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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就没有什么悲剧
说起来我可算是个唯物主义者。正是由于我坚信所谓的怪异现象最终总能得到可信的科学解释,所以,我很少想得起和别人讲我个人曾经遇到过的一件怪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我十一岁到十三岁之间,曾有几度,每天早晨刚一睁眼,都会看到一个披着黑衣的高个子老妇人,身子紧贴房间门口的门框,慢慢转向门外去,转到一半时就消失了,这时我才彻底醒来。当时我家的空间不大,我的床脚正对着房间门口。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她徐徐向门外转去时,都扭着头,向我抛来憎恶的一瞥。
有时甚至连续一周,每个凌晨我醒来时,都会看到相同的一幕。而也只有在睁眼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我感到奇怪,三、四秒之后我就把它忘到脑后了。
正如同Deja-vu现象已经得到了科学的解释,我把这个怪事说出来的目的,也是想知道我的这种体验究竟是种什么现象。
在不信鬼神的人的记忆里,很多类似这样得不到解释的怪异事件就这样被它的主人遗弃在记忆的角落里。
然而,往最深的层次去想,生命又有什么值得活的呢?得到了解释又能怎么样呢?
毫无意义。
【是一列干净凉爽的火车】
白露站在北京西客站南门外停车场的暗影里,夏季傍晚闷热的空气使他无精打采。刚才在车里他隐约听到了几阵雷声,但是现在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他爸爸在一旁把轿车的车门锁好,将他的行李——一个双肩背包递给他。
“票收包里了吗?”爸爸问他。
“在我兜里。”
“要带好票。你妈说在这儿等你?”
“她说快到了给我打电话。”
不一会儿,白露的妈妈也来了,她穿了件紫蓝色的连衣裙,从夜幕中匆匆走来。她打扮得有神采时总使白露有些不安。她照例问了他火车票有没有带。她没有和爸爸讲话。三个人一起走进西客站的大楼里。
这是白露第一次独自出门远行。他刚参加完中考,被爸爸安排到深圳的叔叔家去过假期。
西客站内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听到他们三个人的脚步声。走廊两旁全是糊着白纸的玻璃门,看起来这整整一层楼都是长期未租出过的商铺。在天花板那一排排白色的节能灯下,这里显得寂静肮脏。西客站有太多这种空荡荡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不但显得脏,而且还给人一种潮湿的感觉。
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里照旧是坐满了人。这里的人看起来都皮肤黝黑,并且缺乏教养。偶然有那么一两个穿着短裤露出雪白大腿的外地女孩,也依然无法给这环境里增添任何一点亮色。火车站留给人的这种压抑、嘈杂但又孤立的感觉,是挥之不去而又必须忍受的。
在候车大厅里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无聊等待,终于可以剪票进入站台。
露天站台上刺目的光线,更显出夜的黑暗和闷热。
站台上方的电子指示牌上显示着“T107北京深圳”的字样。列车已停在站台边。每一截车厢门口都站着一个面露倦色的乘务员。
白露的父母和他一同上了车。在卧铺车厢里找到自己的铺位后,三个人都坐下来。白露这时甚至有点后悔要独自旅行了,以至于父母对他讲了什么他都没怎么听进去。
“记得去餐厅点两个热菜,吃不完没关系。别老吃你的方便面。洗手肥皂带了么?”妈妈进行例行公事的叮嘱,而儿子只是纳纳地点头,或者说“是”。卧铺车厢的门大开着,通道里过往的旅客在通过时都有意无意地看看他们,这使白露感到难为情。这时有个拉着大箱子的乘客在他这间卧铺车厢门口停住了。他又拿起票对了下卧铺号码,然后开始往床铺底下塞他的箱子。他长得又黑又高,露着一口马牙,白露觉得他毛孔里似乎都渗透着候车大厅里那股难闻的气息。他又把它们带进这车厢里来了。他放好行李,就挤到白露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茶杯和别的什么东西放在小桌上。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和白露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临到开车时,爸爸妈妈才都下了车。妈妈又给了白露一千块钱,让他带个富余。之前爸爸已经给过他两千了。白露看到他们两人是一起在站台上走远的,才稍微感到宽慰。他把随身带的书包扔到上铺,自己也爬了上去。
