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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人之境的晕眩

  我走得太远,回去的希望渺茫,亲人的面孔从什么时刻开始模糊我已无从想起,家乡的轮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收缩逐渐收缩成一个点然后消失也找不到任何踪迹,在继续像沙雕一样被抹平着的记忆里,我能想起的,只是中午,早上,前一夜的梦境我尽量避免去触及,四周过高的温度会让它们显得比白天更真实,真实得让我休克。我曾有过被长嘴巴的瘦鸟啄回现实,被狂风中塑料袋一样在头顶翻卷的骆驼骨架砸醒的经历。我走得太远了,跟丢了旅行团,跟丢了驼队,远远地背离了沙漠中的常规路线,我迷路了,地图成了张废纸,太阳月亮成了刽子手的前胸和后背,它们从未带给我温暖,不是四十多度的暴晒就是零下十几度的严寒,脚下无边无际的黄沙随时渴望我倒下,葬身它的粉碎的怀抱。
  死之将至,目标变得格外明确,我此行的目的尚未达成,怎能就这么倒下。
  棕色咖啡馆,对面的女人用一根小指搅着咖啡,她脸上的墨镜临走都没摘下。她不在乎别人玩笑中的请求,关于礼貌的善意的提醒,除了她后来告诉我的那个东西,她什么都不在乎。她说:“既然这样,我建议你去趟最北边的沙漠,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或许还能带些实物回来也说不准呢。”说到最后,她用嘴角笑了那么一下,可能是戴着墨镜的缘故,也可能是长发遮住了一部分脸,那嘴角的一笑像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我心上。我又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她又复述了一遍建议我去沙漠的话,我就出发了。
  旅行团的导游对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好感,一路上她都想尽办法将我甩掉,终于,在深入沙漠三分之一的地方,她得逞了,邪恶的女人,一觉醒来让我发现自己一人躺在帐篷;后来我先后尾随过三个驼队,眼睁睁看它们在眼前消失,跟不上去,“莫不是海市蜃楼?空中幻境?”迫不得已,我这样想。
  我没找到一丁点儿关于《遮蔽师》的东西,也没有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这儿的人被死亡和燥渴困扰,被尸骨和足迹牵绊,他们对这几样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可墨镜后面的眼睛分明没有撒谎,是我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
  “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我要绕开头脑中那些虚幻的东西。我尽量避免思考。”谢天谢地,碰到孤身一人的沙漠探险家时,我抵抗着眩晕还能这样表白自己。
  “晕眩怕是你此行的最大收获了。”他笑着递水给我。
  无人之境的晕眩,这要命的玩艺儿,我怎么没留意到它和那本书的关系呢?

2、水的高潮

  回到城市,我直奔棕色咖啡馆。她果然还在原来的位子,用另一只手的小指搅着咖啡。
  “想不到还能见面。”我在她对面坐下,自嘲地说。
  “你还好,看得出来。”她说。
  “我险些把命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么?”
  “我可能去错地方了。”
  “北边只有一个沙漠,你只要进去就没错。”
  “看到很多绝望景象,我也身不由已地融入其中,成为它的一部分,末了还碰到一个沙漠旅行家。他带着很多水,他对水有种特殊的感情,他分少壶给我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他几十年游走沙漠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水太宝贵了,他不忍心丢掉身上的水,哪怕是沙漠出口的最后少半壶。”
  “他身上不可能没水,快没的时候他都会及时续满,他只在沙漠的周边活动,靠近水源的那些地方,他没有你走得远,没有你那么深入,你几乎横穿了整个沙漠,在靠近出口的地方碰到了他,对吗?”
  “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出口,我只关心着自己的体力,估算着还能支撑多久。后来跟着他没走多远就出去了,道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他的水壶。”
  我把水壶递给她。她喝了一小口。可能是喝得太快,我没看到她镜片上有任何水壶的影像。
  “他的水很好,难怪不肯出来。”她还给我水壶,扶了扶墨镜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带我去她的住处,一间隐蔽的丛林小屋。屋内吸纳了女人肉体的木头的味道让我飘飘欲仙,很难打起精神。她背对着我摘下墨镜,要我在背后帮她系条黑绸带。说到底,我还是看不到她的眼睛。
  “你那么喜欢看女人的眼睛吗?”她打趣地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是按她的要求把绸带系住的长发一绺一绺往外抽,使长发不被绸带拦腰截断。她头发的味道摄人心魄,脖子那儿更甚,我后来改用嘴巴呼吸。
  我终于明白那个不肯离开沙漠的家伙了,水于他一如这女人的气味对我的鼻孔,我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只有将它强行关闭,用嘴巴稍做过渡。
  “要吻我吗?”她站着问。
  “嗯?”
  我吻了她。
  她要我用那只水壶摩挲她的私处,要我含着里面的水吮它,我都一一照做。末了,她含了里面的水用嘴巴帮我抽动,高潮将至,她借助我的手将水壶插了进去。

