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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在两口井边。井是水泥井,村里的男人们花了一个冬天把山顶的活水用一个由大块的石灰石和少量的水泥围成的水池蓄起来,再一路挖坑,埋下手臂粗的塑料水管,把活水导到村旁,他们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做这些,并加上在村旁用水泥和沙子砌成这两口井。活水输到第一口井,是村民饮用的水,第一口井的水满了之后,又通过一道斜的暗口流入第二口井(你认为这两口井会相距几公里吗?),人们在这口井里洗菜。第二口井(比第一口井低)的水也满了,通过另一道裸露的口子流入杂草掩盖的水沟,从水沟又流入十步开外的池塘里。有人承包了这个两亩见方的池塘,在里面养鱼。在那个冬天,人们还花了十天的时间把原来坑坑洼洼的塘岸加固、填平了,用的是条形面包似的褐色粉石。笔直的岸是村民挑水必经之路,岸的对岸是山体,有几棵排骨似的杨树,蹿得挺高,倒映在浑浊的池塘里。继月蹲在洗菜的井边,背后就是她家的菜地(如果天旱往菜地里浇水倒是方便),菜地边边种了一圈长豆角,豆角藤顺着两两交叉、插入地里的细竹竿往上爬,绕成半透明的弹簧——而那肉乎乎的触角则在空气中自己长成绒毛弹簧——长长的豆角就挂在竹竿上。这些干枯的竹竿像是栅栏把她家这块茄子形状的地围了一圈。围在里面的是一整片的蕃薯,青翠的心形叶子密密麻麻,完全遮住了肉色的土,和生长这些叶子的蕃薯藤。像一片湖水。又因为是在山坡上,所以确切地说,像一泓倾斜的湖水。这块蕃薯地的旁边(离水井更远些),是某户人家的晒谷坪,因为用了太多的水泥,看上去有些苍白,又干又硬像老人的胸膛。
继月的两只萝筐,一只装了五捆蕃薯藤,一只装了二十来只嫩嫩的蕃薯、八只大茄子、十多只红辣椒、两只开始发烂的拳头大的桃子。她手里在洗葱,她用从手指肉里冒出的短指甲麻利地掐去——切去——葱的根须,又稍稍掰开中空的管叶,洗掉那些“腋窝”里的湿泥,最后在水中顺着那些管叶从根到尖捋一捋。她站起身来,把蕃薯、茄子和辣椒全部倒进井里,有两只蕃薯沉了下去,其他的没沉,像小鸭子一样聚到一起,慢慢地朝一个角落里游去。她透过那半浊不清的洗菜水,看到两只蕃薯已经浮到了半中间,最后只冒出两个尖尖的头,和几根粗胡须。她一把抓住它们俩,给它们洗了洗,放进空箩筐里。
继月像个机器人似地洗完蕃薯茄子和辣椒。她看着两只躺在脚边的烂掉一点点的桃子,她像机器人一样,对这两只桃子没什么胃口。
蕃薯藤不用洗,她从另一个山头扯来这些蕃薯藤,她家有几十块蕃薯地,在那山头上她还种了茄子、玉米和辣椒,一棵自由生长在玉米地中间的桃树。蕃薯藤疯狂地生长,而蕃薯也在泥土底下膨胀,长成胖娃娃。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给蕃薯地“梳头”,就是把一根根正在朝不同的方向长(zhang)长(chang)的蕃薯藤理顺,摆向同一个方向,让它们全都朝着那个方向生长。这是为了避免它们缠在一块分不开来,为了将来扯蕃薯藤的时候方便省时。她今天扯了五捆蕃薯藤,将它们在老化(因为老化之后就只剩下一些硬纤维了)之前从根部扯断(只留下拇指长),一根一根地,齐头绑好——用其中的一根将其他的绑起来,这就是一捆。她扯了五捆。扯了五捆,地里看上去还是那么茂盛,叶子篷盖着泥土,就好像她没扯过一样。她家种了很多蕃薯。蕃薯和蕃薯藤都用来喂猪,猪一年要吃掉很多东西,除了蕃薯之外:玉米、谷子(碎米和糠)、白菜、萝卜、辣椒、黄瓜、水果(烂在果树上的梨啊桃啊枣啊,有时没烂的也扔给它们吃)、插秧后剩下的禾苗、油菜、西瓜皮、整个整个的西瓜(砸烂了给它们吃)、发潮的瓜子、花生、生虫子的糖(没生虫时连自己也舍不得吃)、马铃薯、菠菜、西红柿、棉花球、酒糟、冷饭、鸡蛋壳、骨头、苦瓜、茄子、四季豆、蒜籽、甚至连嫩烟叶。说到烟叶,她家种了一万多棵烟草,她家的烟叶是全村种得最好的,大片、没有斑点,烤出来金黄金黄的。卖的价格不用说也是最好的。她们家养的猪也是全村长得最快的,最肥。她家的果树多得数不清,西山头一棵、东山头一片,厕所旁也要种上好几棵,厕所的瓦片常常被掉下来的硕大的梨子砸出洞来。