那个长着马牙的粗人睡在下铺。白露的爸妈刚下车,他就躺下来睡了。一直到车门关闭,车已经开启了,这间软卧包厢的另两个铺位仍是空着的,看来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白露想。
车子的行驶变得平稳了。白露躺在床上,听着火车内外各种震荡着的噪音,他知道他正在从这座自己熟悉、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城市离去。列车广播里开始播放过时的背景音乐,女播音员正在喇叭里进行例行的问候。她的声音听起来甜美亲切,可实际上却让刚上车的人感到惆怅烦躁。时间还不到晚上9点,这么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车厢里的日光灯把整个包间都照得白花花的,可就着这灯光来看书,又觉得很费眼力。白露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躺着。车开了一会儿,房间里变得凉快多了。深圳的这个叔叔白露已经有5年没见过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他上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当时他来北京出差,他们还一起去了白纸坊附近的一家涮肉馆吃涮羊肉。虽然是父亲的亲弟弟,可是在白露的感觉里,他还是相当陌生的人。他还记得在一起吃饭时,叔叔拍着他的肩膀,脸却冲着父亲说:“等白露毕业了,到我的公司去做。”当时妈妈也在场。那时他们还在一起。
火车到深圳,要到明天晚上了。叔叔说好到火车站接他。白露想象着叔叔接他时的情景,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一定无话可说。他要在叔叔家住上近四周的时间。他的家是怎样的?房间应该是很富余的,给他住的屋子可能是空空大大的,家具还带着新漆的味道。深圳这整座城市应该都带着那种味道,街上有很多异乡人……很多的新建大厦和很少的书报厅……多么漫长的四周。他本不想去那里,可是当爸爸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却没有拒绝。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很多时候人无法做什么选择,就像夏天里,你只能等着汗水流下来浸透衣服而毫无办法,或者像执行枪决还没有轮到你时,只能等待。
白露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这些事,过了很久才睡着。
早晨,天刚亮,白露就不再有睡意了。他从铺上爬下来,从床底找到自己的鞋穿上。对面下铺的旅伴起得比他还早,现在没在包间里,这使白露感到很自在。他向车窗外望了望,列车正经过一片村野,外面是一派流动起伏着的乡间风景。对于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而言,昨晚的不安现在更多地被陌生的新鲜感覆盖了。身上的手机、钱包都还好好的。穿上鞋,两脚重新踩到车厢的地板上,这让人觉得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车厢里很热闹。女人们还大都赖在床上,小孩子依偎在一旁。而男人们则有的坐着,有在包厢外的过道中望着窗外。
他穿过车厢去厕所时,看到那个下铺的大个子正在两节车厢之间的吸烟区抽烟。那人看到白露过来,并没有对他说话——不过他看起来也不像昨晚那么可憎了。白露觉得他长得有点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那个面目严峻的排长,如果在战争年代,他也没准是个沉着的战斗英雄,但现在,他不过是个又土气又粗鲁的外地出差客。
回到座位后,白露对着窗外的风景看了一会儿。外面最多出现的是平整的绿色农田,有时能看到一些不很高的错落着的山丘,以及挤簇在一起的树木,还有或很远或很近的几栋农舍。你来不及仔细观察它们,一切就都过去了。它们大都很破旧,也有一些是崭新的,但它们都充满那种熟悉的质感,你知道站在那种院落里的感觉。列车一路向南飞驰,但是风景的变化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大。真正特别能让人记住的景象,反而是野地里的一两个孩子,或者土路上的一条狗,或者田边赶牛人的偶然的一瞥。
