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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河:“……在崔德威尔拍过的每头熊的脸上,我没看见亲密、理解与宽容,只看见自然界莫大的冷漠,所谓熊的神秘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眼神只是懒洋洋地看着食物……”凌丁老师在文章正文前引用的这句话非常恰当地指出科恩兄弟这部影片的内核所在。你将会看到的是图片排列组合出来的有序在意象上达到一种与影片的呼应,尽管我承认其中有一些图片解释在我看来有些牵强;不过也是有趣的,譬如Moss死在沙漠之沙旅馆时摆在地上形成的汉字模样,这种巧合就我可以更牵强的说成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重叠--到这里很显然已经远离主题。除此之外,没有比阅读一篇激发思考的文章更令人愉悦的事儿了。                                          


壹月主讲:凌丁

  ——观《老无所依》

  “我们必须变得卑谦,在这些势不可挡的痛苦、势不可挡的乱伦、势不可挡的生长、势不可挡的无序面前,甚至,这里天空中的星星看起来都一团糟,宇宙中没有和谐,我们必须知晓,没有像我们设想的真正的和谐。”                ——赫尔佐格

  “我认为宇宙的特色不是和谐,而是混乱、敌意与杀戮……我始终难忘的是,在崔德威尔拍过的每头熊的脸上,我没看见亲密、理解与宽容,只看见自然界莫大的冷,所谓熊的神秘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眼神只是懒洋洋地看着食物……”   ——赫尔佐格《灰熊人》

  一、“混乱是迟早的问题”

  赫尔佐格影片中用丛林、冰山、河流等自然景观揭示的“宇宙的混乱”,在科恩兄弟的《老无所依》中再现于美国西部的沙漠、城镇、旅馆,也没有什么比影片中那个醒目的杀手更能诠释所谓的“熊的神秘世界”。
  起先,科恩兄弟建构混乱的手法和赫尔佐格并无不同,从大自然入手: 

  接下来是科恩兄弟的特别手法:
  

  那些垂死挣扎的划痕跟乱草多么相像!
  

  老兵狩猎时追寻到的(猎物的)血迹现场,呼应着上图的构图。
  

  这是老兵发现的犯罪现场的远景,五辆汽车的方向和位置,以及隐隐可见的车痕,构成近似于上图中血迹的轮廓。
  


  更靠近一点,死亡现场杂乱的血迹。
  


  这是在追逐与被追逐中老兵被散弹枪打中后的痕迹,还是乱如杂草。
 

  相比之下,这是多么干净整洁的死法。
 

  所以我同意警官的说法:“混乱是迟早的问题。”
 

  这是警官最后发现杀手曾经重返案发现场的证据,注意这五个零件的布局和构成轮廓,是不是很眼熟?
 
  谢天谢地!感谢这个叠化效果让我们重返并非冷漠的——不,应该是并非不冷漠的——大自然。


  二、人人抛硬币,上帝掷骰子

  爱因斯坦无法容忍上帝居然也掷骰子,但显然科恩兄弟乐于这样认为。他们塑造了一个酷爱抛硬币游戏的杀手,但这个游戏并不是杀手的专利。

  还记得(猎物的)血迹现场吗?这是接下来老兵的动作——向左看。
  
  

  这是他看到的令人毫无头绪的景观。
  

  然后向右看。
  

  看到一个小黑点,在望远镜中就是这个一瘸一拐的黑乎乎的家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谁把它射伤的?)
  
  像我一样,老兵对那个黑家伙也不感兴趣,他选择了向左走,去追寻自己的猎物,却找到了毒品交易失败的死亡现场。抛硬币的游戏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了,远在杀手开始抛硬币之前(甚至远在我们开始看电影之前)。
  接下来老兵还抛了很多次硬币:
  

  他在家里的床上辗转反侧,然后说了句“好吧”,作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据说小说里清楚地说明了这是他的“一念之仁”,后面还有他不少表现“仁”的戏。)

  

  DelRio’s REGAL MOTEL老板娘抛出的硬币——只买对的,不买贵的。
  

  在EAGLE旅馆老兵自己抛的硬币——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这是“天生杀人狂”Wells的硬币游戏,当然无论他选择什么,结果并无不同。
  我们不再列举下去了,也不再列举其他人物的抛硬币游戏,我们可以知道的是,人人都在抛硬币,有时是正,有时是反,有时正确,有时错误,“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


  三、“好了好了,我接受全部的失败/全部的空酒瓶子 空空的钱夹子”

  失败感、挫折感、无能为力感并不是不得志的歌手尹吾和老无所依的警长所特有的感觉,这部影片的观众也将不断体验到这种共同的事事“落空”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呢?
  
  熟悉场面调度的观众一看水平高度就能猜知此时谁是优势的一方?

  
  但瞬间就逆转了,这个前景的矮人一头的警官显然不会是主人公了,他的死亡并不能让我感到意外,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原来这个人不是叙述者而只是个跑龙套的啊?

