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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表面上,文学与其他学科有个明显的区别,即:任何人均无法准确预知自己的写作能力能高到何种程度,也无法准确预知能低到何种地步。在我个人的体验中,有时因为某种“场”的变化处于半清醒状态下而激发的对文字、对感觉的把握能力,要远超出在清醒状况中的把握。迷信一点说,这种把握,实在是有点“如有神助”“神来之笔”的意味。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即是体育——太多的人都能预知一个极限,好比110米跨栏,你肯定知道,就算现在开始严格训练,也仍然跑不出12秒88的成绩。而文学则不同,即使是60岁入门,也仍然有可能写出震世杰作。这便是文学与其他学科在表面上的区别。
  我一向认为,所谓天才,其实并不存在——即使在从前我把兰波、拜伦等名震遐迩的举世公认的“天才”也赞叹为“天才”。现在,我把天才一词看作形容词而非名词,将它视为形容某人的少年天赋显示出众,自有我的理由。有个奥运举重冠军说,举重是个技术活儿,技术的精确性就是表现在做出“举”的动作的那一瞬间,你怎么同时将身上的那么多块肌肉全部调动起来,凝聚在那一点,而平时的训练,就是如何使那些肌肉变得“听话”的过程。这段话用在写作上我个人感觉也是有效的。写某个作品的过程,就是你如何将神思、感觉、知识和你动笔的速度保持协调速率一致。而许多“少年天才”,其实就是在年少时能做到将这些要素协调得比较好。反过来亦即表明:人人均有可能是文豪,人人均有可能写出惊世杰作,之所以没有写好,是因为首先在速率协调上有问题,其次是,对感觉(状态)的调和训练不到位,一如举重运动员的训练,没能调动起肌肉的反应。
  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从他出生到成年,便有一种宿命相与伴随。这种宿命便是学习能力和协调能力。人们在许多时段,会有“江郎才尽”的无力感和疲惫感,但往往度过这些隘口后,面临着的又会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事实证明,那些隘口,并不是你的尽头,而只是暂时性的精力、见识、感觉、毅力、时间等等要件的堵塞。要使管道疏通,宿命的学习能力和协调能力便成为最后的工具。
  我否定了人的与生俱来的能力的根本性作用,是因为人们即便到死,也是没法表明这能力的尽头在哪儿,因此,与生俱来的能力,便是个伪命题。不妨假想一下,就算你有能力写出得分为10的作品,然而诸多因素(包括健康在内)使你只写出了得分为6的作品,也仍然比不上一个尽管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能写出得分为9、但其协调性和学习能力使之写出了得分为7的人。盖棺定论,你的得分是6,人家的得分为7,那么,又从何证明你有10而人家只有9
  学习能力和协调能力是宿命的。它决定着你对能力的运用和对他人看法的甄别。实际上,我认为,在几乎所有时刻,你所同意的别人的观点,其实只是同意自己的观点;同意别人的想法、感觉,其实只是映照、唤醒了原本藏在你身体里的自己的看法。每个人都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所谓学习,它的后果亦即是通过外界的刺激把这世界里原本就有的东西给激发出来;所谓协调,后果亦即是把自己身体里的种种因子整合成一体,使它们不那么散乱而各自为战。我们有一些看法是一致的:即,有些浅显的道理,别人再怎么说,自己都难以理解和接受人家为什么要那样做,这种感觉甚至浅白到这样的例子:为什么你只能接受问好时有的人习惯性说的“最近你好吗”而始终不能接受有的人习惯性说的“怎么样啊最近。”然而有些看似很深奥的道理,别人不需深入地讲,自己便能一下就通,形成共鸣。我们常把这样的情况归结于“我和他是一类人”、“我和他是两类人”,但真正的原因,却只是,有些东西,你没有,别人有;而有些东西,你有,别人没有。举重运动员和写作者在规律上都是相通的,在这个意义上,就消除了前者劳力和后者劳心的区别,世界仍然大同。
  我们的写作,在通常情况下和“阅读”联系紧密,这便是阅读能比较直接地唤醒我们身体里的那种成分,使之起床后可以干活。这世界上的一切看法皆能得到对应和共鸣,关键是,我们身体里有多少黑暗角落还在沉睡,而我们的写作和阅读,又把它们唤醒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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