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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剩下的东西

  我剩下一些过冬的衣服,能在北方过冬的大衣,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一翻上帽子就看不见走路的同伴,所以说话的时候不带眼神,不停顿,不理解的地方就让它死磕着——我剩下的那些朋友,总有一天会理解这些东西,因为我们的时间好像很长;我剩下一些没喝完的咖啡,又苦又浓,喝下就睡不着的那种,用以熬过一些轻易睡去的夜晚,以此煎出些苦涩的文字,这些被磨剩的文字已经不多了,只求它偶尔长出一两个翅膀,飞一段距离;我剩下一个刮胡刀,半个月才用一次,因为我不怎么长胡子,可偏偏却又要长那么一点,这个刮胡刀只在面试前的那个早晨用,以后可能用不了多久了;我还剩下几条街道要走,剩下几趟公交车要坐,不是要去处理什么事情,像你,如果要离开故乡,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临走前的不安总是会压迫着你去做点什么,哪怕走走路也好;我还剩下几本书要读,我想把它们读完,免得又放到箱子里,回家的路太远,要转很多车,那么多书,每丢一本,都像割掉一块肉;我还剩几杯酒要喝,还要醉几次,我遇到了几个好人,可手上的钱不多,除掉路费,只够买几杯酒,如果喝不倒你们,你们就装睡吧,在早上七点前不要醒来,我偷偷拎了行李走就是;我还剩几场球要打,我越来越沉默寡言,我感觉自己已经不能加入日常生活的谈话中去,只有在球场上,我感觉自己是说话的,我的手在说话,脚步也在说话,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说话,树孩子经常说我体力好,一打就是四五个小时,而且到最后还生龙活虎,其实我已经累得快趴下了,我是个放纵自己的人,我知道这是我最大问题所在,我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无不因为它,也许离别在即,这剩下的狂欢就当作我这个赌徒口袋里的最后一把钱吧;我还剩几个老朋友要去见,我一直对他们家乡的溶洞有渴望,像马克·土温的那群孩子怀有的那些冒险憧憬一样,在黑黑的洞里,点一个小蜡烛,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跌下去,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魔鬼和宝藏,当他向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多么希望,那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我还有一个朋友,他做错过一些事情,隐瞒过我们一些事情,我也想见他一面,我能想像,我们一相会在酒桌前,他那忏悔的言语,一个劲要罚自己,那样子其实很可爱;我还想赚点钱,买一套拉丁舞服装,红色的,红色的舞鞋,她虽已无法接受我的礼物,但那曾是我最想送她的东西,那时候,她夜晚去跳舞,很累,一个人走夜路,被坏人吓得总是一口气跑回学校,那时候,她在雨的广场上为我跳舞,她跳到哪里,我就把伞伸到哪里,她淋湿了,最后还摔了一跤,撞黑了膝盖,我要她好好保护自己的腿,可是她总是粗心大意,总到处乱跳,她的脚因为长时间的跳舞,起了很多死皮,指甲也留下了踢坏的伤痕,可是我多么爱她的脚啊;我还想用些空余时间来发呆,发呆是堕落的表现,和窗户一样,一个年轻人不能老站在窗前看东西,这半年也一直站在窗口,或者坐在床沿看嘴里吹出来的烟,这日子不能持续下去了,但愿我以后能从忙碌中得到快乐,比如成就感这类东西,比如重新让自己投入到与人的谈话中去,让自己重新说话,就让我再发一会儿呆,就一会儿,很快我就会追上你们聊天节奏的;我还剩下几个硬币,用胃药的塑料小罐子装着,里面五毛和一块的已被我花完了,那是打给好朋友的电话,打的时间比较长,这些一毛钱的硬币,就用来打给家人吧,“家里还好吗?吃过了吗?没事我就先挂了。”一两个硬币就能用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用完呢?