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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坚定不移,他的泪枉然流淌。”
  
  “你穿着怎样的衣服?”她马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脯的上半部裸露在外,几乎没有起伏,从肩膀一直到手腕的关节都很突出,整个在阳光下暴晒。松松垮垮穿着的一件系带背心,上面有大片大片的花纹。当初买它的时候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有点土,但穿上身后似乎还好的,大概依旧是瘦的缘故,很少有衣服在她穿起来是难看的。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系带打结的位置,拉了拉前面腰口的松紧,把后面腰口的松紧也拉了拉,“一件水红色的背心,”她停顿了一下。小姐。这根本不对。而且她认为,在陌生的场合,这样喊一个身份对等的女人,要不就是透露出不敬的语气,要不就如同用赤裸裸的视线相互注视那样,已经与那女人有了奸情。而“姐姐”又太委身于人,更加不合适,并且最好什么时候都不要叫这个称呼,实际上她也不习惯这样喊了。她也确信,每个成年人都不说“姐姐”。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年龄,她既难以在不同场合对不同年龄的人快速找到正确称谓,事实上别人对她同样难以定位。
  她决定放弃称谓,“……系带的那种。”
  “水红色背心……”水红色,是的,这是一种复杂的颜色,从字面上理解,它不如“军绿色”那样即便确实不知是怎样的绿,也能大概判断是什么颜色。就是说,至少绝不是翠绿那种肤浅的绿。然而人们仍无法想象到底红成什么样了,这很难解释,必须指着那个颜色告诉你:看,水红色。你马上就能感知并永远记住它——经微妙调和后,有某种口红融化时的温润滑腻的质感——尽管,它在阳光下看起来,更象一块发灰、甚至是更鲜亮的红褪去后的颜色。“一条牛仔短裤,”她看了看裤子。它是黑色的。但那也是无法定义的颜色,因为你总找得到比黑色更黑的黑色,以至于前面的黑色变成了很深的灰。很多时候她觉得“这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的说法十分敷衍,虽然实际上没有多少人愿意用很多条黑色的牛仔裤来同时定义真正的黑色的牛仔裤是怎样的黑,因为人们实在不需要也不可能说“这是一条非常深的灰色的牛仔裤,准确地说,是R32 G34 B36的深灰。”她看了裤子一会儿,发现它们其实有点过于短。大腿暴露在那里,阳光在上面反射出透彻的白亮。已经不能很好地辨析皮肤的纹路了,越是靠近皮肤,越是得眯起眼来。膝盖和靠近脚踝上方的部分,总是要比大腿颜色深些,它们依旧在阳光下暴晒。她用更加爱惜的目光在大腿和脚踝上方之间看来看去。“和一双黑色的矮靴。”
  挂掉电话后一会儿,她又重新翻开手机机盖,用手挡着光,仔细辨认着那上面显示的时间。
  骑摩托车的人和乘摩托车的人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他和她一同看着前方,或者远方。他们一同看着前方,始终朝一个目的地同时前进,但他们之间没有形成任何关系,他们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只是因为他们是骑摩托车的人和乘摩托车的人。车太快了,超过两三根电线杆的距离就被风吹得模糊起来。他们眯着眼,更显得眼皮浮肿,速度和风让他们不能做出更自然而平静的表情,目光集中但神情恍惚,好象在独自痛苦地微笑。衣裳在他们背后鼓了起来,象一只拖在汽车背后可怜柔弱的塑料袋,偶尔张到最饱满,随后又干瘪地剧烈颤抖起来。在地上,他们和摩托车的影子总有固定的形状,但也看不出究竟象什么。单薄而平稳,纸那样地在白花花的浅河上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她不停地张望周围的汽车,透过驾驶舱去辨认那些司机的样子,看他们是否也看了看自己。
  “在哪点儿?”“哦。——乡村基的门口,你在那停就可以了。”她一开口,风就往里灌,“是巷子口?”“不是,是门口。”进了风,嗓子一下子干起来。她捂住嘴重新开始呼吸时,感到轻微的又痒又凉。
