vcd要哇、发票毛片要哇。有的也问要盘吗,要生活片吗。有了网络下载之后,盗版商的日子要稍微难过了一点,卖盗版盘的日子我猜就难过很多了。尤其是这种抱着或者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
  我记得在杭州,我在那个阴凉的小区、那条阴凉的街上走的时候,妇女们都是骑着车的,斜刺里冲上来一个轻轻地刹车单脚点地问:片子要(口伐)?后坐上坐着一个小孩。而柳芳北街的天桥下的妇女,她们站在桥的阴影里问:要盘吗?几个小孩在天桥上玩,他们喜欢把台阶旁的斜坡当滑梯,快乐地滑下来。
  我上车了。在这趟车上,我常常看到几个同事,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和交谈过,我相信他们也看到我了。经常看到的是个女的,她长得怪怪的,喜欢塞着耳塞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个售票员也脸熟了,我发现她们都喜欢把眉毛画成很浓的紫,眼线也很浓的紫,她们很老了。
  一般汽车打弯到三环的时候,我就快睡着了,如果没有睡着,一个晚上就没有精神。坐过站的情况很少,发生过两次,这两次让我体会北京晚上的风真是太大了,我迎着风从东往西走,三环路上的空气多脏啊。其中一次我看见一个很像余华的人迎面走来。一边辨认一边就否决掉了:不可能,余华怎么可能在这样走呢。在这样写的时候,我想起马尔克斯喊海明威“嗨,大师”的故事。 我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暗示。
  下车后,我经过麦当劳,嗨,这是一种巧合,我下班后上车前也要经过一个麦当劳。有段时间,我经常去买五块钱的鸡翅先填点肚子,后来觉得这个实在太贵了,在里面吃一顿,起码十五块前以上,我觉得太不值。我走过麦当劳,那个铝皮搭成的小亭子前面又站着很多人在吃麻辣烫。我也很想去吃几串。每次我都去吃这么几串:两串鹌鹑蛋,两串蘑菇,两串豆皮,没有豆皮的话,就换豆泡。我觉得豆泡这个名字太难听了,我们方言叫油豆腐。他们叫花菜为菜花,袖套为套袖。他们不会说普通话吗。我去的次数多了,他们就认识我了,尤其那个看上去相对精明的女的,有时我还没说完,她就捏好了,旁边那个男的要给我装有盖子的快餐盒,她就会说他边走边吃的,于是给我撕成两半的快餐盒的其中一半,盖或底。我以前住的那个小区旁边,有卖臭豆腐的,那个老板娘也是这样提醒老板的,他边走边吃。于是只给我个碗,不给我套袋里。有时我想我就说,不,你给我装好。但是我一直屈服了。
  我不喜欢卖东西的人认识我的感觉。
  比如买衣服,买花生米,由于我经常去买,经常在同一家,他们就认识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会认识我呢,就因为我鼻子大和牙不好吗,还有熊猫眼镜和一副奇怪的样子吗。这不得而知,世界是非常奇妙的。小区里的饭馆的服务员也认识我们了,我们是指我和宁锐,但是他们很少做出认识我们的样子,这让我觉得舒服。这说明我是多么害怕和人接触。
  后来我就又经过那个十字路口,然后是那条路,那条特别宽阔的在尽头处拐个弯的路。然后是那间卖男士内裤的店,其实里面也卖T恤,毛衣,帽子,衬衣。然后那家碟片店,和路上两只很大的蓝色的垃圾桶,我常常会把竹签和快餐盒扔到里面,竹签常常刺穿着快餐盒。
  走进那家城隍庙小吃店后,不知怎么回事,我点了一只粽子。是豆沙棕。这家店叫上海城隍庙小吃店。刚开始我觉得奇怪,我以为只有北京有城隍庙小吃。这只粽子并不怎么好吃。看起来早就煮好了,然后冷了,在某个地方热了一下,但是没有热到心里。所以吃起来冷冰冰黏糊糊的。但是我觉得还行,当时我正在想,可以写一个“食色”系列,把吃和色联系起来,比如粽子叫“爱的捆绑”什么的,那根绳叫“曲线”,捆得肉绽,比如花生就像百年修得同船渡,比如瓜子,就像瓜子脸,哪个魔鬼磕一张瓜子脸,磕出洁白的脑仁来。

                      2006.7-8.1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