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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会想到卡夫卡这个人。想到他,他的那些没能完成的以至于临终时嘱咐朋友烧掉的作品,还有他的生活。而他的生活要是说起来,也并不算很复杂,跟那个健壮的女人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了婚约,跟密伦娜秘密地恋爱,又秘密地分手,在保险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半夜里写作,办公室的抽屉里搁着德文版绿色封面的中国思想家丛书,染上了慢性绝症肺结核,最后在一个年轻的犹太姑娘朵拉的照顾陪伴下走完了最后一段相对平静些的时光。出于对写作的热爱,他不得不牺牲掉大量业余日常生活时光,出于对家庭的某种妥协,他又不得不牺牲自己对写作的热爱,在保险公司的办公室里做那些他永远不会喜欢的事。就这样,他终其一生都没能摆脱这种夹缝悬置的生活状态。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他都难以称得上是尽兴而去。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一手撑住绝望的世界,再用另一只手记下自己的感觉。他羡慕歌德,因为这位老前辈在其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可以拿一半时间完成自己的写作,再拿另一半时间当魏玛的政治家;他羡慕福楼拜,一辈子都不必为家庭而工作,可以慢慢地写自己的作品,尽量写得完美。而他自己的作品,最让他痛苦的就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去实现完美,甚至去接近完美都显得异常艰难。他在生活与写作的夹缝中慢慢耗尽自己的能量。 或许我们应该乐观一点,想想华莱士-史蒂文斯,这位“诗人的诗人”既可以做到大公司的副总裁,又可写他的诗,而且写得那么好,对于他来说,似乎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夹缝”,他的内心是敞开的,一切经历都是微妙的体验过程。或者再“卑微”一些吧,想想佩索阿,既可以安静地做着会计的工作,又能慢慢地写自己的文字,对于默默呆在里斯本的一条小街上的生活安之若素。可是这样的例子并不能驱散卡夫卡的阴影。那么这种阴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显然这是个问题。能够想到这个问题的人,其实都是深深地陷入到某种局限和困境中的人。卡夫卡、史蒂文斯、佩索阿,都是个例,就像当文化部长的马尔罗、当大使的聂鲁达是个例一样,作为个例的生活,为什么偏偏卡夫卡的生活就会成为一种阴影呢?不是因为写作,也不是因为环境,而是自我的一种极端矛盾下的分裂。什么是生活?它既可以是一个背负着诸多责任的过程,也可以是个充分释放的过程,同样也可以是个无所事是的过程,而写作,则不是一个过程,而是过程中的事件。它与虚荣无关,与成就无关,与结果无关,之所以称之为事件,是因为它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存在着另外的可能与样式。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回到卡夫卡的那个阴影里,就会发现,它并不是一个阴影,而是一个深切的忧虑,关于写作本身的,而不是关于日常生活的。不管怎么样,生活都在延续的过程中,仿佛是延着冥冥中注定的轨迹向前而去,没有任何拐弯地走着一条笔直的线,奔向那个不可预知的终点。而写作,作为事件,则不是这样的,它不是一种自然的延续,而一次又一次的离开,离开现在,离开日常,离开对他人的期待,离开未来,是对进入到另外的时空里的反复尝试。 作为事件的写作是充满了希望和绝望的。是充满了窒息感和呼吸的畅快的过程。没有哪种欲望的满足会像写作的欲望的满足这样艰难。同样,也没有哪种事件会像写作这样始终以面对黑暗作为起点。这个过程其实很像划亮火柴一样,它发出光来,然后又熄灭,它划破黑暗,以一种非常有限的却又令人惊讶的方式,使黑暗洞开,然后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对于白昼中的日常生活家园来说,这种面向黑暗所做出的努力和尝试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没错,这事件中没有道理可言。白昼中的日常生活是那样的诱人,它总是在随时随地地诱惑挽留着那些迷恋黑暗的人们,试图让他们停下脚步,回到人群中,做一个日常中人,一个正常些的人。就像卡夫卡的父母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体面的过着温馨家庭生活的人。但是这可能么?卡夫卡拒绝了。尽管他的拒绝显得有些绝望,并且仍旧包含着过多的妥协。事实上绝望总是与妥协为伴,妥协越多,绝望越深。过一种独立而专注的写作生活究竟需要付出多少妥协才能保证呢?