白露对车窗外的风景很快就丧失了新鲜感。这种风景很难使人长时间地回忆什么,思绪也和窗外的风景一同飞速流动着,渐渐使人感到枯燥。白露坐在窗边,拿出随身带的一本电脑杂志和爸爸留下的两张《竞报》看起来。尽管那本电脑杂志有一半的游戏内容,但出乎白露的意料,他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把它整个读完了,而《竞报》里没有一篇他感兴趣的文章,他只花了两分钟就翻完了。这会儿时间还不到上午10点。
他感觉到列车再次停了下来。整个上午,列车只停过两个大站。从列车广播里,他知道这一站是南昌。他早上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列车在车站只停了不到10分钟,快开车时大个子“排长”回到包间里,看起来他是到车站上买了点吃的。他打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包子大口吃起来。白露觉得饿了,但现在餐车还没到营业时间,而且他也并不真想去那里吃饭。等列车重新启动后,他泡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吃。吃完面,白露又拿起那本电脑杂志重新翻了一遍。
这期间那个大个子又从包厢里出去了。白露看到大个子的枕头边也摆着两本杂志,杂志的名字没注意到,但是封面上列的标题却很醒目:“民国十大秘闻”,“抗日战场上的双料间谍”“清东陵之谜”。他看到大个子不在,就拿起一本来看。
一会儿大个子拿着玻璃茶杯回到包厢里。
“我借你杂志看一下。”白露挺不好意思。
“你看吧。”大个子说,一张口就是东北腔。他也不问,就把白露的电脑杂志拿过来,“我看你看这个看了一上午了。”大个子很仔细地翻了翻杂志,“……移动风暴,中低端笔记本电脑横向评测……”他出声地念了念某篇文章的标题,又翻了两页,然后把杂志还了给白露。
“是电脑和游戏方面的杂志。”白露解释了一句。大个子没说什么。
看完大个子的杂志,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车窗外的光线很亮,白露觉得有点头晕。他把杂志合起来放在桌上。
“不看了?”大个子问白露。
“嗯。”
大个子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
“您常去广东是么?”白露靠在下铺的床上,他对大个子越来越没有恶感了。
他点点头,“我每年都去。你是北京人吧?”
“是。”白露说。
“一看就是。怎么,去深圳玩啊?”
“去亲戚家。”
“亲戚家好啊,有亲戚方便。”
“您是去出差吧?”
“对,出差。我是搞矿产材料的。北京、天津,这我都很熟。每次去广东之前都要先到你们那里。”
聊了没几句,白露仍觉得晕,就脱鞋上床,倚在叠好的被垛上。他听到大个子问他:“以前坐过这趟车没?”
“没。”他闭着眼说。
“我常坐这趟车……坐火车就是得放松,该休息就休息,别的什么都不要多想……再没有比火车安全的交通工具了……”在大个子低沉的言语里,白露睡着了。
当他再次醒来时,天色比之前暗淡了不少。车厢里正传出女播音员圆润低回的声音:“……为了丰富您的旅途生活,我们在下午的广播里为您安排了民歌、相声、轻音乐等节目……”大个子又不在屋里,大概又出去抽烟了吧。白露坐起身来。他觉得列车行驶的声音有点异样。他向车窗外望了一眼,哦,这次车窗外的风景终于有点不同了——极目所见全是无边的水泽——列车似乎正在经过一片大湖。
白露从自己扔在上铺的背包里拿出相机,想拍一张照片。
当他拿出相机对准窗外的风景时,突然发现刚才自以为看到的那个湖心岛上的亭子……其实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湖心岛,只有一个亭子立在水面上。再仔细看——那哪里是什么亭子,那是露在水面外的一栋民居的屋顶。
更让白露觉得奇怪的是,那栋房子似乎和车窗是在相同的高度上。他从车窗看不到铁路桥的栏杆。他从包厢里出来,往车门方向走去。当他来到车门边向下看时,发现下面根本没有铁路桥,也没有长堤,列车正在水中行驶着!火车的车轮搅动起泥黄色的水浪和泡沫,翻起的波澜一波波沿着车身两边向平静的水面上散开去,看起来就像一艘船航行在海面上那样。
列车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白露有些慌了。软卧车厢里很安静,大部分的包厢都关着门。而打开门的包厢里,乘客们都对窗外的景象无动于衷。仍然有人凑在一起打扑克,小男孩跪在床铺上和妈妈大声地撒娇,仍有男人站在走廊里默望着窗外。白露不知道该对这些人说点什么。一个乘客向他迎面走来,他对那人说:“车被水淹了!”可对方和他错身而过,没有理睬他。开着门的包厢里的几个玩牌的人转过头看他,“外面都是水。”白露又冲他们说了一句,可他们又回过头继续玩牌,就好象没有听见他讲话。
