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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汇
它一共洗了三遍脸,期间,蛾子的一部分戳破蚕蛹,直至全身零件都逐渐曝露在微波炉的橘光下。第一遍使用某外省制药公司自主研制的淡绿色皂片,每片约含百分之零点二的茶树油,用以消炎杀菌,余下两遍使用存放在橡胶薄套里的海藻溶液,饱满的套身盈握在手时就像是一大条果冻。洗毕,它打开第一个抽屉,在纸盒里取出黑色发圈,然后将套顶的豁口扎紧,再重新插进梳筒里。凝结在天花板上的液滴就像它脸上密密麻麻的粉刺,居间是四盏圆型浴霸灯具,只有三盏亮着。它站在喷薄的水柱和缭绕的蒸气里发了一小会儿愣,并且从茶壶状的生殖器中撒出一泡炙手可热的尿,接着通过浴室的门缝将手臂从内向外挤伸,因为间隙实在太窄了,它痛得呲牙咧嘴才摸到放在烤箱里的那只毛茸茸,热烘烘的物体,它拽住物体的长耳朵往回缩,在千辛万苦地挤过门缝的瞬间,一堆大小,形状各异的器官从物体身上纷纷松落下来,趁着它喘息的空档儿立即在洁白无暇的磁砖地上洒满了,就像玩具礼盒被淘气的儿童撕开,几颗貌似眼球的东西一直滚至排水渠,被夹在两根钢筋中间,上面粘着滚动时在地面沾取的毛发。它揉了揉眼睛,关水,将烤至三分熟的物体贴在额头上,然后从上至下用力擦拭,粉刺全都绽裂开来,清纯短促的血迹迅速在脸的各个部分干涸,它关上灯,将物体随意地挂在毛巾架上,一边竭力避免看镜子一边朝卧室蹦去,脚上的水在地板上不断发出极富节律的啪啪声。
卧室一隅安装着节能,保健两用的小型日光灯管,光线亮度随时间推移不断增强,它对这种有利于视觉明适应的功能设计深感满意,毕竟,从浴室到卧室需要穿过客厅,而这个家的客厅又那么辽阔非凡,特别在这种深夜,不论高低个头,家具们都集体隐形了的时刻。被吞没了,它想,然后用枕头下的遥控打开电视,床的另一半上散落着两沓A4打印纸,分别是一本名为《对不起,我想,今天大家与魔法无缘。》的评职称论文和几篇被钉在一起的恐怖小说。这张床一百块,为了节省空间紧贴墙壁放着,墙壁的上半部分有一扇对开窗户,铝合金窗棂,一条真丝长裙悬挂着作为窗帘,裙子很宽敞,绝不仅仅只能塞下一副身体的样子,并且径直拖曳至它耳侧,裙摆处沾灰却依旧妖娆的墨蓝色平绒花纹使之看上去似动非动。窗外的卫星锅内盛着些许清澈的雨水,此刻正在灼热的壁温里沽着泡泡朵,第一朵盛开后是第二朵。干净的小昆虫低垂着颈舔天线上的冰淇淋吃。
电视机打开后是第四频道,正在播放华贵的珠宝专题纪录片,钻石切面上折射的璀璨华彩呈现在它的瞳孔里,仿佛那是一双已经爆裂的眼球。它将电视遥控埋进被单,贴着自己的一条腿,然后不假思索地在那两沓打印纸间拾起恐怖小说,它粗略地将纸翻了翻,一共有四篇小说,两篇年代上较新,另外两篇则写于十七或十八世纪以前。它开始默读第一篇,这篇小说的题目只有一个字,副标题却占据了半页,且标点符号的使用极为缺乏必要的章法,故很不好理解,于是它翻开第二页,同时心里感到一丝意兴阑珊,可只看了起始七个字,它又重翻回到第一页。它没有办法不强迫自己这么做。它开始以中等音量诵读副标题的第一个字,同时将电视调换到另一个安静些的频道,屏幕上有一架白色的秋千,以及一个穿白裙的女童。
它花了足足四分钟才结束副标题的诵读工作,虽然还是没搞清楚副标题特殊的断句及其功能,但仍感到如释负重,于是将第一页掀起,在这个过程中,电视机始终以低音量传送着一些破碎的旋律,和人物角色含混,吃力的窃窃丝语,仿佛有湿且重的棉花死死地压住他们的脸。偶尔会有气象的声音,例如雨水洒在锅碗瓢盆上,风吹动低矮的灌木丛及滚落其间的森森白骨。在开始默读正文前它将小说稿放下,伸了个懒腰,忽然看见自己硕大得出奇的脑袋影映在墙壁上,环起的手臂正恰如执行绞刑时的绳索,它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头,觉得有一点陌生,这时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女人使它成功地转移注意力。女人留中分式长发,棕色,个头中等偏矮,穿平底凉鞋,她背对着它,一动不动,凸出的肩胛骨令它联想到住在对面街区的一个女人,前不久为了她下葬的殡礼,它还收到一张邀请函,因为担心供应的食品都是馊的,它打了一通客客气气的谢绝电话,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当日的宴会上提供了最为新鲜的鸡鸭鱼禽,全部是现杀的,宾客们寝皮食肉,若想试吃熟食可凭兴致自行煮炸蒸煎,这样的社交活动是划算的,每位客人都打着响亮的饱嗝,满面血浆的回到家中。忽然想起这件憾事令它感到不安,它将视线从僵尸般笔挺的女人身上收回继续阅读小说,正文开头是关于一处场景的描写,其中有刷得噌亮的锅碗瓢盆,风从厨房经过,然后借由小说家的笔吹向窗外清新的草坪和湖水,并微微拂起岸边苍绿的灌木,两三具形状怪异的骨骸显露出来,接着小说家摊开自己的手,穿白裙的女童从纹路错综的掌心走到小说里。喔,喔,它呢喃道,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望向电视,白色秋千兀自在夜色中前后摇晃着,女童消失了,不再有洁白的裙尾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飘荡,湖水隐秘地泛漾着,树的枝条像古世纪动物的骨骼标本般悬浮在屏幕的上半部分。
小说的第二自然段出现了一位名叫金格格的人,作者在每个句子里都排除了一切可能泄露其性别的字眼,例如人称代词,但也有例外,作者偶尔会用“我”进行指代,她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间任意进行切换,但仍稍显拘谨,对人物身份似乎缺乏某种天真的认同感。金赋闲在家,平日里喜欢织织毛线,打扫屋子,牵着女儿在自家后院的花房里散步,对烹饪缺乏兴趣,但对购买刀具异常衷爱,小说家为金的这个嗜好提供了相当宽裕的文本篇幅,并购筑了一间开在镇中心加油站与面包房中间的刀具店,店铺狭长,正式的柜台设在较深处,门廊里堆放着纸箱,废旧沙发等杂物,顾客需侧身而入,柜台上空悬挂着一盏光秃秃的灯泡,因为没有开灯,加上室内自然采光条件亦欠佳,所以金就像站在一口黑洞里,脚跟前是一列摆满了剪刀的玻璃柜台。读到这,电视机忽然清利无比地发出“嚓”的一声,屏幕上,不论门窗,植物,或者湖泊似乎都粗重地喘着气,就像孕妇生产前那样急噪地律动着。粉白色的樱花瓣在黑暗的背景前悠扬地盘旋,划出一根根猪尾似的弧线。这时留中分式长发的女人的头忽然被呈现,一幢在别墅间用以彼此隔离的围栏遮蔽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除了这些俗烂的场面外,她依然保持静止,背对着它。由于四处太黑了,一把菜刀似乎悬浮在女人颈部的右上方,一轮残月被裹缚在飘散,纠结的长发里,借着薄薄的一层光辉它才注意到握住刀柄的瘦削的手。这时,一团白白的东西穿过客厅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白东西长着一双丰满的翅膀,飞掠时上下翻弄浓绸的夜色,数秒后沿墙根滑入卧室。这是一只鹤,翅尖不断向下缓慢飘落萃取出夜色的羽毛。