继月留着齐耳(应该是齐耳垂)的黑发,整齐的边缘,像刀口一般。她像个机器人似的甩着这头黑发,忙里忙外。她的男人也是,像个机器人,专挑重活来干。她男人的腰粗得跟堵墙似的,方形脸,黑得像铁。继月她家有幢结婚时新砌的砖瓦房,三室一厅(还有阁楼呢?),水泥地的院子,结婚两年之后又把屋子的地板都溜上了水泥,现在有些地方裂开来——比如说地灶旁边的一圈,由于被炭火烤得过多还是什么的,老是裂开来。不过这不要紧,她男人总是会及时地修补好。她家拥有两座厕所,一间是老人留下的,用土砖砌成,阴暗不透风;他们结婚后又用红砖建了一座,他们把它弄得非常干净。有时村里的人也会跑到她家的厕所来方便,她那两个粪池总是满满的,她浇菜地老是浇也浇不完。她家有四间猪圈,一间在桔子树旁边,另外三间是她男人一次性建成的,排成一排,建在以前的一块黄花菜地里,她现在还记得那块菜地是什么样子的。她家还有两间烤烟房,因为种一万多棵烟草没有两个烤烟房还真弄不过来。继月结婚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齐耳的黑发,刀子一般……
她弯着腰洗菜,茄子、辣椒和葱。她回去要做饭,她早上出门时把地灶的通风口留下一个小小的洞眼,灶上放了一大壶水。她拿两个桃子没办法,它们已经开始发烂了,而她——包括她全家人——一点也不想吃。她想把它们放进蕃薯堆里,一块挑回去给猪吃,但想到里面那么大的两个核,她怕把猪给噎死了。那么硬,或者猪一口咬下去,把牙齿崩掉了,那会痛得它好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哪怕喂给它龙肉吃——哪里有龙肉呢?),不停地呻吟,夜里也嚎叫,让人睡觉都睡不安稳,去年那头母猪拉肚子,就是这种情形。
然而继月最担心的(说来好笑)还是:家里的房子起火啦,四个孩子(他们一定都没起床,而她又把大门从外头给锁死了)被烧焦了,她男人被村里人用猎枪打死了。她最担心的莫过于这些啦。她以前好像没担心过,也许有,但……说不清了……反正今天蹲在井边,她一上午都心绪不宁,刚才看到两个蕃薯沉下去时,她的心里被揪了一下似的。她耐着性子,仔细地、像个机器人似的把所有要洗的东西都洗干净了,齐耳的黑发在她脸旁磨来磨去。她并没有预感,她从来没有这种乱糟糟的确切感觉。她担心这些只是有原因的,她知道那水壶可能会爆炸,因为在灶上放得太久——而她已经忘了是不是真的把通风口关上了,只留下一个缝?她没关,她根本就没关!水壶要爆炸,因为里面的水煮干了。那些烧得通红的透明的煤球,像红红的眼睛一样,对,就像村里某些人的红眼睛(——她可能会这么想吗?)。衣服!老四的湿衣服,她用竹筐罩在水壶上,上面烘着孩子的湿衣服。衣服着火了,火苗引燃了灶旁的木沙发,继续烧,舔到了新买的的确良窗帘。木桌。碗橱。整个天花板——也就是阁楼的地板——都是木的。烧……墙壁一烧即化,玻璃炸开来四处飞溅。电视机在客厅里静静地等着,像一个定时炸弹。孩子们的床。蚊帐比汽油更能燃烧,并且将孩子裹在里面贪婪地烧。被子滴着黑色的浓稠的烫油,在粉嫩的皮肤上钻洞。他们痛死。被烧干而死。被浓烟呛死。整个屋顶陷下来,将他们压死。就算水壶不爆炸,有人会放火。我们跟每户人都吵过架,而每户人又跟每户人都吵过,这个小村子就是这种情况。我男人跟他亲兄弟闹翻了。有人会点一把火,偷偷地把我家的大门给烧旺了。大火冲里面扑去,他在暗地里观察,火要是灭了,他就走过去再添一把。大火烧得真旺,他在暗地里观察,孩子们要是逃出来,他就一脚将他们踹进去。我的孩子像四片烟叶一样烤得全身发黄。我男人去镇上卖烟,用自行车拖着一捆上好的烟叶。他骑在回家的路上,在没有人的田野里被人狠心地打了一枪,打在脑壳上,死了。