  虽然她仍觉得摩托车严格来讲不算机动车,因此不能理直气壮地在汽车道上跑,并且钻来钻去;而且它也注意到那些汽车司机似乎并不把他们还有摩托车放在眼里,几乎看也不看,也不担心撞着。当摩托车巧妙而惊险地从两个大卡车中一穿而过时,卡车司机也不会为这漂亮的技术拍手叫好。甚至当它真的穿越时,如果两个大卡车不约而同地向中间挤压,他们也可能毫不知情,只管继续开就是了。我们和摩托车整个的象一只毛色参差的蹬羚,一边细声细气地呜呜叫唤着,一边在奔跑的黑压压的野牛群里的时出时没。尽管这样,每当大车全堵在一块的时候,摩托车总能突出重围,有时也会几乎慢得停了下来而需要用脚撑住它,去处理那些极窄极隐蔽的通道。在连接到滩子口的路段上,道路一侧的山包严重滑坡了。山体的表皮完全被冲破,里面赭石色的泥浆和大大小小的土块倾倒在道路表面。从维修的进度来看,已经滑了有一段时间。她整个暑假不在这里,并不知道暴雨把这里的山给冲坏了。工人们把装着碎石的沙袋往坡上扔,并喷上混凝土,然后,再往别处继续扔袋子。而这样做实在太不可靠,如果哪一个袋子错装着豆子,过不了多久,山体就会因为豆子发芽而重新破裂。冲得乱七八糟的山包和脏兮兮的路面,让人觉得无论花再大的力气,也不能把它缝补好并打扫干净,更不用说就这样扔着沙袋子,就那样喷着混凝土。整个施工现场看起来凌乱散漫又可怜无助。她并拢两个指头,对着它们指了指:这根本太敷衍。
  或许,让她不满意的仍是这个滑了坡的山包,在她上一次和以前很多次经过那里见到它时,她满意公路这边坐着象依附在手臂上的肉那样忠诚而结实的山包,好让她继续转到另一边去看宽阔的码头。这让她觉得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外型都是可解释的,它们总是有条不紊地具有自己独有的外部造型,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它如何与其他物体相区别等等。可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冲溃的山包,它已分裂成数个大小不一的山包,而实际人们已不能叫它山包了,它已突然变成了现象:泥石流。而去区别泥石流泥石流泥石流,是没有意义的。
  她描了眉毛,精细的两条,但又不是光溜溜的两条,眉尾还有点眉线逆向生长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上面并没有眉毛生长。这就好象原本没有头发,又故意画出头发的样子,使得从某个角度看上去那上面生了浓密的毛发。她的脸颊轻微浮肿,包括嘴唇在内,整个显得肤色很浅。她没有画眼线。没有其他着妆的痕迹。但她仍觉得她是装扮了一番的,因为她的外表看起来既清晰动人又完全保留着本来的面目。她们相互亲切地看着,象已经说了许多话那样。实际上谈话的气氛还没有一点迹象,她只顾着观察、打量她,好象交谈只是别人的事。
  “我在楼上看到你了,但不确定是你。”
  “哦,那就是我。”这就象她在忙碌回复短信时那样随口的一答,否则就是一个不怎么对劲的句子。否则怎么能确定她看到的就果真是她自己呢?唯一让人信服的做法是,她们望见了对方,并且一起招手:
  在这!
  我看到了!
  那时阳光直射,她正费劲地从手机屏幕上查看时间。或许她在楼上通过短暂视察,可以看到在走动的人中,她按照她所描述的那样停在那里,在那些雕塑前面。可这仍不保险。因为停在那里的人也很多,何况夏天大家打扮总有些相似。当然,她看到的可能的的确确就是她,她在搜寻她,而且在她看来她是那么地容易辩识。她相信,在她往人群中稍微快速地扫视的时候,她就确定看到了她,那就是她,她心里想着:对,我认出你了,那就是你。而这样说多少有些欢跃而自信的样子,这与她的语气声音以及整个平淡的肤色都不太搭配。她却说“哦,那就是我”,这样一来,她们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似乎是一方过于拘谨而一方过于潦草的语境,或许也不是潦草,而是带着一点机灵地暧昧。于是她总是不断的主动提起话题,就象人有时因为拘谨、紧张而不停地向对方询问、征求意见那样。她相信原型历史说,或者说相信一些反复出现的典型会在人群里找到,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能够代表远古传说中的主角。——可她对这却丝毫不在乎,并且她也不熟知任何一部神话。她希望她继续拘谨一些,让她在沉默得令人几乎不必说话的气氛中想着她。她的五官没有明显的特征,记忆起来却易于把握。而当她开始说话时,她却难以控制着不去分散注意力。并且她开始明白,她不久就会由拘谨完全转入到说个不停,尽管事实上,她可能并不是一个急于表达、攀谈的人。最关键是,就交谈方式而言,无论她是沉默不语还是喋喋不休,都不能十分吸引到她。她感到微微沮丧,觉得这些不算十分生僻的话题实在难以理解。