  
  老兵的猎取目标很明确,这个瞄准镜看起来质量也不错。

  
  他的目标落空了。从此以后,他所有的重要的企图、目标最终都落空了。
  
  这是警长的承诺。


  
  警长的承诺很快落空了。事实上他没有一个目标没有落空的,甚至整部影片中,他既没有真正遇上要保护的人,也没有真正遇上要杀人的人(这一点在第五部分将有说明)。


  
  敬爱的无所不能的杀手也有他的猎取目标。

  
  目标落空!他居然失败了,我们有什么理由看好杀手最终的成功呢?


  四、细小的,更细小的

  下面来观察几个细小的主题(此处主题是指重复出现的元素,而不是专指中心思想)。
  、杀手——镜子
  
  这是影片开端杀死警官后杀手洗手的场面,从此以后,每当杀手出现,就伴随着镜子这一主题。

  
  这是杀手在老兵家里喝牛奶的温馨场面。
  
  杀手给自己疗伤,我们可以看出他肌肉还可以。

  
  杀手凭借镜子杀死目标猎物,当然只是错杀。
  
  这种有关杀手的汽车的后视镜的镜头非常之多。

  
  直到最后还有这样的镜头。当然其他人物也有跟镜子共处的镜头。

  
  警长也在老兵家里温馨地喝着牛奶。警长与杀手的视域在此重合。
  但有关镜子的主题还是在杀手身上出现的频率更高。为什么是镜子呢?我们知道,镜子有反射作用,那么反射什么呢?我猜想——拉康们知道的会更多一些。
  
  、老兵——网格、啤酒和狗
  
  这是最明显的网格。
  
  又一个明显的网格。

  
  要入住的旅馆,墙砖像网格——我承认这有点牵强。

  
  一个更牵强的——不过你如果像我一样经常被表格缠身,也许你也会觉得这就是那种讨厌的无法摆脱的网格。
  
  又见到这张图了,老兵和门框组合在一起很像一个汉字,如果手老实一点是个“囚”字,现在则有点像“因”(这绝对是过度诠释)。
  
  第一次喝啤酒(是啤酒吗?),我希望是啤酒。
  
  老兵在街头向混混索要啤酒,这瓶啤酒帮助他装醉蒙混过关卡。
  
  很温馨的调情场面。很遗憾,老兵并不知道啤酒会带来什么。

  
  老兵第一次遇见狗,一条死狗,记得屠格涅夫的教诲:如果你在影片开头看到地上躺着一条死狗,那么在接下来的情节中这条狗一定会跳起来咬你一口。

  
  是的,它跳起来了,至少,它们落下来的姿势是那么相像。

  、警长——故事
  警长在这部影片中是开故事会的,有的故事是他讲的,有的故事是他听人讲的——老一辈的革命故事、14岁小男孩杀人的故事、戴狗项圈的男人的故事、杀牛者反被牛伤的故事、叔叔得到勋章的故事、爸爸去黑暗中点火的故事以及有关那位杀手的各种故事……我们把所有这些故事联系起来考虑,它们到底说了什么呢?

  
  是的,我也醒了,管它们说了什么呢?


  五、《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

  没错,这就是那个卡尔维诺努力尝试用塔罗牌讲述但没有讲述出来的故事(他讲了命运交叉的城堡和饭馆之后,汽车旅店胎死腹中),由于语言隔阂和字幕质量问题,为了解这部影片里频繁出现的汽车旅店增添了不少额外的困难,以至于我一度认为其中有不止三个旅店——就像Wells出现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不是三角关系的感觉一样——但最后我还是确信了只有三个旅店(也只有老兵、杀手和警长的三角关系,Wells是个死跑龙套的,3是既稳定又富于变化的数字,4就太多了。)
  第一个旅店:DEL RIO’S REGAL MOTEL
 
  这是第一个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后面警察向警长提及的DEL RIO的旅店就是这一家,死去的墨西哥人就是这一役被杀手误杀的。老兵起先住在138号房间,后来到了背靠背的38号房间,杀手住进139号房间,后来误杀了住在138号房的墨西哥人,而老兵通过通风管道把钱取走了。这一役的最后一个镜头如下:
  

  这是杀手发现通风管道的秘密之后的画面,钱箱拖动的轨迹清晰可见,前方是影影绰绰的灯光。
  
  紧接着是一个传统的、漂亮的转场,钱箱的轨迹和公路上的线条完美对接,灯光也很相配,为老兵提心吊胆的观众可以暂时松口气了,封闭的通风管道一下子变成了开阔的公路——但是,为什么公路和通风管道如此相像?老兵果真能逃得掉吗?