3、重返已逝的生活场景

  消失多年的生活场景在梦中重现,久违的甜丝丝的小村庄姥姥北屋拐着弯的宽敞过道和过道一侧的先人牌位在黎明时分烛光点点,姥姥的兔牙画像在真人与线条之间来回转换,忽尔暴雨忽尔寂雪,院里的种种杂物仿佛动物身上不规则的突起,老榆树下的三岁半时光,蝉声和树影的迷藏,小手、昏花的老眼和针孔的光阴较量,父亲为我们杀鸡炖鸡唯独她缺席的饭桌,母亲从地里带回来的疲惫和温热的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雪花膏的廉价香味,一夏即逝,腊月巨大的水缸里的冰层和浮动的铝盆里的自制凉粉,壮年时期的堂哥一里开外挑回的一桶桶井水(那被谐为福音的水)带出姥姥扶着墙的几声招呼性质的唠叨,坑上被演绎为戏台幕布的母亲用来遮被褥的布帘和我手舞足蹈的演出,和姥姥缺牙的笑,我一丝不挂的坑上盘腿玩耍和母亲一次次制止的我的小鸡游戏,背后墙上容纳父亲家族泛黄相片的红漆相框始终高悬,里面有海,有风,有远方。我们转去城市后守着空空院落揣着每隔几月就会收到的五十块钱的走不到水缸来不及扶一下水缸就倒地的年过八十的姥姥一病不起,再次出现的我们和我们背后的大夫大夫背后的药箱药箱对准的姥姥,阳光不再透明,不再温暖,小屋上空开始盘旋的阴霾并非炊烟,并非远在蒙古的姥爷帐篷上的乌云,它没有散去的先例。我们带着姥姥来到城市,来到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位房,较高的地势夜里可以用它看到低处广场的一片灯火,不再下床的姥姥将玻璃窗外的光亮指给年幼的我。八十三个年头的腊月有着不止八十三次的对姥爷的念叨和随他而去的愿望,筹备多年如约而至的某个深夜在瞬间转至它胡话的主题,姥姥用絮絮叨叨忽而叹息忽而激烈的连篇胡话将她的女儿女婿孙子小孙子召集床前却再也不肯被摇醒。晶莹的雪在清晨依次亮起的玻璃窗外是暖的。我第一次去了火葬场第一次看到父亲在无人的拐角暗暗抽搐第一次知道了城市遮蔽许久的人世的出口第一次看到了被烧的枕头第一次看到了姥姥在榆树下的树影里蝉声里喃喃自语的死。告别童年进入青春期的代表某个点的深夜我曾为梦到不在人世的姥姥痛哭失声,几十年后的今夜我睡在女人和十个月大的儿子身边再次孤身重返那个点,我像女人那样地对女人唠叨着梦到的往日时光,那些已逝的生活场景。

4、再会思春期

  盛夏思春期,蠢蠢欲动午睡时间,床不要房间不要葡萄藤下的绿荫不要,要单车,小路,绕出居民区,绕到暴晒到发软的沥青路,有如沙漠中的蒸腾视线,有如泳装扑克牌中的凉爽情境。午睡的人们,不去打扰他,被跟随的胸罩背带,不用反光镜发现他,两边店里来自异乡的生意人啊,昏昏欲睡地享受数钞票的好时光。
  藏身垃圾内部的苍蝇烧着了翅膀,一次性的塑料饭盒塑料袋化作液体自我爱抚,音像店门口的音量缓缓调低,捕蝉的农村少年用城市的单车搜捕女肉和香水的混和物,车座是裤裆最好的同谋,哈欠是随身携带的轻便掩体,那些冒着被烤干的危险挤身服装店的雌性美物啊,一粒粒闪烁不已的粉色肉点,一刻不休地打乱重组反复再反复,搜寻适合记忆的最完美的思春图。
  色骨白肉互为镜像,中间隔有重重织物,织物搅动层次含糊的体味,体味搭着粮食,粮食的获取又涉及无以数计的陌生同类,再好不过的色媒,总是货币扮演。人们看不到如此远的货币,只用触手可及的部分隐密地置办着情感,回味着鼻尖残留的体味。
  想哭的念头一直都有,春雨打湿的夏蝉的薄翅栽进秋风生起的冬的炉火,一觉不醒的恐惧始终都有,父亲的奔波母亲的琐碎屁股后面的小弟雨天的小说深夜的电影看时没有不看时有的床头高大瘦鬼,与世界的迷藏之心一直都有,遮蔽的性器吞咽的口水女厕的围墙和飞出的异样的翻飞交尾的苍蝇,挖出的古墓松脆的丝绸通往过去的通道面前未破开的混沌,于层层包裹的暗黑之茧中自渎度日。
  再会遥远的思春期,再会吐露芬芳的人肉图景,感谢夜的遮蔽窗帘的遮蔽隐私的遮蔽,感谢那些并非劳作而出的汗水流淌的被挪作它用的生活物品蔬菜食品,感谢晾晒窗外的胸罩男女共用的洗手间的废纸蒌里的卫生巾车站夜幕下地摊兜售的伪色情杂志结伴守候通宵的烟雾迷漫的录像厅女性专卖店门口的每张招贴无人理会的男女同车制一些女字旁的汉字欲望之剪剪开的夜的一角的无声陪伴。