啊……哈!它默诵小说中的下一个句子,同时轻声说出一些诸如此类的叹词逗弄自己,因为不安,正如它总要不安,它稍微向上坐正了些,但小木床被牵动时发出的吱咖声加重了它的不安。实际上,当它将视线再度从电视屏幕转移至文稿时,多少已分辨不清小说究竟进展至何处,它方才意识到耳朵一直听见种种声音,如此凌乱,仿佛是叠成堆的大量物体被毫无秩序地翻拨,挑拣,彼此相互施予各类生化刺激。这些声音大部分来自电视机,另有一些来自房子外面某些物体群伤心的哽咽。被刷新了,它想。小说新的唐突的叙事节奏绑住了它,就像一段松弛无度的五线谱,金和其女各执一端,坐在和电视机里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秋千上,素净的脸冲他安定并满足地微笑。为了摆脱这般灾气深重的交错感,它决心去只看电视,然而屏幕上却涌现出更多曾经被阅读过的意象,例如金女的布娃娃,强烈的雷射灯垂直地照在黑白色的全家合照上,仿佛鱼的眼睛穿透黑且深的海水,像手电一般射在几具死人的面容上,还有座落在草坪里的巨型雕塑,所有这些都激活了它大脑皮层中小范围的神经网路,它还清晰地记得小说家是如何描述这尊雕塑的,那儿写着,雕塑很大,不是人,却长着人的眼睛。在金平静却不祥的生活中,它甚至捕捉到解释小说开头那冗长晦涩的副标题的可能性,其后果是它又去翻看小说,再看电视,在愈发变得空旷,孤寂的声音背景下周而复始地往返于图象与文字之间,否则便仿佛有只机械兽正在其颅腔内刨着连汤带水的那点儿东西,使它很痛,却又痒得厉害。于是,它笑了起来,咯咯铃,咯咯铃,仿佛是杆插在坟前的带铃铛的风车。
当它几乎笑得将要窒息时,电视广告片适时出现,解决了它的生理冲突,且因此使它获得拯救。与此同时,从客厅的方向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并与阴郁的大提琴广告曲相得益彰地盘旋在房子里,就像是一匹在夜空中展开的鹅黄色丝绸上连续不断地有蚕卵迸裂。它的母亲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提着一筐物体。它的脸因为方才笑得太激动仍显绯红。
母亲将物体一件件投掷进身后的黑暗里,最初有几次物体被湿哒哒地在墙壁上砸得稀烂的声音响起,接着又听见抽屉自行打开,两三样东西被不偏不倚地扔进其里,尔后屉子重又闭合,母亲褪下第一层皮,整齐地折叠成极小的一块,放进筐里,最终神色果决地将篮子也掷出手外,就像没有明天。母亲卷着身体,从另一侧上床,开始随意抚摩它细幼的头发,因为它的头太大,这费去不少时间,好半天,母亲的手方掠过它粉红色的颈来到后背,问:“噫,骨头呢?”。
2008-1-29
三脑
(第一脑)
*
水泥楼梯整个儿喟叹着,仿佛染上重疾的垂死者,嘴里咳着灰,躯干即将变得彻底僵直。这幢楼足有三十余层高,和别的楼一样,每层朝外的阳台都被条状栗色金属横竖交错地封锁起来以防病人闯祸。墙壁外侧上宽阔梗直的几何形阴影看上去也似乎正在清澈,柔和的日辉下瑟瑟发颤,仿佛是几块随时都将被微风掀起的黑色幔帐。可以预料,在另外一些气候同样晴朗的盛大节日里,汉觯路码头的阳光能够穿透江水径直照射进最深处,几艘体积硕大的遇难客轮如同僵尸般在鳞动的水纹中虚弱地摆弄自己。楼下的操场上,环卫工人高举着大镜子站在明晃夺目的反光里,面部几乎所有器官都被笼罩在发酵的光晕中,只剩下少许边角余料斜逸出来,例如左端唇角,仿佛正在诉说着他的身份。
“仿佛”也许并不是展开一个分句的最好手法,试试别的。
在我们前方,一缕风过后是第二缕风。穿过樟树树叶和天鹅绒,最后在我们的鞋子上空盘旋,就像有人正在一边转圈一边打喷嚏。前面的男青年从裤囊内取出一条格子手帕,在鼻尖上飞快地拭了一把,那块布看上去软极了,那是皆已调亡的众多细菌的温床,如果爱一个人,会渴求对方的细菌么?就像总要把对方喝过的矿泉水瓶收集在干燥的劣质床板下。另外,没人留意到他下颚的油渍。六楼小平台顶端的正方形窗格从下向上看似乎被压扁了,就像儿童画册里那头被倒立剪贴的大象,每当它踱动起那粗壮结实的四条腿时,臀部及耳扇内隙的皮就蒙太奇般的松了一层。我们迈步,胳膊肘蹭着胳膊肘,居间两人是正在大声交谈的教师和医生,就像一个长句子里必不可少的标点符号,一个是惊叹号(!)另一个仅仅是逗点(,)。
“就像”也许同样不是展开一个分句的最好手法,你试试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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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听到过电钻在墙壁上打洞的声音,完全可以想象出温热的石灰沫从绽开的表面向外飞纵的慢镜头,如果有质性优良的摄像器材就可以考虑去表现它们。病人们站在厕所门口排着十二三个人的队伍,他们身上的病服不是过于宽敞就是过于狭窄。他们的手,有的苍白肥大,有的蜡黄瘦削,不论这些手各自握在哪里,例如水阀开关或者生殖器,温柔细小的水流都沿着白色的棉布袖口溢出,向下滴淌,并且从屏幕下方约四分之一处的某点开始逐渐模糊整个场景,我摘下眼镜,抵在外套的表层材料即聚脂纤维上,并且左右擦拭,再重又戴上时眼前展开的是一间明媚的,三面带窗的活动室,窗外万里无云,没有丝毫阴霾的迹象,右面墙角处摆放着一只弧度优美的细颈玻璃瓶,三至四厘米深的彩色小石子铺洒其中,一朵尚未开放的紫鹃插在里面。房间正前方悬挂着一台二十九英寸松下牌彩色电视机,一部三年前制作的金融题材电视剧正在播放其片尾曲,这是一首从未流行过的粤语歌。十几秒钟后电视屏幕上切换成婴幼儿奶粉广告,一支两年来已授权在各地主要卫星频道晚黄金时段滚动播放,真人结合动画特技的老牌广告,总时长一百零一秒。后面这些是剧本创作的必要考虑,纵使它们浪费了小说本身的资源。