【论坛讨论】
宫林
不错。不过我感觉得到你意识里的危机感,也许没有,或是怎样的危机,我就不知道了。
袁群
最后一段来得好!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给蕃薯地“梳头”,就是把一根根正在朝不同的方向长(zhang)长(chang)的蕃薯藤理顺,摆向同一个方向,让它们全都朝着那个方向生长。这是为了避免它们缠在一块分不开来,为了将来扯蕃薯藤的时候方便省时。”
一般是在生长期内梳两遍。读书的时候,每回放暑假回家,正好赶上要做这些事。第一遍很轻松,第二遍很累。
陈卫
确实有味道的。但是这种“风格”是艰难的,需要更大的耐心和智力来面对。里面叙述的那个声音,还需更有特点一些,不过这特点不是张扬,应该同样是低、柔、近似于无的,或者应该说是需要作者更深地笼罩在这声音的意识之中,这样会使那些少量不协调的视角和语调更统一一些。
另外它篇幅的短小也令人忧虑。不过整体上是有味道的。
酒童
北方这几样时菜似乎不一季?“嫩嫩的蕃薯、八只大茄子、十多只红辣椒、两只开始发烂的拳头大的桃子”我记不清了。不过这不是啥大问题。
总之,阴郁的神经质还是写出纸面了。
是有些头重尾短了,这种小结构得细细思量,否则就会不平衡。
个人看法:)
鳜膛弃
北方这几样时菜似乎不一季?:“嫩嫩的蕃薯、八只大茄子、十多只红辣椒、两只开始发烂的拳头大的桃子”我记不清了。不过这不是啥大问题。
总之,阴郁的神精质还是写出纸面了。
是有些头重尾短了,这种小结构得细细思量,否则就会不平衡。
个人看法:)
嗯,不知道南北方相差大不大。茄子、辣椒、桃子一季是完全没问题的,蕃薯会迟一些,所以特意用了“嫩嫩的蕃薯”,应该也会交叉到的。
呵。各位的批评有道理,俺正在反思。
金特
这是篇作者放下了自己熟悉的高明而就的作品,可能很多人都为最后一段叫好,我也是,后面咔嚓一下,瞬间使前面密集的细节活泛了,但我仍有缝隙感,使得不高明里的高明内涵有些折扣,心动的“点子”出来,却没能摆脱许是第三人称带来的错觉,好像作者猛然受到启发,点子闪光一样爆破出来,就着手去写了,疏忽了心生熟路由里而发,也就有了如陈卫说的“里面叙述的那个声音,还需更有特点一些”的缺陷吧。因此,你不是写不出细节,而是担心细节多得你收不住,从而破坏自己崇尚的气息,我的建议是,你还真得多写写这样的作品,写长,写大,写重,用密度与重量彻底压死别人的也包括你自己的所有疑虑。拙见与揣测。
生铁
一是我过去没想到楼主也写这么不错——是指读了《祝君晚安》之前。
二是,结尾我倒觉得突兀。因为不熟悉乡间生活和人物,我也拿不准,农村女人是否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无疑作为小说来说,它使我立刻像狗那样警觉起来。
原因是我对结构类似本篇的小说创作非常有兴趣,而且对于类似的黑色表现也很在意,所以总担心此篇有小把戏的嫌疑。
凌丁
感觉作者憋着要沉要静要稳住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崩”地一下大爆发。
效果还不错!
要是憋得更久、再久一些,效果可能会更佳。
阿呆
同意老丁和生铁的看法。 我还是更喜欢最后一段前的描写。看的时候我在想:这么短的篇幅用这种写法,如何收尾是很考验作者匠心的。目前的这个结尾有新意,在细致入微的乡土化外衣之下,狰狞着类似西式的心理惊悚片的面目。但我总觉得前面很美很细致,你这么一搞把那种美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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