  她也设想过跟人,跟一个陌生人见面后,什么话也不说,然后一段时间后以刚见面时的心情分别。她不会因初次见面没有什么话说而感到尴尬,她认为双方同时尊重这段时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有某种深刻的意味。尽管她也同意,那些初次见面的谈话是重要的。
  地铁重复地来,上一个走后到下一个来前,人象游离的灰尘在车站大厅里没有目的、时快时慢地走动。他们看不到天色,感觉不到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只是呼吸着残留的空气,也不必焦急地等待,不必焦急,因为地铁总归要来。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依次打开车门和屏蔽门,人象刀片一样刷刷地切进地铁;什么时候亮起警视灯并拼命响,然后迅速闭合车门。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们惊奇又恐惧地打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她的头突然被挤扁或头盖骨旋起,脑浆被碾碎。她就这样,一半的身体在潮暖湿臭的地铁车厢里,另一半却在黑漆漆呜呜作响的隧道里吹风。更惊人的是,她想立即就挣脱,没有一刻不在挣扎,手脚乱抓,仿佛那身体不是她的并且毫不加怜惜,她敢打赌,她只求从那门缝中挣脱,而不在意是落到车厢里还是跌到滑腻腻的隧道中。可能更会是隧道,她若就这样挣脱到车厢里来,在落地那一刻之前,人们紧张地预测着她的哪一部分可能会先着地,于是她落地时,大家就四下躲开了。而且,有的人还会跑起来。而她不愿他们看到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时的样子。地铁载着人跑了。是一段地铁载着一段人和一段时间在跑。它恒久准时,毫无变化。
  “我确实不喜欢‘为什么什么而活着’或‘因为怎样而牺牲生命’的感觉,即使这样的东西确实存在,可一旦有某种使命或宿命感就很容易偏执,尽管我们承认,在不同的行当、行为里,偏执有时是必要的品质。”
  她们开始共同说着熟悉的话题,大体上是之前每晚她们在网上谈论的一些主题。奇怪的是她们隐约觉得这不合适,因为谈话的对象总的来说,仍是令自己感到陌生的。
  “所以每当我想起自己这正在发生的生命,我总是很激动。虽然我盼着它,但心里并不是急着赶着把它过完。我只是迫不及待,强烈愿望、企求着新的生命将再次降临到我身上。再没有任何人比我还盼着它了。那将是一次更自由,更宏大,结构清晰,尽管可能仍充斥着巨大的痛苦和孤独,但我比死亡要强大许多了,而且必将获得更富有创造力的生命。”
  隧道长而卷曲。在那些一个接一个亮起来的灯下,光和影子来回地跑,以至于不能看清任何一个灯和其他物体。既无法感受到一直在转弯的向心力也无法推测引力场是否真的没有变化,从而担心时间随着这光线和转弯,时而延长时而紧缩,或者突然有了一种方向,让它不可逆转地循环往复。她感到错乱,对时间惶恐。就象在下楼梯时,如果每一层没有明显的标识来表明这是第几层,她就仿佛在一段时间的开始和结束间来来回回地跑。也就是这样,一直就这样跑下楼梯,却一直下不到底。她不愿考虑奔跑的意义,荒谬的事情不只是跑进一段循环往复的时间里。而总有一条法则是能适合这荒谬与循环的,有了它就能对一切个体和个体之外求解。她不愿总是陷入这样一种无限循环之中而徒劳无益地思考着时间如何循环以及起点和终点是怎样开始重合,她突然意识到某种因果效应:停下来;和决意:从旁边的窗户跳出去。
  “当然,你还不会忘记仍然要学习。”
  “是的,我觉得那是个回忆的过程。我一直认同有些东西,是作为一种潜能、禀性、习性埋藏在体内的,学习的途径和目的都是将它发掘、转换、扩大或填充,而以前它们在那儿只是隐隐约约地存在着。”
  “而且,”她继续说,“它总会时时展现它本该有的样子。”