另外需要交待的是,正中央的三列白杉木台桌上有些许细节,例如一架塑料制黄色吊车玩具,在其延伸出去的手柄与主控制台接合处缠着几圈透明胶布;例如一块供普通初学者使用的素描画板,上面画着一把匕首,从外行的角度看来画得还算不错。这几张桌子的主材质是纯白色磨沙亚克力,站在门口望去桌面维持得异常清洁,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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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精神病医院的电梯与其它地方的电梯迥然有别,证据是,黝黑的锁链袒露在外,外表刷着某种程度的绿油漆,比墨绿浅四分,比草绿暗两分,除了电影荧幕,你最好别期待还能在其它地方看见这种迷人的色泽。上升,停止,敞开,(废话!)没有人进出。无数钢铸菱形和嵌置在暗处的粗弹簧将我们与电梯分隔开来,但依旧能看见锁链上下滑行时牵动的关节,以及在圆柱型金属撑杆上不断被挤压成横置问号,尔后又松弛开来的弧线。在七楼扶手内侧,有一间巨大宽敞的配电室,外观与我所居住的社区里的别无二致,在风力一至二级,湿度偏高的黄昏,我曾无数次漫步于人造湖泊周围,并在那橙红色的路灯前驻足观望,许多时候,我的灯心绒外套口袋里没有装移动电话。坐在配电室里面的那个人,那个陌生人,那个穿卡其色工装裤,棕色纯羊毛套头衫,阴茎硕大的陌生人正在运用自己的核电云室仪捕射正穿行于天空上的往来短信。《对假科学说“不”》第九十页里记载了这样一条坊间传说:“多年以后,这个人被关进了该被关进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疑心还会碰着他,就算医生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此刻他正在取钥匙,接着伸出强悍有力的胳膊推开双面阀门,将那些菱形向一边集体压缩。
第一位进入者戴着一副黑胶眼镜,镜片呈标准长方形,单镜片的面积大小约等于三点五平方厘米,她有一顶棒球帽。她一直保持着相当低的眨眼频率。第二位进入者的靴子对她来说似乎太大了,也太旧太尖了,据说这是一位宗教学博士,我是从她眼皮夹层里贴着的两枚蓝紫色标签得知这一讯息的,别不信。第三位进入者看上去就像位发了霉的演艺界人士,他穿着闪闪发亮的银色盔甲和一副黑色太阳眼镜,除此之外我不想过多描述他的穿着。不想,就是不想。第四位进入者是个侏儒,请原谅我使用这一极易引起质疑的名词,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明黄色的光彩,包括他的近视眼镜和健康柔软的嘴唇,这是一位班干部,根据其活跃的手势和与长辈得体的交谈语调看来,毫无疑问,他基本称职。第五位进入者很高,说实话他的长相本可以使他成为一个令人喜欢的人,或者这么说,如果你只和他匆匆见过一面,然后被告知这是个可爱的人,你会相信的,我的意思是你没办法想象他其实有多么令人讨厌。
剩下的第六位,第七位,一直到第三十几位进入者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你要是想知道更多,不妨去照照镜子。
如若必要,为不经允许便将你引入“第一脑”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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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Quu在奔跑。她的四面都是高楼,夜风稀释了弥漫在医院内外的药味,不论是装在大型货车集装箱里等待凌晨被集体销毁的深棕色玻璃瓶,还是刚刚在流血的肛门中融化的栓剂,它们都散发出味道,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体感,为了杜绝比喻的滥用,在此我只能说那些味道是平菇色的。Quu穿着不是白色的衣服,或者有所选择地裸着一部分身体,可以肯定的是她穿着一双尺码大得过分的鞋子,鞋底被汗渍浸润得略微有些粘腻,奔跑时略为前倾的那几只脚趾总是被不断地甩掷到鞋顶内侧,我们不是她,也不知道她是否因此感到痛楚。在东面大楼的侧面矗立着一口铁皮垃圾箱,标准长方体,虽然底部装有滑轮但目前呈静止状态。紧挨着垃圾箱的是一列自行车架,它的各个组成部分,例如金属空心柱,以及像梳子一般的锯齿状隔壁门,这些东西在低矮稀疏的草丛间若隐若现,最左侧的一些部分构成了两个组合在一起的三角形。车棚看上去很旧,边缘处黏着七,八缕絮状物,当在夜色中工作的视神经刚刚开始感到吃力时,它们就像被风完全吹散了一样。棚顶从左至右平行排列着整齐,黑暗的几十道沟壑,少许皮肤碎片散落其中。
夜的幕布悬挂在所有沉睡的水泥,玻璃后面,它也为楼内巧克力色的百子柜及果冻般剔透的电椅提供了一匹无比蓬松而又浓密的天鹅绒,等待黎明像魔术师般再次将其揭起,为人们展示那些会自己哄笑得发颤的老旧器物。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大楼显得不像白天那样直了,楼与楼之间的空间就像个极为窄细的倒梯形,不断向上扩张,直至天边那些略微透露出幽蓝色的地方。
Quu在奔跑,而绝大多数窗户都紧闭着。一个个朦胧的,留着齐耳短发的月亮依次出现在一扇扇窗玻璃上,她们的神情宛若刚刚醒来,此刻正继续冥想着入睡前遇到的心理统计题。空中偶尔会有宽敞并布满褶皱的旧塑料雨蓬飞过,仿佛刚包裹过煤球那么脏,忽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听上去很爽的被舒展开的声音。每幢楼房的一楼门廊里都设有两三扇小门,末端通向电梯间的拐角处可以收纳一些近期闲置的物品,南面有一罐煤气坛,北面什么也没有,西面有四副担架和一架小梯子。操场上,地面并不平坦,有无数个延绵不绝的凸起,弯曲耸立的表面就像有脓汁早晚要从地下冒出来,毕竟这间医院已经足足有二十余年历史了,不论建筑,还是路面都从未翻新过。两辆面包车停靠在铁门那里,铁门外是马路,一辆白色,一辆古铜色,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灯笼,风筝被绑在月桂树上,或者扔在下水道旁的淤泥里。