白露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烧。一定要找乘务员问问,白露这么想着,他一走起来才发现自己腿在发抖。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穿过车厢,向车头的方向走去。他走过了三节车厢(也许是四节?),每节卧铺车厢的乘务室里都空无一人。他觉得窗外的水面变高了,水流似乎也更湍急了,水里也不再干净,漂着很多垃圾。列车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民乐——那应该是《雨打芭蕉》,白露想,不,不是,是《步步高》,应该是《步步高》,可曲速却好象拖慢了很多……好了别去管它了!他面前出现的下一节车厢令他眼前一亮。那里灯火通明,每张餐桌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有几个人正围坐在一起闲聊——是两位乘警和几个服务员。白露冒失地出现在餐车门口。
“什么事?”一个略年长些的乘警看到了他,坐在原位上问他。
白露指着那乘警身边的窗口说:“外面都是水!”所有人都看着白露,好象他很不礼貌地惊扰了他们。
“怎么了?”那乘警说完这三个字,才慢慢地侧过头向外看一眼。有两个餐车女服务员这时开始笑了。接着其他人也露出笑容,“你没坐过这趟车啊?”乘警问白露。
“没坐过。”
“那你知不知道南方发大水了?”
“知道。”白露说。
“嗯……”那个长着方脸膛有些略略发福的乘警只提高声调“嗯”了一声,并继续直盯着白露,脸上挂着说不清含义的笑,那意思好象在说“知道你还问”。
“这是水灾区,发水灾就会这样,过了这段路就好了,没事!”那个最早笑出声的女服务员开口对白露解释。
白露离开餐车后,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笑声。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从走廊里看,外面的污水快要溢到窗口的高度了。水里漂着各种东西,有很多泡烂的纸、缠在一起的碎布,还有混在垃圾里的一只死猫(或者狗),它的腹部似乎已经破了,一些灰色的东西挂在肛门下面的位置。再接下来,白露看到在一堆折断的漂浮着的木料中还夹着一些毛发样的东西——是人,是个死人,他确定自己看到了那个人的胳臂、头发和鼓在水面上的白色衬衫。
车窗外一片混乱,开始出现更多被水冲塌一半的房屋的屋顶和没在水中只露出树冠的树木。而车厢里却仍旧干爽洁净,没有一点污水渗进来的迹象,音质粗糙的喇叭里仍在播放不紧不慢的民乐。白露开始害怕了,他一边往自己的车厢走,一边拿出手机,他想给爸爸拨个电话。但是手机现在没有信号,根本打不通。
列车行驶的速度降了下来,已经听不到有节奏的车轮声了,能听到的是水的拍击声、从车底下传出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沉闷的碰撞声——似乎水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不断刮蹭和碰撞着车身。列车也有些摇摆,感觉要漂起来似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突然拉开包厢的门笑着追跑出来,把白露吓了一跳。跑在前面的女孩发出尖利的笑声,仿佛在应和她,广播里也传出一个女人长长的、低沉的吃吃笑声——是那个女播音员的声音。走廊里仍然能看到那种穿着背心和简易拖鞋在走动的旅客,可就在车窗外,除了各种垃圾,水面上能看到的似乎是死人形状的物体越来越多了。如果不是和那些用反感目光看着他的懒洋洋的旅客错身而过,白露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跑。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走错了车厢,他找不到自己的包厢了。这时光线更暗了,暗到几乎看不清包厢的门牌号码,他又转过身往回跑。那个女播音员又开始讲话了,声音听起来更低沉但却很刺耳:“各位乘客,你们好。在铁路长途旅行中,除了欣赏沿途的风景、倒一杯清茶与家人朋友共享畅谈之欢以外,我们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呢?”列车车身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车窗外的污水也像海浪那样起伏冲撞着车窗——现在水已经漫到车窗的高度了。水面以下的东西更多地呈现在白露的眼前……在浑浊的污水中动荡着的,全是支离破碎的死尸,那些尸体看起来像是猪或者别的什么家畜,可有些又好象是人。