我还有几件大衣要洗,真应该好好洗洗了,不知道穿了多久了,总穿一样的衣服的人,他的生活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也要去理个头发,在我们的黑屋子里,我对一个朋友说,把头发理一下吧,他用玩笑的脏话把我顶了回去,我说理个头回去让妈妈好好看看啊,我妈妈总叫我理头发,我总是不想理,第二天在火车站见到他,拎了一个破箱子,头发理成傻乎乎的样子,我就拍了拍他的头,他也笑笑,灰溜溜进了检票口,顺便提一下,我们永远也见不着了,以前所有的不愉快都无足轻重了,这么多从身边走过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还剩下一双皮鞋需要擦一擦呢;我还剩下很多烟要抽呢;还剩下一条双鱼座项链,那是她送的;还剩下一本红色诗集……
  就在即将告别的时候,我想了一下剩下的一些东西,我以为不会很多,可细细想来,也有不少。我真的还剩下很多很多东西。


  我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一些比较优雅的事情,比如文章里没有“月经”“精子”等词汇;我喜欢“乳房”这两个字,可不想看到这两个字;喜欢下雨,因为它优雅;喜欢“颓废”这两个字,但不喜欢任何人用到它,因为我们的时代浪费了诸如此类的许多词语;我喜欢环形茶山,喜欢绿色;我喜欢这博客衬底的暗色花朵,因为它有种“经典”的感觉。我觉得文字如果带上了欲望,它就无法成为经典。有人把文字里的欲望变成了阿甘似的那种愚笨,试图这样回避欲望的人真是个魔鬼;有人把欲望变成了“命令”——圣经似的命令,这样的欲望实在很聪明;我喜欢抒情诗人,因为这世界上有真正的抒情诗人;我喜欢文明,比如文明地打篮球,不要有过多的身体接触动作;我喜欢优雅的投篮动作、突破;我喜欢守门员,纳博科夫在下雨天里当过守门员,他在雨里感觉到了自己和世界的某种关系;我喜欢合身的裤子,贴着皮肤不难受那种,我喜欢宽大的衣服、手套;我喜欢一个人走路,如果人多的时候,我不希望我有那样的状态:老是想看别人,然后调整自己的走路姿态;我以前不喜欢情绪表达激烈的女孩子,路上一看到你,就扑过来,跳到你身上,惹一队路人回头看,后来我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情感表达,而我以前根本理解不了这样炽热的情绪,我不相信那炽热的爱情,所以要求所有人都像自己这样安安静静;我喜欢狂野的她、安静的她、仇恨的她、绝望的她;我喜欢她抱着包,穿得漂漂亮亮,坐在脏的公路边哭,她哭得全身颤抖,见到我后一点反映也没有,也不拒绝我的安慰与拥抱,我喜欢这样,她已绝望,她已放弃,我喜欢那些暴风雨的夜晚,因为明天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喜欢思辨的教师,他从不肯定一件事,也从不发火,从不布置那些愚蠢、没人认真去做的作业,他迂腐,过时,普通话也不会讲;我喜欢浓烈的色彩,火一样的红色,我或许也会喜欢变态的诗人和电影,只是我一时还接受不了“嚎叫”的词汇和性交的场面;我喜欢手表、口红、和香水,喜欢领带和高跟鞋;我喜欢耳机和安静的夜晚,月亮是圆是缺倒无所谓;我喜欢图书馆,博物馆,昆虫馆,花房,明信片;我不喜欢电子图书、电子邮箱、博客和会唱歌的贺卡;我也不喜欢QQ,不喜欢隐身;我不喜欢加油,但喜欢在无人的广场上打扫卫生,风一吹,就得追着纸片跑;我不喜欢爬上坡,喜欢跑下坡,风一样,越过很多东西,像小时候跳田坎。你跳过田坎吗?从一个高高的田坎上跳下来,身体飘在空中,然后双脚着地,接着还没站稳,又开始跑,跑两步,又有一道田坎,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跳。这片收割后的梯田又高又大,你跳呀跳,后来视觉没有了,听觉也没有了,只有风从耳边吹过,你小小的身体在空中飘;我喜欢自己在飘,我喜欢风,一切都是临时的,一切是瞬间的,这短暂的瞬间,你在期盼能安定下来,又期盼这瞬间永恒下去;我喜欢一切是委婉的,喜欢电风扇不要转的太快;我喜欢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这上面罗列的这么一大堆;你也一定有喜欢的东西,但是你可能不会像我这么直接表达出来。