Quu的衣服不是白色的,鞋也不合脚。
(第二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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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棵狂乱的树,长着花白的枝桠。教解剖学的教师在电话里称呼他为老李,而通常我们叫他李医生。我记得念三年级时班上那名衣着简朴,学习勤奋却无论怎么抬举思路也绝称不上半点儿矫捷的男团体委员喊过一次李师傅,那一刻,如果我现在脑子没有因为注射过多利眠宁而发昏的话,我敢说他正从一个单肩背的水泥色大帆布包里拿出一台拍照,摄像功能兼备的淡金色机器。当时我右手拎着二十斤洗得冰冷发白的大肠穿行在两排空荡荡的病房中间,班上其他四十多名同学在前方攒聚一团,就像潮汐过后的沙滩般在班驳难辩的视线里缓慢下沉,我远远的落在后面,像往常一样形单影只,看着从圆形顶灯发出的白光就像浴室里浓重的水蒸汽,又像雨季刚刚结束后的薄云披挂在每个人的发稍,双肩上。室温适宜,过道看上去宛如一架可承载多人的传送带,而目的地会是某个手术室。
那是一段绝不能被看作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干眼症每个周末我都得拿着烫金印浆已掉得所剩无己的十六开本病历去校医院领取贝复舒眼液和用滚筒纸包起来的几十粒维生素B1,走过被风吹得纷纷掉下樟树壳的小树林和没完没了的上坡路之后任凭谁也没心情仰头观赏天边蝴蝶翅脉般的云丛和飞机驶过时留下的尾迹烟,不过这份儿沉闷当然得除去每隔几天总有戏可看这件快活事儿。本地汉剧,外地代表团的昆曲,越剧,湖南花鼓戏还有少许与之相比无足轻重的外省话剧,改编自莎士比亚或契柯夫的海外华侨音乐剧,演出一般总在晚上七点半开始,去食堂吃过基本没什么肉的晚餐后再步行个大约半小时就能看见省剧院的水泥天台和淡紫色的艺术节宣传海报,上面写着主打剧目“芳宦乙”的名字。从校门口通往公车站的那条小马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卤食摊位,和外国留学生交往的年轻女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贩卖糖炒栗子的商铺前面,手要么正拨弄挂在胸前的音乐播放器要么就是捋平呢子短裙上的褶子,她们的白人男朋友站在后面,提着装着炮仗和家用沐浴露的塑料袋,眼神天真的打量着脚下睡眼惺忪的流浪狗以及满面红光骑自行车赶着去上课的大胖子。
每次,在即将准备告别污水粼粼的柏油小径的转角处,在即将准备迎接宽阔的十字路口那成群等候绿灯的车流与远方高耸入云的手臂型直交机器人时,有那么一些悄悄流溢出的橙色纤露,圆润温暖的坠落在眼睫上,于是眼前骤然间敞开的是一天中最为优美的部分:街道仿佛都被暮色浸透了,霞光轻泻,就连那站在百货公司地下停车场前派发瑜伽课传单的青年们的眉目也变得润泽起来,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那么令人忧惧。
初次知道这个城市有李医生这号人物是在那年冬季即将来临的某周四下午,天气还不太冷,我穿着一双三十八码红色方头皮鞋,时至今日这双鞋依旧放在书桌下的大塑料箱子里着实是件令人安全感陡增的事,我是说一般情况下,不像我的几位婶婶,我对旧物并不算留恋。那天我们六名三年级学生就像蚂蚁般慢吞吞的徘徊在校行政楼门前的大桂树下,等待和低年级的学生一道去参观座落于江另一边的精神病院。在我的北边是面大湖,湖面上悬浮着少许像瓢虫的外壳般呈扇形绽开的花苞,越靠近湖心水色越浓,然而倚靠着假汉白玉围栏向下眺望,湖水内部又仿佛分为了高低清浊两层,让人觉得有架隐形过滤器嵌置其中。一切都很静。阳光充盈,从万里无云的天穹喷薄而出,使得湖泊四周那些古建筑的影子在波光鳞动中也呈现出半透明的液态。另有一些枯燥的柳树懒洋洋的弯垂着,最低矮的枝条绵延进湖水里,看上去影影绰绰。行政楼后方是面小树林,临近湖畔的石凳上坐了两名正在一边吸烟一边照相的少女,她们都穿着紫绿色呢绒格子大衣,其中个子略高一些的鬓发被修剪得极其整齐,紧贴在精细白净的耳廓旁边。我忍不住朝她们多看了几眼,有些想听清楚她们在细声谈论什么,有时我对别人的聊天内容感到好奇,有时则完全不,然而在包裹着她俩羞涩的笑颜的那道光晕里,笼罩着一层比清净美好的少女本身更为安宁的气氛,从石凳两旁低垂的树枝缝隙间流溢出许多鲜亮的色泽,微风掠过,从我站的地方看去,少女们身后从上至下浮游着许多闪烁着月白色光辉的弯弧,玲珑,小巧,勾织在一起宛若珍珠教经文中描绘的帘帐,所有细碎的谈话声从唇齿间一经发出便仿佛全被眼前幽深的湖水给吞没了。我一直喜欢濒水的地方,虽然并不见得有水便处处都像那天般令人顿生美妙轻松之感。念高中时,学校正门外有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各种垃圾在里面长年累月的发酵,被泡肿了如同西兰花般一颗颗浮出水面,又仿佛被虫蛛了的绿菜薹般在万籁俱静的夜里与蟾蜍的黏液搅混在一起。
我们几个人等了约莫半小时始终不见校车和一年级学生的踪影,我问班上那名土豆圆脸,穿浅灰色皮衣的高个子男生是不是弄错了地方,他左边嘴角微微向上一撇,“肯定不会的。Quu。”,可后来模样又迟疑了起来,推了推近视眼镜,他的嘴唇红扑扑的,就像是在水中浸了半刻又取出放在窗沿上晒干的对联,就是那种颜色。这会儿我想起他的脸并不是标准土豆型,也就是说不能认为他的脸有那么圆,在颧骨与下颚连通的地方有两三处不十分显著的蜿蜒,个头好像也称不上高,微风扬起时,一片被吹落的桂树叶子从他鬓际滑过,他立刻耸了耸肩膀,又抬起手在脖子上拍了拍,模样很滑稽,仿佛在打蚊子。说起来我已经有快一年没和他碰上过面了,这人读到二年级时转去社会系,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蛮好,因为他才走没多久我们班也从医科部门来了名转学生,某天晚课时就坐在走的那人以前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右手第三排第二个座位。