“我们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呢?还需要什么……”女播音员的声音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听起来她似乎在尽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白露不敢再往车窗外看,只是盯着包厢的门牌号往回跑——他觉得这次他跑了好远,这一节车厢好象变得格外地长。广播里一会儿是音乐声,一会儿是说相声捧哏的一声“咳!”以及随之而来的哄笑声,一会儿又是播音员奇怪的自言自语。白露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而他自己还不知道。
当他终于找到自己那节车厢时,列车的照明系统突然全部开启了!车厢走廊内这会儿空无一人。广播里的声音也暂时恢复了正常。但是借着车厢内明亮的灯光,他看到——外面的洪水已经彻底没过了车窗,列车已经驶入水底,走廊里的每一扇窗户外都挤满了死人的躯体。它们随着水下的暗流摆动着,黑色的头发漂荡在灰白色的大腿与胳臂之间。列车行进的速度似乎变得异常缓慢,好象整列火车都堵塞在死尸的泥潭中,越陷越深。车窗外那些泡在水里的死人的肌肤刮蹭在窗玻璃上发出一种清晰的摩擦音——那种声音随着列车的前进而此起彼伏。白露不想看,可他还是看到了那些死人的脸——有的睁着一只眼球已经被剐烂了的眼睛;有的大张着嘴巴任由浮肿的舌头耷拉出来;还有的脸颊就贴在窗玻璃上,列车的移动把它给扭曲了;更多的死人根本看不清五官,整个头颅都模糊一片;还有一个两岁大小的儿童,头朝下整个身子都贴在窗户上,而一条胳臂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走廊似乎越来越深,列车在水中也越陷越深……
白露两腿无力,他一边摇摇晃晃向前走,一边用双手捂住脸,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还一直捏在右手里。身后包厢的门突然被人拉开了,一只手揪住白露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的是大个子那张目光炯炯的马脸。“哎,上哪儿去?我正要找你,进来我跟你说点事。”大个子口气很平淡,手劲却很大,一把将白露拽进包厢里,关上门,压低声对音他说:“你找死啊!”
白露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高个子东北人,“这是怎么了?”他问道。包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严了,他看不清大个子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那双又湿又亮的眼睛在使劲盯着自己:“不能看,记着我的话,哪儿都不能看!快上去躺着!”
这时,那个正不知在咕哝着什么的女播音员突然在广播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能看!快躺着!”那声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歇斯底里,它不再是那个30多岁妇女柔和标准的广播腔,而是一个常年吸烟患有喉炎的苍老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叫。“不能看!快躺着!不能看!快躺着!不能看!快躺着!”那声音不停歇地喊叫着。
白露大叫着想捂住耳朵,而大个子却拽着他的胳臂,用力往床铺上推他。白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上铺去的,他的头重重地磕到了车厢顶。他抓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他意识到自己还没脱鞋,这反而在巨大的慌乱中带给他一丝安慰。
“躺好,我不叫你千万别起来。”白露感觉到大个子拍了拍自己,然后就回到自己床上去了。
然而恐惧并没有结束。它在白露的被子外面变得更为粘稠漫长。
“别起来!不能睡!快躺着!别起来!不能睡!快躺着!”女播音员的嗓子已经喊劈了,声音近得好象她就趴在一旁隔着被子对白露喊。