  第二个旅店:EAGLE
 
  这就是杀手和老兵发生正面冲突、两败俱伤的著名旅店,也是后来Wells居住的所谓河对岸的旅店,也是当地警官对警长讲述的杀手杀了服务员又回到现场杀了退伍军官的故事的发生地(退伍军官就是死跑龙套的Wells)。这里发生的诸多事件都与主干情节密切相关,在此略过不提。

  第三个旅店:EL Paso Desert Sands MOTORHOTEL
 
  这里是老兵的生命旅程的终点站,看看旅店的名字,“沙漠之沙”,联想到影片开头的自然景观,只能说老兵看风水的眼光不错,死得其所。我们重点来看看争议最多的段落——杀手和警长的相互对决(或者说错过)。
  
  警长在听完当地警官的故事后,受到“杀手闲庭信步走回现场”的启发,也回到现场。
  
  再对比之前的一个镜头,帮助我们确认警长将要进入的房间是中间那个114号,而不是其它别的任何房间,那里就是老兵的葬身之地。
  
  警长在门外看着门锁。

  
  门锁也在门上看着警长。
  
  杀手在门内看着门锁。
  
  门锁也在门上看着杀手。
  
  大约20秒左右,警长终于把门推开,门后没有人被砸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孤独的警长,对影成三人(有重影)。接下来警长检视了整个房间,确证房间里没有人,当他放松下来以后,却发现了这个——
  
  又是一张熟悉的图片,中间是一枚用作拧螺丝工具的硬币,这说明杀手曾经来到过这个房间。问题出现了——明明20秒前杀手还在门背后,眨眼功夫他为什么蒸发了?
  有过以下一些猜测:
  、杀手在隔壁的房间112。我们回头去看一下这个旅店的远景视图,观察一下房间的结构,可以否定这种说法,杀手如果在112,背后是窗户而不是墙壁,没有人会这样掩藏自己,而他离门锁的距离也不合适,只有在114房间,杀手的位置以及与门锁的距离才匹配。
  、杀手通过通风管道逃跑了。应该还记得杀手是个肌肉男,我很怀疑他能通过那个管道,何况只有20秒,他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杀手先藏起来,趁警长检查浴室时溜走。可是在一览无余的房间内,杀手能藏在哪儿呢?何况他同样无法不弄出声音而逃走。
  、警长进的是另一个房间。上面已经证明过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呢?
  我们可以求助于大岛渚的电影《御法度》的结尾段落。在北野武扮演的土方和冲田的谈话中,没有征兆地突然出现了三次土方想象中的场景,分别对应三种人物关系的可能性,连接现实和想象空间的是一个空镜头——一条雾气濛濛的小径:
  
  这个镜头就像一个双向开关,按一下,从现实到想象,再按一下,又从想象回到现实。我们再回到《老无所依》,那个门锁正起到小径这样的开关作用,不过它分为外部门锁和内部门锁两个单向开关,看外部门锁的时候,警长从现实进入想象,想象中的杀手看内部门锁的时候,又从想象回到现实。最后警长发现现实是:杀手此刻不在房间中,但杀手确实曾经来过,也许已经带走了他想要带走的东西。
  我更倾向于上述解释,尽管不能像在《御法度》中那样找到更多的证据(灯光啊,构图啊,服装啊),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首先,在这个段落里,没有镜子来伴随杀手;其次,注意看杀手的表情很奇怪,不像他惯常的漠无表情,更像是警长想象中的紧张兮兮;第三,那个内部门锁的灯光也不正常;最后,回到我们前面谈及的“落空”主题,一直都落空的警长没有理由不在最后落空,个人以为,警长始终落空的结局才是更完美的,就像警长的爸爸总结的那样——
  


  六、与艺术无关

 
  这似乎是离题万里的一个镜头,也是全片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也许是因为它有一点点童话的梦幻色彩,当然也包括后面的音乐家接过钱的镜头。类似递钱接钱的镜头影片中还有两处:老兵递钱给混混买外套;杀手递钱给少年买衬衫(图略)。后者递出的钱跟此处更为接近——血淋淋、皱巴巴,而接受方不管是谁,都小心翼翼地接受了钱。我认为这里有一种“刘别谦式的轻触”——只是与性无关——除非你认为音乐或者其它什么艺术形式以及一切都只不过是——性。
  我看过远比《老无所依》更为复杂、混乱的作品,它们的共同之处是在混沌之中秩序井然。在阅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的时候,我曾用最笨拙的方式标注出所有出场的人物、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每一个小节的段落大意、每一个情节发生的时间和空间、每一句话是谁说的……直到原本混沌的一切变得清晰、明朗(我也用同样笨拙的法子对付过塔可夫斯基的《镜子》),从此以后,我信服了以下一些话语:
  “抒情力量与沟通热情,亦即影片的政治效用,若不借用精密的形式设计便无法达成。”
                            ——雅克奥蒙论爱森斯坦
  “所有艺术都是技艺,本质如此,艺术家总是碰到技术问题。”
                             ——乔治卢卡斯谈剪辑
  “您的诗里还有许多喧闹,这是青年人的迸发症,他们生命力过于旺盛,甚至这种喧闹也是美的,虽然它与艺术毫无共同之处。相反,喧闹妨碍表达……”
                            ——卡夫卡谈青春期写作

  以上的话都不是我说的,因而我可以说,先知的手在墙上写下了它们,它们是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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