我们又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看见装满了学生的大校车从主干道上颤颤巍巍的驶了过来,那是一辆蓝白相间的老机器,数十扇小窗户里蹿动着拥挤的人头,锈迹斑斑的折叠门半掩着,我跺跺脚抖去鞋侧的泥,然后看见新上任不久的学生部长从那门里像条被冻僵的大鲶鱼般抖落下来,他向我们小跑过来的姿势仿佛左右脚底板下各装了根弹簧,我向上捋了捋耷拉在眼皮上的刘海,希望自己看上去能精神些,这时坐在湖畔的那两名少女站了起来,将烟头在石凳上摁灭,又用几根手指轻轻拂了两下,似乎是想抹去残留的烟渍,虽然显然没什么效果,但她们还是各自露出温和,镇定并且耐人寻味的一种微笑,然后几乎以同一节奏双双把手插进呢绒大衣宽敞的口袋里,我简直快看入迷了,直到同学用手肘碰了碰我才回过神来往主干道快步走去,那种感觉就像是钓鱼人线饵上的鱼咬钩了却又突然游遁。
*
那年冬天来得迟,十二月的某天,我提着一个能使自己看上去更有架势的塑料太空杯去校文理分部图书馆,那会儿艺术节已经结束将近一个月,看戏变得不那么容易,所以当需要对公寓气氛有所规避,银行卡又不剩多少钱可供消费时只得靠在阅览室或热气腾腾的快餐店里打发时间,总之像每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我在校门前的车站下车,穿过狭窄的铁侧门迈进两旁全是树木的主干道,身着制服表情像田径运动员的保安坐在小屋子里修理一块方形手表。距离学校入口最近的一张公园式铁椅上坐着两位老人,他们都穿着墨绿色的宽敞棉袄,看样子像是夫妻,女人肩部罩着一张大红色披巾,两人都不瘦,眼神略微有些浑浊但仍可见几许儿童式的清澈。我径直向前走,通向图书馆的拐口被隐蔽在几棵苍劲的大树下。行至中段时,一辆白色中型面包车忽然出现在主干道另一边,外壳不太干净,车龄大概总有个两三年,它飞快沿着大操场旁边的灰色水泥砖路疾驰,停下,紧接着几个手提长木棍的男人推开车门逐一跳了下来,之后又是另外几个,他们都提着一模一样的木棍,垂丧着胳膊,移动时木棍的末端紧贴路面划过。这些男人一共分为三批从车里先后蹿出,总数大概有十三到十五个的样子,身躯健硕,几乎清一色理着刚直的平头,大部分穿着譬如黑色西装领皮夹克那样的过时外套。我看见道路那端两位分别穿着红色与紫色涤纶棉袄的过路女人也被这番景象吸引,她们手里举着冰淇淋甜筒在大操场与跆拳馆之间的小径间放慢了脚步。这些手持木棍的男人们下车后首先以面包车为中心小范围四下探视了一番,有那么两三个人沿着操场跑道走进篮球架附近,显然他们正在寻找某个目标,我不禁回头张望了一下校门前的保安室,丝毫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那端的天空仿佛比方才进来时更苍白干净了些,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忽然听见有人大喊了一声:“在那边!”,他的声音使人联想到在音响设备不够好的音乐演出时听见的鼓声,有力但不十分清冽。男人们立刻离开面包车向着我这边疾步走来,径直迈下草垛铺成的斜坡,在他们前方是宽阔青绿的草坪和第七教学楼的部分演讲海报支架。我停下了本已愈益缓慢的脚步,然后又听见周围有人轻声说:“打狗。”,我匆忙四下张望,但只看见四周散落着那么多拿长棍子的男人,似乎并不只有十几个了。我背过身面向草坪以及正在那儿晒太阳的学生们,大约十秒钟后一条黄色中型狗忽然出现在斜坡下方的草丛里,它低垂着脖子,身体看上去不脏,也似乎并不苍老,正站在斜坡上的一个男人果决地将手中木棍向狗砸去,不中,狗立即朝北面跑去,逃出了我的视线,率先占领草坪的那七八个男人开始朝同一方向移动,另有几个人从我身后跑过,脚步声踩在水泥地上噌噌作响。我也跟着向前跑动起来,边跑边又看见那只狗的身影在草坪中央左右回旋,始终将木棍以垂直于地面的方式握在手里的男人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向狗突围,这时保安赫然出现在通往图书馆的拐口上,他的米黄色毛衣圆领从制服衣领上露出,大盖帽子歪歪斜斜的扣在脑门上,脸上泛漾着田径运动员得胜归来的表情,之后几秒钟我才发觉他手上也握着一根那样的长木棍,并且他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使木棍的另一端在地面上轻轻划过。又有一个男人悄悄说道:“失败了。”,声音从右耳传来,带着本地口音。台阶上两位年青学生正在猜拳,接着我看见一块矩形木板撑立在图书馆玻璃推门中间,上面写着两个枣红色楷体字:闭馆。手持木棍的男人们脚步凌乱,走进图书馆左侧的林荫小道里,那儿的树影稀疏且淡漠。
(第三脑)
农场也已经被南瓜炸毁了,这不只是像爆发超级大洪水那样简单,不只是你或我不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玩牌或下棋那样简单。虽然垂钓还是可行的。海豚,龙虾,螃蟹,乌龟,海星,各种鱼还在二楼管理员爷爷的扇形沙发上。除了海星以外,在它们的嘴部还能看见那些小圆铁片,薄薄的,一丁点儿也没生锈,这些铁片全部是用钉子钉上的,它们那伙中没有一名成员因为被如此野蛮的对待而掉眼泪,事实也许是,当蓬松如泡沫般的漏斗云从晚霞背后冉冉升起,当系着白色铝围裙,坐在自家小院门口的铁匠小痣斯基掷下锤头的那一霎那,海豚就永远只能那样嘟着嘴了,螃蟹也就永远只能那样鼓起腮帮子了,但这一切最起码足以表明,它们有头脑,对将要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并不感到满意,不过很难从海星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它被足足钉了四个钉子。轻轻移开电视柜上的独臂机器人,它拎着一个装腔作势的公文包,里面塞着一个体型更小一些的机器人,两岁时,川上帕帕,一名过路的旅商把这个便宜货送给我,于是当我又一次感到需要毁坏点儿什么时不必再在饲料房与阳台之间满怀焦虑地跑动,或者吃自己的手直到上瘾,直到一点儿咸味也没有,手指头也因被唾液浸润过久而变得白白的,并且浮肿起来。在机器人下面是红绿相接的小鱼杆,那只当年伴我四处兴风作浪的菁菁虫的一条腿依旧被捆在鱼线上,看上去它大概已经死了,甲壳却依旧坚实,发光。在远离磁石的那一端刻着我的大名:小痣斯基,那是用改装玩具的小斧子刻上去的。