过了一会儿,女播音员咳嗽了两声,然后停止了吼叫——感谢老天,温馨关爱的列车广播节目终于告一段落了,可白露却更清晰地听见别的声音——车轮在摇摇摆摆的行驶中发出艰涩的吱嘎声(就像拖长的刹车声),车窗上继续发出的那种肉体摩擦玻璃时吱吱的噪音。还不止如此,这中间还夹杂着偶尔的几声“咚”“咚”的闷响,似乎是水里有什么人用自己的头或者膝盖或者拳头在撞击列车的窗户——那声音使人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去揭开窗帘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是谁在敲击玻璃,会不会是个活人?不,不可能,任何人都会很快否定这个可笑的想法。白露知道现在已经没必要再去想“为什么”了。没有为什么。没有。
当白露再次听到列车广播里那女播音员的声音时,他意识到列车又一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女播音员的声音彻底变成八旬老人的声音,然而,白露能辨出的也仅是“各位旅客……”这几个字,后面的话语渐渐变成了漱口时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车停了以后,白露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听见车门被打开了,似乎有在乘客上下车。他从被子里露出头往下看。大个子的床位空着,被子被简单地铺平过,人已经不知到哪儿去了。光线仍然很暗,大概已经是傍晚了吧,白露带着侥幸的心理把窗帘掀起一点来往外瞧,他看了几秒钟才辨认出,蒙在车窗外黑乎乎拥成一团的,似乎全是人的头发。白露的心再一次抽紧了,他知道自己之前不是在做梦。
正当他鼓起勇气想再次看看窗外的情形时,有人拉开了包厢的门。白露立刻躲进被子里,他把被子撩起一道缝,他看到包厢门口站着三个人——走廊外面也没有开灯,但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全身都湿透了,当他们迈步时能听到他们鞋子里灌满了水。
这时列车抖动了一下,又开始缓慢地前进了。在黑暗里,不用看,仍然知道那三个人已经走进包厢里。突然,不知是手还是脚,或者更像是禽类的爪子一样有力的东西,抓住了白露的床沿和被子的一角。白露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几乎想立刻掀开被子,大声质问他们到底是谁,但是他的身体根本拒绝服从他的指挥。他蒙着头,屏住呼吸,做出睡着了的样子。仍然有手在他的床边和被子上摸索着什么,好象一个弹钢琴的人下意识地用手在他的被子上敲打着音符。接着他听到有人爬到他对面的上铺上——如果它可以被称作“人”的话。
白露感到自己僵硬的舌头上有一丝苦味,似乎对漫漫人生的全部忍耐都在这一刻郁积起来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突然想到了万人坑里那些被活埋的劳工遗体的模样。几乎每个人的骷髅都是一副悲观和绝望的神情——或许这就是人类隐藏在表皮之下的本来面目吧。
白露,那个内向的少年,他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等待着,他祈祷自己能早一点丧失知觉,他在黑暗中看到了绿色。
【异卵】
我下面讲的都是真事。可我仍然把它当作是个故事。我把它写下来,这样,以后就没人知道我写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了。有些事情你情愿它是假的。
有一年,公司搞军事化培训,把单位的人都拉到郊区的某个军事培训基地里。我们不是学生,所谓训练就是走走形式,大家在这里也当作度假,乐得清闲。
到军营的第二天,夜里刮风,宿舍大楼停了电。当时是夏天,我和几个投缘的朋友就出来坐在外面花园的亭子里休息。后来下起雨来,大雨把亭子与这个世界暂时隔离了。
我们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生活、家庭、工作,只是天南海北聊着天,兴致高时甚至高声唱起我们童年时代的一些歌曲。但是当我们的说笑声停下来,周遭仍然只有这黑暗的山谷中的嘈杂雨声,中间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雷声。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和黑夜有关的话题。同事Greg问我们几个人:在一个停电的夜里,假如你独自一个人呆在一栋无人的大楼里,什么声音将是最令你毛骨悚然的?
一个同事想了想说:“大概是走廊深处婴儿的哭声吧。”
Greg说:“不,我觉得是婴儿的笑声。小孩子在夜里哭,在我们的经验里是很常见的,我们每个人都在夜里听见过小孩子的哭声。但是,你们想想,谁在夜里听过小孩儿的笑声?”