5、来自山沟的消息

 what书店的女人约你去一家名为nothing的小酒馆,你不要去。我对那儿不熟,对那书店的女人也不了解。她是怎么找到你的?她怎么知道你来了这儿?你们以前就有联系吗?还是你主动约了她?她是有间小木屋,她不常去,有次在书店有人提起小木屋,她说她已经转手给了别人。转给谁就不知道了。你对它感兴趣?
  这儿治安不好,你可能不知道。今天的报纸你看过没?昨晚又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凶手一定还在城里,那些冒失鬼,他们能去哪儿?哪儿也去不了。他们一分钱也没有,公交都坐不起,更别提离开这个,按照惯便,他们很可能躲在亲戚朋友家的地窖。这地方家家户户都有地窖,有的甚至租给外地人,或藏着情人,这是它有别于其它城市的地方。从昨天夜里开始,警察就挨家挨户地清查地窖了,那些蠢货,他们能查到才怪。不瞒你说,这小城几百年来数不胜数的杀人犯都是从地窖里消失的,没人不知道。可能他们找到凶手直接击毙在里头,也可能凶手直接挖通了通往城外的地窖隐姓埋名到别处过逍遥法外去了。他们比《遮蔽师》的那些骨灰级读者更不想死(通常——大家都认为最不想死的人是那些骨灰级读者,这地方有很多准备自杀的人、病重的人可都在掐着指头等这本书)。
  我多多少少看过这书相关的资料,但每篇不是开头就是结尾作者都会明确声明无法保证资料的可靠性,生怕惹上什么麻烦。都是些猜测瞎想的文字,帮助骨灰级读者意淫意淫罢了。那些家伙才不在乎什么真实不真实,可靠不可靠,再长再显眼的声明他们从来熟视无睹,“读完再说”,多可怕的饮鸠止渴。what书店的女人约你肯定也和这本书有关,我不希望你受到什么影响。如果你实在按耐不住,那就去吧,记得少喝几杯。
  说完我就走了。不过说实在的,我那兄弟可真让人揪心。他太单纯了,从山沟第一次来到城市,整个儿一张白纸,奇怪他怎么会认识那样的女人?那女人找他能有什么好事?我前脚出门他恨不得后脚就奔小酒馆的样子我想起来就打冷颤。他们早就认识?来之前他们就约好了?谁约的谁?他约的女人而不是女人约他?他一定带来了那女人需要的与《遮蔽师》有关的重要消息,不然她怎么可能约他见面?她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女人。nothing,nothing小酒馆,鬼知道呆会儿会发生什么。

6、少女时代的遮蔽师

  把暗恋的男孩的名字写在内裤最私密的部位,想像着有人相约洗澡自己断然拒绝的情景,或自己一时疏忽秘密在澡堂的水气中被明眼人揭穿的情景,或刚买了澡票又突然退出撒谎说有急事改天改天的情景;把暗恋的男孩的名字写在唇边戴着口罩去女友家作客谎称轻微的感冒尽量避免着过分的玩笑和有点小疯狂的撕扯当心再当心地与情敌的她相处的情景;把他的名字写在前额的发际处戴上帽子在他家门口来来回回地假装路过终至碰到打个必不可少的招呼的情景;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洗完澡换好睡衣服药一样睡前用水吞服的情景;把他的名字用胶带固定在腋下和所有人一同上体育课在操场这边的女生堆里遥望远处男生那边的他的情景;站在窗前用窗帘裹住的自己的手指虚拟他所在的方向伸过来轻抚下体的情景;含着刻有他名字的冰块入睡试图梦到僵尸和救她出噩梦的成年男子的情景。
  用洗发水眼镜化妆品沐浴露衣服手套鞋袜将身体层层包裹重重遮蔽许多年只待开放给一个名字,少女时代的遮蔽师这样想,世间万物的交相辉映得益于它独有的遮蔽术。
水,水杯,玻璃器皿厂有外遇的职工,情人携带的社会角色的相互折磨,动物园狮笼里被当作食物关进来的小羊的眼神,教徒的怜悯,教堂高高的尖顶上的避雷针,未能凝结成雨最终化身冬雪飘落的等待,关于等待的诗篇,诗人酒醉后胡言乱语中的人世光景,深山的寺院被一扫帚一扫帚扫着的落叶,协助落叶化身为泥的地下水……
  诸如此类的事物间隐含的被遮蔽的关联在她少女时代上锁的笔记本里有大段大段的记录,她采集事物间的关系,并为它们绘制一幅幅只有通过拼接才能得以扩展才能稍稍接近全面的关系图(一些抽象的感觉她也尽可能用与之呼应的图案标出),人能感知的事物是这样的丰富,无序,繁杂,她用这种关联将它们梳理,一长绺一长绺地扯过来扯过去,分为不同的序列,用类似地图上标示铁路公路区别的图例一一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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