  坐在床上,收拾东西

  球衣坏掉了,不知道谁把我拉住,不让我突破,衣服腋下处撕到了腰。这衣服是为了配这裤子买的,这裤子是一个朋友送的。这个朋友从来不送人东西。有一天,我突然在QQ上和他聊起来(这几年来,我们基本上没说过话了。)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他后来就寄了一条裤子过来,邮费比裤子贵。要不是这件裤子,我们可能从此成为陌路人。现在,配这裤子的衣服撕破了,我也不穿这裤子了。临走时,要带很多东西,这件裤子塞不下,只好丢了。我想的是,我将要离开这一群人了,以后打球也没意思了,不如就让它留在它喜欢呆的北方。我相信,它是喜欢呆在北方的,这里冬天风大,它喜欢被风吹来吹去。
  叠在床边的那堆书该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树孩子的;日记、小说、本子、诗歌,全交错放在一起。我找到那个黑色的本子,里面有一个小女孩的画,可是,它坏了。它的封皮被折起来,压出了一道明显的伤痕。不排除我自己不小心弄坏的,可是我觉得最大的嫌疑人是树孩子,这床是他睡的,而且每个晚上,他似乎都要在床上折腾很久,一会儿躺着睡觉,一会儿又爬起来找本子写什么,或者找什么书看,一会儿又是拿笔、调整枕头的位置、找台灯、安放台灯、找眼镜……一定是他干的,我整天劝告他,把床边这堆书好好整理一下,可他总是不听。人一旦在一个乱的环境下做事情,他总做不好,就象在这么杂乱的床上找东西一样,不免要把某一本书弄坏。我想当面质问树孩子,可是一想,这样做并不聪明,因为这个本子是他送的。
  我的这件大衣也坏了,她曾颤抖着把冬天带到它里面取暖,链子一拉,她就被包在里面,说话的时候,话语被蒙住;唱歌的时候,歌声被蒙住;笑的时候,笑声也被蒙住。她哭的时候,我也听不见;伤心的时候,我就以为她很快乐;她孤独无助,无人诉苦,躲在这里面,我却看着夜空,得意地抽烟,想着我是她坚强的依靠。我和她,我们都从这里面得到过快乐。夏天的时候,一个雨夜,我们被困在教室。所有人都走完了,没有带伞的,就冲到雨里,男的,女的,欢快地在雨里跑来跑去,雨带给他们的不是不便,而是快乐。可是她有病在身,不能像那群女孩子一样。我们就躲在这大衣里,她说她不用看路,只管走着就是行了,她喜欢这样。我说我也喜欢这样。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雨在下,我们都没觉察。现在,不知不觉,我们最后却已走散,这件大衣也坏了。我在想,扔掉吗?不扔掉,它就要占去我一大半的箱子空间,扔掉,我就能装下其他好多东西,比如那么多书和那件球衣。可是,我的箱子就是为了装它而准备的。
  我的钢笔也坏了。我记得以前也有过一个钢笔,好象是派克钢笔。我身边贵点儿的东西很少,有过那么几件,数一下,全部被我弄丢了(还不是坏了)。我有过一个戒指,是家人打给我庆祝二十岁的,后来被冲到了下水道里。我好象还有过几个比较好的手机,也全丢了,她睡在我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黑影把桌子上刚买来的手机摸走,我在她的哭泣中醒来,她让我去追贼,我就去了,贼不知道去哪里了。回到房子里,看到她的样子,我为什么要去追贼呢?我应该抱着她才对。这条蓝黑相间的螺旋形纹路钢笔叫“毕加索”钢笔,这个名字不好,可是包装它的盒子却很好看。这个笔写出来的字太粗,我只能写细笔,写出来的字也像女孩子的字。她买这个笔给我的时候,问我要粗的还是要细的,我选择了粗的,它最后的结局表明,一个没有能力写粗字的人最好不要买粗笔,不匹配的东西坏的更快。而对于丢失的东西来说,丢失是最好的结局。