多大程度的妥协会慢慢地毁掉写作呢?其实,写作最需要的是某种绝对的精神和行动,而不是在日常生活与写作之间做出某种决绝的选择。 然而,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写作又确实是一次有预谋的出走,也是由出走引发的变异事件。走向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走出多远,是你走得究竟够不够远。扛着生活去写作,或者放下生活去写作,并无本质区别。区别在于你的写作本身的纯度与强度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事实上我们都太过容易停下脚步了。我们总是不敢或者不能走得很远。当我们习惯性地对期刊作家们表示不屑一顾、对市场写手们表示厌恶的时候,不得不尴尬地发现,我们的力量甚至连给他们造成致命的打击或者强烈的动摇都还不能。请原谅在这里我使用了“我们”而不是“我”来作为表达意见的人称代词。因为在表达这样的态度的时候,我不可能不想到黑蓝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在我看来,“我们”之所以没能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而是因为“我们”都没能走得太远,因为“我们”离他们的距离还很近,我们甚至能时不时地感受到他们的呼吸和气味,“我们”甚至会在有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染上这样那样的一些他们的气味。在需要发声的时候,我们更多的选择了沉默。在需要沉默的时候,我们又忍不住发出既不成熟也不锋利有力的声音。就像一些试图穿越沼泽地的人们,我们不是在迈步向前挺进,而是在泥沼里慢慢地犹疑地爬行着。而这样的描述事实上并不会带来多少悲壮的效果,一定要评说的话可能更近似于滑稽,因为在爬的过程中我们的表情常常是时而显得过于严肃、时而又显得过于不严肃。如果说我们有时候是显得天真而且有些可笑的话,那么显然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写作气息弥漫在我们的周围,而是我们自己因为懒惰和顾忌重重而显得有些狼狈。写到这里,我不由得要想,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分析卡夫卡的忧虑与困境呢?我们只是走出这么小小的几步。 在这个巨大的满是泥泞的沼泽地里,当我们还能看得清彼此的动作与姿态的时候,甚至能看得清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泥迹的时候,我们又怎么可能谈论出走的远近呢?我们的行动又怎么能称得上一次出走呢?我们争论什么呢?我们证明了什么呢?在一期黑蓝网刊的前言里写上这样的文字,多少是有些煞风景的,甚至可能是令人情绪低落的,但在我看来恰恰又是必要的。作为一个纯文学网站,黑蓝走得似乎比任何一个国内的文学网站都要远,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说,我们其实走得恰恰还不够远。因为我们这些人都走得很不够远。这里还不是一个猛兽经常出没的地方,不是广阔而神秘的非洲大草原,而仍旧只是以温顺的食草动物群居为主的安全地带。事实上我们是多么希望情况相反啊。一期又一期的网刊编辑出来,我们都在尽可能把它做得好看精彩,但实际上我们每一次都不得带着遗憾将它上传到网站上。因为我们所能挑选的作者与作品始终都是非常有限的,在我们找不到强有力的作者与作品的时候,只能去寻找有特点的作者与作品,哪怕是不够成熟的。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苛刻来保证网刊的质量,也希望这种苛刻能激发出某种原始的创作欲望,某种强烈的与众不同的向前冲的试图走得更远的欲望。我们发现我们只能在苛刻中耐心等待,而且要不时地提醒自己要有更大的耐心去等待,这种等待有时候甚至是令人窒息的,也是令人寂寞的。这种寂寞的感觉,有时候让我们觉得这里实在是一个过于空旷的舞台。在这里,我们是不能给自己找太多的理由和借口的。我们需要做的,没有其它的选择,只有在沼泽的泥泞中慢慢站立起来,分头向各自己的方向加快前进,尽快越过这片沼泽地带。 在编选这期网刊的小说的过程中,如果说还有欣慰的地方的话,那就是8439、恐怖爱丽丝、流马、生铁等人的作品里所透露出的那种寻求变化和突破的倾向与努力。或者是在语言上,或者是在技术上,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引发我对他们的写作有了新的期待。当然同以往他们的作品给我的印象相比,目前的这几件作品还不能令我惊讶。同样,Z先生、Blackhuang的出现也让我对他们这样我所不熟悉的作者们的写作有了期待。在这里,我不想对他们的作品有过多的评述,只是希望他们能在各自的方向上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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