离开农场后我一直在搬家,从南方到北方,再从北方回来,从地上到地下,最后在北纬三十七度的地下被两条独眼龙逮捕,他们把我关进医院。我在地下本来生活得很好,每天无忧无虑地刨坑,捏泥。地下长年累月地聚居着一批隐形人,他们从不干涉我,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我看不见他们,另一部分原因永远只能是个猜测,没准他们怕我,他们是一群患有小痣斯基惊恐障碍的科学家,他们每天通过互相发送超音波秘密商谈,商谈主题是,如何才能干干净静地消灭那名胖小孩,而我只能通过陌生的脚印辨认出他们的存在。独眼龙不仅抓走了我,还彻底捣毁了我的半成品储藏室,那里面放着半个母亲,千分之一个父亲,以及尚未造好门窗的农场微缩模型。独眼龙姿态神武,举止文雅地把一切摧毁后便把我丢进了医院里某个放满了石英钟的病房里,从此,我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觉,到处都是滴答滴答声,我曾经试图将那些钟一个个拆卸,但很快发现这招不顶事,因为新的钟总会从墙壁,地板上生长出来,就像在潮湿的石板上,蘑菇总要探出头来一样。为此,长久以来,我不得不忍受疑心床板下有一行人正在走动的折磨。这是多么叫人忧惧的日子啊。
我被关进医院后,时间开始走得很慢,走廊和手术室里都换上了新日历,过去的两周就像是几年那样漫长,也许实际情形还不只是这样。每到新的一天,当我佩带着两盏乌黑的眼圈走到病房外去呼吸新鲜的药水味时,总能吃惊地发现人们在我的头顶上用粗皮筋和汽车壳造飞行器,且并不总是病人,大部分病人都在明亮的娱乐室里摆动彩色弹簧,颠来倒去地玩沙漏,或是将毛毛虫切成一片片的。我知道他们肯定有一个计划,大计划。
第二周的星期四,谜底被揭开,医院爆炸了。好多好多白色的东西在空中幻灭,水管一边粗重地擤鼻涕一边爆破,水溅在护士小姐的卷发上,她们仓皇失措地躲在楼梯间里吸烟,脱下制服,露出宝蓝色的石榴裙。厕所里,有人试图钻进马桶里求生,在这些人里,有几位漂亮的年轻男人佩带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黑眼圈,我认识其中某位,他总是坐在悠长且金碧辉煌的黄昏里看漫画,有时似乎也自己动手画些东西,但没人愿意接近他。我的主治医师,满头华发,据说全部都是人工移植上去的,他坐在自己的豪华办公室里,周围是堆积成山的冰淇淋甜筒,身后的嵌入式保险柜因密码系统失控而不断发出电子鸣叫声。
过去,总有人说我天生不走运,迟早会带来灾难,这些话他们从不当面说,但我还是能听见,也许用极差的视力能换来的就是过人的听觉,现在,我的两只眼睛近视度数相差已近一千。
那时农场里的人曾经饲养过一只狗,大概六岁,比我现在年轻不了多少,但当时起码矮我两个头,或许是因为某种舞蹈症的关系,在几个刚刚破晓的清晨,我的叔叔曾经看见它服帖在地面上行动,四条腿向左右滑步,柔软得就像水母一样。当它年满五岁之后,只要从旁经过的人有意无意地吐出两句脏话,它就会兴奋得流涎。它没有名字。狗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从未想过还能见到你。”,死里逃生后,我对狗说。
狗说:“我们没办法在废墟上重建一切了。”,葡萄般的眼球里影映着一派狼藉,却永远五彩缤纷的农场。
2008-1-29
【论坛讨论】
亢蒙
《涓汇》稍稍前紧后松,喜欢《三脑》里面的那个打狗片断。
恶鸟
不是很喜欢,特别是《涓汇》。对于《涓汇》这样的大面积显微描写,里面的异化(用一些非“常用”修辞语汇替换熟悉的表达词汇,造成的陌生感和阅读时需要重新产生对这个词语的想象,加上一种物化的角度,抛弃情绪)描述太频繁,不知道是不是仅仅为了制造疏离异化的效果。我有时真怀疑我们这样画面+意象的描述小说是否是个出路,我们是不是“如果有质性优良的摄像器材就可以考虑去表现它们”,对于“镜片呈标准长方形,单镜片的面积大小约等于三点五平方厘米”这样的描述,真得已经很显微镜式描写了。没其他意思,真诚探讨。
生铁
别下定论。别给定语。
这个世界上,不是这样写的太多,是这样写的人太少。
“8439们”不怕走得远,要走得更远,人更多一些,我看没坏处。
这是我的探讨。
并且我觉得《涓汇》其实还算是现实主义的。能看出生活质感的改变对作者的影响。或者说作者对生活的物理感受,能通过文字传递出来。
比起作者的2007年发的作品,我似乎更能接受这两篇一点。直觉。
8439
我想相对于像豆蔻那样的小说,涓流对生活场景的描写基本上有意回避了超现实的幻象,这也是我之所以选用第三人称视角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至多只能在某些比喻上放宽一下能量,且节奏上也不算密集,因为大抵上当时驱动我的是一种空灵且略微恐怖的气氛,并且这两个小说都有一个大的想法,所以为她俩其实都安排了相对连贯的故事情节,三脑更复杂一些,因而有一种目的清晰的叙事上的任务,并且这才是写时最令我本人忐忑和激动的地方,因为上学后要写点东西太难了,所以比起以往应该是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更深思熟屡,而绝不可能是相反,再加上我也甚少关心别人在写什么,或许过两天我会为这点写个自我反馈放自己blog上,因为仅就用自己满意的方式讲好故事的部分而言,也尚存不足,不管是语言的,还是情感的分量等。不过当然这些除非是有充裕时间看小说或熟知我为人,并因而知道我喜欢什么且想要什么的人可能才会更全面地了解到。so,thanks,anyway
恶鸟
我想相对于像豆蔻那样的小说,涓流对生活场景的描写基本上有意回避了超现实的幻象,这也是我之所以选用第三人称视角的原因,因为这样一来至多只能在某些比喻上放宽一下能量,且节奏上也不算密集,因为大抵上当时驱动我的是一种空灵且略微恐怖的气氛,并且这两个小说都有一个大的想法,所以为她俩其实都安排了相对连贯的故事情节,三脑更复杂一些,因而有一种目的清晰的叙事上的任务,并且这才是写时最令我本人忐忑和激动的地方,因为上学后要写点东西太难了,所以比起以往应该是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更深思熟屡,而绝不可能是相反,再加上我也甚少关心别人在写什么,或许过两天我会为这点写个自我反馈放自己blog上,因为仅就用自己满意的方式讲好故事的部分而言,也尚存不足,不管是语言的,还是情感的分量等。不过当然这些除非是有充裕时间看小说或熟知我为人,并因而知道我喜欢什么且想要什么的人可能才会更全面地了解到。so,thanks,anyway.