过了几年了,我至今仍对Greg的这番话记忆尤新。
但我要讲的是另一个故事。
我是天津人,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工作,并在那里结识了我的妻子。在我结婚之后的最初一段日子里,我和我妻子一同住在她父母家。我在北京工作了近十年,但始终没有在北京买房,因为之前我一直抱有幻想,有朝一日回到天津去发展,在那边成家,更方便照顾自己的父母,但人人都知道,有时人生的轨迹并不总是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前进。现在我的事业和妻子都在北京,回天津暂时不可能了。
就在婚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大概是11点左右,我和我妻子刚在床上躺下来,就听见楼上的一对夫妇争吵的声音。先是一个男人低沉的斥责声和女人的哭骂声,后来那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渐渐变成持续不断、歇斯底里的惨叫。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相当凄厉。一开始还能听出她喊的是一些句子,可到了后来,就只剩下象风穿过树林的那种撕裂的呼号。
妻子叹了口气说,楼上的夫妻又开始吵架了。每次他们吵架都令她没法睡觉。我妻子是个睡觉很轻的人。我们两个人在黑暗里抱在一起,我们都认为我们两人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那一步田地。不知那个女人号叫了多长时间,因为后来我睡着了,但凭我的感觉,她的嘶叫声至少持续了一个小时。
在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又几次听到楼上夫妇的争吵声,听起来比一般夫妻吵架时的情形要严重得多,中间伴随着一些东西磕碰摔打的声音。我很奇怪,就问妻子:“他们一直这样吵么?”妻子告诉我,是自从一年多前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孩子之后,才开始出现这样的情况。“你还想要孩子吗?”她和我开玩笑。
“想。”我回答。
我一直想有自己的孩子,最好是个女孩。这话我说过一万遍,但仍有人怀疑我是否真的想要个女儿。相比起来妻子对于生子的愿望却没我那么强烈,怀孕最终还是女人的事,她们多少都有一点害怕。
还有的时候,在半夜里,我听到楼上有挪动家具的声音,那声音会从客厅的天花板一直移动到我们睡觉的房间。妻子说,那是他们的孩子在玩。我很奇怪,时间已近子夜,两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这么晚不睡觉,他们的家长在干什么?
有一天还不到晚上10点,楼上挪动家具的声音就又开始响起来。当时全家人还坐在一起看电视,我们就说起楼上邻居半夜里吵架的事,我的岳父说他认识他们,刚搬到这楼里时,他还和这对夫妇打过交道。这家的男主人是公务员,人比较厚道,但女主人就很难说了。听岳父话里的意思,她为人似乎有些刻薄,也不知她是做什么的,听说有了孩子后好象她就一直在家。
这样的风评很常见,听听也就忘了,似乎每一栋居民楼里都有这样一对在外人看来有些奇怪的夫妇。
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对于一个人自由惯了的我而言有诸多的不便,而且我租的房子里那堆自己的家什,岳父母家里也放不下,房子暂时不能退租,换季时我又要跑回去取一些衣物,就感觉更不方便了。妻子就鼓动我卖掉天津的房子,凑凑钱,一起在北京买栋大房子,一旦我自己的父母年纪大了,也可搬过来住。
但是这时并不是一个购置房产的好时机,北京在五环内的房子已经没有每平米万元以下的价格了,而我在天津的房子卖价还不到这里的一半,我们看了很多处楼盘,仍然没有能让我们下定决心买下的房子。无论是地理位置、房间结构还是总价格,都不能达成我们理想的情况,我们越犹豫得久,楼市的价格就升得越高,我们就越觉得不值。结果就这样一拖就是半年时间。
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岳父对我说,他通过物业打听到,楼上的夫妇好象要搬走了,正打算卖房,如果我们直接去和房主接触一下,或许可以避开中介公司。我妻子正好也想买一套离她父母近一些的房子,正苦于小区里没人卖房,听了这消息,决定第二天上午就直接上楼去拜访我们的邻居。
上午10点,我们敲开了楼上邻居的家门。开门的是个30岁左右的女人。开门前她就询问了我们半天,门拉开一半后,她上下打量我们的目光,也一点不使人感到温暖。
“我们是您的邻居,就住在您家楼下,听说您要卖房,所以来问问您是不是有这回事。”妻子说。
“是有这回事。”
“我们能看一下您的房子么?”