【论坛讨论】

老残
  虽然她仍觉得摩托车严格来讲不算机动车,因此不能理直气壮地在汽车道上跑,并且钻来钻去
  这句有点问题。还有整体读下来感觉语言有点涩。

不有
  富有启发性的小说,里面的细节已经不满足于“被”呈现了,它们自己靠着独特但可靠的小逻辑在运动,不再被什么已养成的习惯所限制。耐心,而富于魅力。
  涉及到偏“哲理”的段落,我还不太能确切地去判断它的好坏,但至少语流在其中并没有冒失地被打断,反而获得了丰富的可能吧。
  喜欢这一篇(好像很陈卫呢)

shep
  像某个片断。某些修饰性的词语用得不好,比如“地铁重复地来”为什么不用“反复”或其他的词呢?而且,“重复”有主动性地往来返回的含义,但这个含义又无法与人物的视野相契合——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人物无法把握地铁周而复始的运转,而只能看到他眼前的景象;而且地铁是物,在既没有被动式和拟人式的情况下处理,它的主动性何在?只有作者能做到把握全局,而人物却办不到。毕竟,在这种叙述环境下,人物是很难脱离时空的界限的呀。
  此外,在长句的断句和语气上,有欠妥的地方。
  最后一点,地铁这一段读起来,我总是觉得不太舒服(倒不是因为它是败笔,而是与前后文在情绪状态上、准确地说是在叙述的情绪状态上,很不搭调……看来我还是比较在意地铁啊。)

不有
  我觉得“重复”要比“反复”好,地铁这一段在全文中比较特殊,因描述了一种梦魇般的情景,而“重复”所传达出来的感情色彩要比“反复”浓,相对于“反复”的客观,“重复”给人一种疲惫与无奈感。也许在另外一篇小说里就必须用“反复”才“正确”,但对于这类冥想型的小说我觉得它之所以能吸引我,就在于面对也许是人所共有的经验时作者仍然获得了自身独特性的出口。
  起码,在看到“可能更会是隧道,她若就这样挣脱到车厢里来,在落地那一刻之前,人们紧张地预测着她的哪一部分可能会先着地,于是她落地时,大家就四下躲开了。而且,有的人还会跑起来。而她不愿他们看到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时的样子。”、“就象在下楼梯时,如果每一层没有明显的标识来表明这是第几层,她就仿佛在一段时间的开始和结束间来来回回地跑。”这样的句子时,我确实被打动了。

 

 特邀评论

                                    邱雷

  人们不禁会问:考马斯亮蓝究竟是什么?
  但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可以被引证,在小说中也是这样:它忽略它,用别的形象替代它,把它交付给读者的耐心、疑虑和等待,任由它在诸多不确定、不连贯的事物的间隙里生成一种粘连的表象,这件事每隔几秒钟就发生一次,在每两行、三行或者有时仅仅是半行:它探出头但对此间纷扰不置一词又快速沉潜下去。它的注意力,它的使命,它的趣味和它难以挥去的焦灼全然不在此处,它像是在给一种蛋白质染色一样将自己置于附属物上,借触点描出轨迹,突出感官,释放它情绪里的麻醉剂,它告诉你你将首先放弃而后才有机会读到新的东西。
  如果一个作者,像她手中的所有人物一样,生活在她自己的小说里,这一切都将立即获得额外的理由:她不假思索时已将思索散布在语言的气味中,她不作解释恰恰是不跳出身处其中的情感的修辞的场:力量,平衡,错落的布局。她观察它们,并立即——比读者快半步——呈现她的观察,她的眼光流转,她看到的明暗,她即时绘出线条和色块,这些方法调整了她的呼吸、心率、语速,悄无声息地介入她必须经过的语言。人们在此看到破坏,就像必然也会同时看到重建一样,把这些小事件编织成一场来不及出现的、大的风暴。
  单单是把小范围的社会的活动降到物理的单纯维度上,就会在语言内部引起巨大的变化,她发现这种变化然后指出它们:人和称谓;泥石流的形态;一个不怎么对劲的句子;话题。有时她和她的读者必须承受同一种折磨,因为那是完全不同的感情引起的几乎相同的心境,用以衔接这些心境的作品未必就能在他们之间互通有无、传薪递火,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小说的单向,不因为它完成后封装了自己。但是无论如何,她此刻不得不浸润在具备保护作用的某种情绪的液体中,它可能是不完整的剖析,也有可能干脆就是沉默。当她“设想跟人,跟一个陌生人见面后,什么话也不说,然后一段时间后以刚见面时的心情分别”时,让人不忍心为她加上一句:“沉默中也有多少零分贝的言语、咳嗽、叹息悄悄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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