前面说的基本同意,所做是为了制造那种略微恐怖的气氛,至于让你激动的地方,等你写出来了再看了。对于最后说的,对于一个小说,仔细去阅读品味,并不是一定要靠“熟知我为人,并因而知道我喜欢什么且想要什么的人可能才会更全面地了解到”,这样的小说只能是圈子内的。
童末
对于最后说的,对于一个小说,仔细去阅读品味,并不是一定要靠“熟知我为人,并因而知道我喜欢什么且想要什么的人可能才会更全面地了解到”,这样的小说只能是圈子内的。
8439说的是“不过当然这些除非是有充裕时间看小说或熟知我为人,并因而知道我喜欢什么且想要什么的人可能才会更全面地了解到。”
酒童
我的读后感:
1,小8想解决的是文字的问题。做到一般人前面了——决不摇摆的文本、天才的意识,明确的理念,独到的技术的支撑。
2,不为“大众小说”折腰。
3,“想”读的话,我能读下去,所到之出,我还能会心的一笑。
4,你会发现,其想象的露珠是着附在生根的茅草尖上,是现实的折射,是生活的对应。
5,在此基础上,小8不强求不施与,是种选择。
生铁
恶鸟很坦率。
反正是探讨吧,我再多说几句。表达我的看法。
1、一个人的艺术鉴赏力不是万能的,也非容易得来。
拿我个人为例,我对视觉艺术没太多鉴赏力,对诗歌也是。但是我对音乐的鉴赏,无论从广度和感受能力,我有自信和这里的任何一位朋友比一比。有一次我去东京出差,特意在晚上抽时间去看歌舞伎的演出。不看一下日本传统的艺术表演,总觉得白来一趟。剧院很体贴,可以选择买“折子票”。就是说,如果你是老外,或者年轻人想了解一下这个戏,可以少花点钱,只看一折戏。
结果,就是这一折戏,也看得我也几乎要睡着了。然而现场仍有一些老戏迷兴奋地拍案叫好,台下气氛随着台上演出一会儿欢快,一会儿凝重。
当然它也可认为是没落的艺术。是越走越窄的音乐、戏剧表现形式。但如果你了解它的历史,就可知道它并非是“伪艺术”的——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觉得没白看。但是作为我个人而言,我与它的第一次接触就是以昏昏欲睡作为收场的。
我说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对一种艺术的鉴赏,是需要背景,需要花一定时间接触和理解的。
我不骗你,我到了黑蓝后,几乎每次有心情时,都去重读8439、柴柴或者顾湘的小说。因为开始时接受不畅——就是到了前段时间,因为和一个黑蓝朋友长谈了一次,我才重新把《断鼠》读完整了。这里也有一个判断。一是我信任推荐这些作品的朋友的鉴赏能力,二是从作品的数量、质量和变化上,我对作者的“艺术良心”(这个词好象大了,但也找不到其他太合适的)也有一个基本的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不代表我丧失怀疑的能力。
这是我说不急于下判断的理由。
2、给小说做评论,时间长了,我发现,短评、谈简单感受,比详尽的分析似乎更恰当。有时谈得越多,反而感觉离作品越远。这纯粹是我个人经验了。我认为有能力深入分析的评论者,还是要深入分析。时间久了我们再交流。
恶鸟
很欣赏生铁的这番坦言。对于我先前要说这样的话,正是因为基于这样几点,一个是对于8439这样的成熟作者的小说,有足够的深度和内涵可供分析和讨论,好不好大家都很了解了,这个时候,我认为不应该停留在赞赏的基础上,而是在小说探索的讨论上,怎么说他们都有一定的黑蓝代表性,无论是否承认圈子的存在,总归会对黑蓝的其他作者产生影响。所以对于这样的小说的创作,尤其注意一些方向性的指引上,不能一味说好,而是要分析,因为我不认为其他读者/作者能够轻松辨别,我只是不想看到一批或一类这样的作者,小说需要开放性的风格。第二,影像式和显微镜式写作的问题的确存在,要探索而不是跟随,当然跟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因为形式从来都是一个“向内”的观点,而这样的写作我觉得问题在于是一种法国先锋文学的模式跟随,这个不仅是翻译体句子(句子往往会决定一些叙事语调以及形式结构)的问题了,我只是引出,供大家探讨,并不针对作者和作品。三是黑蓝从来是以一个先锋者的姿态立足网络的,你们觉得现在的小说够先锋吗,有足够的实验和探索性吗,我并不以为然,有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因为好的评论者没有跟上,有些东西有先锋的苗头,而没有给予正确的判断和扶植,我说的探索性并不是说对于作者本身,而是对于文学本身,是否展现了新的角度凝视世界或表达自我。
不有
时间真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这也要求作者具有更大的魄力。相对来说更喜欢《涓汇》,如果时间更充裕些,在这一篇的结构上更深究一些,想是能获得别有洞天(已经看出端倪了)的效果的。在“第一脑”里叙述者的声音出入给人过频的感觉,当然题目本身似乎为这种“主观表达”奠定了前提,或者是作者在这里有特殊的考虑?这种“跃跃欲试”的急迫感令我不太适应。
面对一个营养来源、知识的习得都与读者这方的经历出入极大(这个只针对我而言)的作者的作品,确实很难一开始就保有面对其它“常规”一些的作品时的耐心与容忍,在读者这端来讲这段阅读体验似乎更多是一种“破”的过程,而破坏性的体验当然让人觉得不安和更多一些怀疑。而能坚持下来阅读8439的作品,的确就如生铁所说,这里边有类似“(艺术)人格担保”的因素,比如一些已经取得我们信任令我们敬重的人的推荐,但更重要的“人格担保”当然也必然来自作品内部,也许恶鸟的意思大概就是要找到这种担保在作品中的来源,我不知道这个是否真能说清,比如有单纯从文字氛围中感受到的作者的人格魅力,甚或作者在作品的批评、反思过程中的一些言行,都能成为这种担保的来源(困难可能来自于举例)。做到这一步也还只能作为一个最初的判断,还需要更深入的阅读与辩难,大概也就是论坛交流的最实在的一个目的了。
哦,另外觉得,时间性当然是论证作品好坏的最有力的途径,不过真在讨论中过分强调这一点就好像说“兔子,等着瞧吧”也没什么可玩的了。
恶鸟
今天又看了一遍,对于三脑能说得反而不多,也许情节叙事上的太用力。而对涓汇里抛开为空灵且略微恐怖的气氛制造的描写和稍微努力的情节之外,因为有意回避了超现实的幻象,它里头存在的另外的意义,也许这样的段落给我们的并不是表面的清晰(事物是无视我们那些泛灵的或者日常的形容词的围捕的,表面清晰而平滑,完整,不透明,不待骗人的光线1“淡绿色皂片,每片约含百分之零点二的茶树油,用以消炎杀菌,余下两遍使用存放在橡胶薄套里的海藻溶液,饱满的套身盈握在手时就像是一大条果冻”,以及人物动作或行动2“洗毕,它打开第一个抽屉,在纸盒里取出黑色发圈,然后将套顶的豁口扎紧,再重新插进梳筒里。”而下面这句引用的3“白色秋千兀自在夜色中前后摇晃着,女童消失了,不再有洁白的裙尾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飘荡,湖水隐秘地泛漾着,树的枝条像古世纪动物的骨骼标本般悬浮在屏幕的上半部分。”中存在的描述是破坏性的,不够纯粹表达),相反,前1、2句这样的描述而是在制造读者误解的理由,误解什么,误解我们对于物和行动在小说中存在的方式,也许8439并不是有意在做这个事情,但我觉得这个才更有实验性,物体和动作以它们的在场来起作用,抛开的是个体的直观表象,往往这种表象是中介的,间接的。随后,这种在场凌驾于所有解释性伦理之上。就像我们看到了雪,一般我们除了雪的白,还看到雪本身,但是这里我们更看到的是白的本质,而不是作为颜色的形容词属性。昨天以后我一直在琢磨这样一种影像和显微叙事描述(叙事对于行动,描述对于物)模式,这是否是个出路,我想法国午夜先锋文学的的真谛也许就在此,很多人学到的是一个相像的拟象,我们还没有深入到它的最小角落和最细微曲线。也许像生铁说得,还走得不够远。