  原来我的帽子也坏了。树孩子一直说,他想有个帽子,我问他为什么那么想有个帽子,他说想理光头。那么就把这帽子留给他吧。我喜欢把坏掉的东西送给别人。我还有一个朋友,每当我们说起自己丢失的东西时,他就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他说毕业那天,收拾完箱子,他随手把那帽子放在床上,准备等下走的时候再戴着走。他出去办事,回来拎着箱子走了,把帽子忘在了床上。那是一顶阿迪达斯帽子,黑色纯棉,她女朋友送给他的唯一的礼物。他把这个故事说了一次又一次,每说完一次,他都会加上一句:我好象和你说过这事。这个故事说多了,就演变成了另一个版本。听说后来,他又回去找那顶帽子了,他找到了楼管和打扫卫生的阿姨,他太激动,普通话也讲的不好,而对方也不大能听懂普通话,好大一会儿他才把事情说清楚,最后发现帽子一直戴在自己的头上。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是,他其实没有把帽子拿下来,他只是以为自己把帽子取下来了,放到了床上。他走的时候也就戴上了这顶帽子,可是在慌乱中,他以为帽子丢了,于是跑回去找帽子。天很热,他在奔跑中随手就把头上什么东西甩丢了。于是他的帽子真的是丢了。我们在加油站的夜晚非常无聊,整天躺在床上说这个故事,我们给它设置了许多情节,加进去了许多人物。现在我已离开了加油站,也离开了那些朋友,我坐在床上,重新想这个故事,毕业正是最热的时候,戴一顶黑色纯棉的帽子的人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况呢?——他为什么老重复这个故事呢?他希望我们明白什么呢?他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告诉我们呢?
  我的笔记本电脑也坏了。这台电脑是两年前的,那时候的笔记本比现在贵多了,事物的更新总是那么快。姐姐买给我的时候就是要让我好好写东西,可瞎弄了这么久也没见写出什么东西来。这台笔记本太原始,只能写点文字,存存图片和歌曲。它陪我度过了很多个夜晚,夏天的,和冬天的夜晚。所有人都睡觉了,我也安定下来了,进入了写东西的状态,磨蹭了好久,写了几段话,发现天突然亮了,他们又开始穿衣服,准备新的一天。脑袋有想法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一旦写作变成一种生理需求,时间将是很难熬的。于是夜晚变得漫长,静静地坐着,感受着夜慢慢从皮肤上爬过去。情况不会持续很久,我决定爬回床上睡觉,那里是梦到处乱飞的地方。这个本子也承载过在宿舍里举办的种种聚会的音乐,为了欢乐的聚会、为了伤心的聚会、为了无聊的聚会、为了文字的聚会、为了告别的聚会。我是一个不会听音乐的人,写东西的时候,音乐会让我分心;但是这些聚会的时候,音乐似乎很受用。我们可以从那些俗烂的流行歌曲中得到认同感。它还每年随我回一两次家,去苏州工作的时候,它也去了。在那里,它几乎成为我唯一的娱乐活动。可是有一次,它被谁拿出来玩,摔坏了,显示屏坏了,再也不能用它写东西了。我们曾用这个本子看过一次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孔雀》,我傻乎乎地看电影,试图努力让你也明白这个故事,其他我什么也不懂得去做。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根本不想看电影,我闻到了你嘴巴鼻孔里出来的气息,你那滚烫的内部气息,后来我又感觉到了你的唇,你通红的脸颊,和你绚烂的颜色。在回去的时候,我把本子一合,拎着快步地走了,你就追在后面。我的第一次,我感觉若有所失,我还非常害羞,根本不敢直面你。那时候你伤心,偷偷哭泣,数次毅然决定放弃,你觉得我看不起你。可是,亲爱的,你要相信——即使后来经过那么多次解释,你依旧无法理解——我那时候是看不起自己。这一切都过去了,把它放进包里,再放到箱子的衣服堆里,那里软绵绵的,路上即使再颠簸,也伤害不到它。
  ……
  树孩子说,你要快一点收拾了,时间来不及了。我把上面的一些东西放进箱子里,好的,坏的。那些丢失的东西,那些没有被记住的故事,都让它们留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差点忘了说,这个箱子也坏了。主要是轮子坏了,他走了很多路,不过勉强还能拉,路上小心点拉就是。祝我自己一路平安,也祝树孩子走的时候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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