8439
为什么说是寒假任务?谁给你布置了写“元小说”的作业了吗?最近看到好几个人的“元”的小说了。
to凌:
哈,你是说三脑吗?那一点也不能说是个纯粹的元小说,你这么说令我太自惭形秽了,因为三脑里语言变得太厉害,写完后我一直在思考做得好不好,虽然没什么人注意到,恩,不过还是挺高兴你留意了第一脑里那个作者本人视角的引入,其实第一脑里有两个口吻,一个是作者,一个是Quu,同时后者是第二脑里的“我”,第三脑与其余部分的联系是最弱的,对于我这种不论能力还是悟性都非常平庸的人来说实在自感把握不好这种架构,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适宜,如果是元小说,起码在某一部分是的话,那么这一部分显然应该有更为一体化的写法,自然我希望整个文本不是一目了然的那种情节线索,有一层部分与部分之间比较跳tone的帏帐,在其中我把自己的几个语言兴奋区按照功能性最优化在不同地方编排了一下,能用的语言材料都是自己喜欢的,同时一种总体形态上的互相牵制也是想据此呈现的,所以读起来的确需要不少过往审美经验的共鸣,且之所以出现一个创作者的口吻其实也是首先为了配合一种新材料的引入,但我很吃不准这样将材料和情节互为所用,而故事本身没有一个坚硬的中心是否削弱了小说的可读属性,当然大概这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因为全然是我自己个人口味的底限多少年来将我引向了这里。而同时因为涓流我是想当作某种类型小说来写的,也就是靠一个细节能想象出整篇小说的大概调子,所以读的人会不会喜欢会很清楚,大概哪些人不会觉得好看都是事先把握里的事。不过本来我的叙事概念是写这个“它”的体验在电视节目和恐怖小说间模糊了,这种类型小说是需要一以贯之的予以推进的,并且作者本人要始终保持绝对幕后,不然读者不会感到恐怖,而我首先用了很多散文味的细节,这多少有些导致我在抽象程度的分寸上没有自信,可你知道,当终于可以再比较心无旁骛的打开word,人容易失控,呵呵,且我觉得整个小破文温度不够低,譬如像写鹤的那段情节就很不够冷。哎,越说越自惭,好像说了这么半天又回到必须谨记自己的长短处这种老调重弹上来了。
【特邀评论】
生铁∣同类的亲密——也谈8439的两个小说
1、有时8439的小说里会连贯不断出现(焦距忽远忽近、视角又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物体和场景,被很多“和”“以及”这样的词汇贯穿起来。这样的句子不断打断人们惯性的阅读习惯,使人感到难以进入。另外,有些句子给我以“多描了一笔,多走了一步”的感觉。在《涓汇》中,举个小例子,“风吹动低矮的灌木丛及滚落其间的森森白骨。”从小说审美的角度而言,我仍然认为,“及滚落其间的森森白骨。”产生的效果是不节制的。但如果这就是作者自己看到的情景,她只是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她不能为了某种通俗的效果而改变自己头脑中已有的景象,你又该怎么理解作者和作品?
2、我经常出差到陌生的城市。每到傍晚降临,望着那些陌生的万家灯火,我就想,这个庞大的世界里,有几个人是隐藏其中而实际上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而8439就在其中的某一间窗口里,或者是我身边涌动的人潮暗流中的一个。这种想象增加了我对外部世界的惆怅感和疏离感。
3、《涓汇》和《三脑》中都出现了电视机和其他一些有品牌的日常用品。对我来说,它们象征着庸俗、嘈杂、乏味的现实世界,是一种敌对物——甚至包括李师傅、母亲这些人。它们都象征着外部世界,是作者的敌人。但又正因为它们,才激发作者创作出这样的作品(毋其说是激发作者创造出另一个更完美的世界)。而作品又充满同情地美化了外部的世界。艺术创作者通过在作品里乔装打扮这个庸俗的世界,来获得自己的安宁。
4、谈谈主人公。无论是《涓汇》里头颅硕大胳臂纤细的“它”,还是《三脑》中的“我”“狗”,都显示出它们是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物种。而这些主人公,使我觉得异常亲切。虽然他们丝毫不会减轻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疏离感,但是它们不用多说什么,我就明白它们要表达什么。我说不出来,但无数的细节,我都能懂,敏感的、易受伤的、最单纯不过的人的心灵。
5、再进一步说,我可以很果断地说,8439的这两篇小说一点也不难懂,读到现在,我甚至可以说她是一个过分写实的作者,她“写实”的手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拙”的程度。如同所有的写实小说一样——我甚至会担心作者的作品会有通俗倾向。我担心《涓汇》带上年轻女子容易有的那种轻浮的时髦感。
6、我更喜欢《三脑》一点,因为《涓汇》最终讲了一个小故事。尽管那个结尾和前面出现的白骨相呼应。而《三脑》反复出现了我所熟悉的环境、场景。这些产生的气氛使我留连其中。而且《三脑》的结构更复杂一点,而且复杂得更有意思。
7、当作者在描绘一个人的奔跑时,去把这个人周围的所有环境的细节都描述出来(包括奔跑者的脚趾的动作)时,那个奔跑的动作,就在这个描述中运动起来。缓慢、延长。这是个奇怪的效果,带来奇妙的感受。在《三脑》中,这样的效果比比皆是。
8、对于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小说,篇幅长一点短一点都无所谓。而8439这样的小说,篇幅与“作品的分量”之间的关系就更密切。
9、另外,在阅读作品时,我们知道一个事实,8439她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有明确自觉的作者。她怎么处理语言的经验化?又是如何体验鲜红的新感受的?我所好奇的是,她持续保持着对“那个世界”的新鲜感。
10、“批评的目的并不是要揭露作者的全部意图和企图,因为这是作者送给读者的礼物。也就是说,批评只能在结构、形式等特定领域内做文章。”在狗的“葡萄般的眼球里”,“影映着一派狼藉,却永远五彩缤纷的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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