“可以啊,进来吧。”她的语气倒还有起码的礼貌。在她把门彻底打开后,我们看到了两个长着大眼睛的孩子,正站在她腿后看着我们。
男主人不在家,应该是去上班了。女主人带着我们参观了各个房间。这套房子的构造和我岳父母的家基本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把客厅截出一块做了书房用。可以看得出,房间的装修档次并不低,但是在装饰布置的品位上则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庸俗。他们的家具并不很多,孩子的东西却不少。堆在客厅沙发边的大毛绒动物玩偶、木马,孩子卧室里的两个儿童床和学步车,以及其他散落在卧室、餐厅和书房各处的玩具,可就是没看到我想象里的那些可以在客厅地面上推来推去的儿童木箱。
我们在各个房间里转了转,顺口问了问住房的使用情况和希望出售的价格,女主人很耐心。不过她就是那样一种女人,当她身上不敏感、不具备挑衅性的时候,看起来就显得有些哀怨。她身材还算匀称,穿着很旧但可能舒服的睡衣,头发随便地盘起来用夹子夹住。在她肤色苍白的脸上,
一双大眼睛似乎随时都准备变得戒备和冲动。
她的那对双胞胎的大眼睛显然遗传了她的基因。但是我必须说,她的两个孩子非常可爱,简直太可爱了。他们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妻子。他们的五官长得不同,但气质非常相近,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服装,都有着令人爱怜的天然卷发。只是男孩子显得块头大一些。当他的妹妹害羞地躲到他身后去时,他憨憨的,同时又好奇地站在她前面,好象个小男子汉。
他们的母亲见到我逗她的两个孩子,也只是淡然微笑一下,然后继续不失时机地探问我们目前的情况和打算。她并不想露出孩子受到外人喜爱时母亲们通常的那种客套的喜悦。
我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很容易想象她歇斯底里时的样子。
从她家出来前,我才注意到,在她家玄关的角落里有个小笼子,里面养着一只松鼠。
一转眼两个月时间又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有买房,听说楼上的夫妇俩的房子也没有卖掉。因为他们开价太高,我们也不想买。在楼下的花园里,我有两次见过双胞胎和他们的父亲在晒太阳。两次都是那男人带他们下楼来玩,见不到妈妈。那男人的头发也是自来卷,人很敦实,红脸膛,像个蒙族人。我很同情这个夫妻关系一团糟的男人。不过我也必须承认,我把这家人的困境归结为妻子的错误,也是受到岳父风评的影响,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有谁知道?那时已经快到12月了,虽然下午太阳总是明晃晃的,但是父亲和两个孩子一起站在花园里的情景,总给人一种冷森森的感觉。
现在回忆起来,那段时间里,楼上的邻居应该仍然有过吵架的时候,但是到底有没有,我并没有注意。结婚以后需要我关心的事越来越多了。
有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刚从上海出差回来,也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妻子突然想起来告诉我说楼上的邻居出事了。她说在我出差回来前两天的一个凌晨,楼下来了警车,还有急救车。据说是楼上的那家邻居出了流血事件,妻子被砍伤了,丈夫也受了伤,两眼蒙着纱布,全是血,被人用担架抬下楼去。大家都认为是夫妇两个吵架动起手来。到我回来时,他们的家里仍没有人回来。
我马上问他们的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岳父说,并没有听说两个孩子有受伤。
我没告诉他们,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从机场回家,在楼门前见过那两个孩子。当时是晚上6:30到7:00之间的光景,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看见那对双胞胎手拉着手,并排站在一楼台阶旁的阴影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我猜他们是在等他们的父母。我很想过去叫他们,哄哄他们,可我没有,天已经晚了,再想想他们的母亲不友好的样子,还是不要惹事了。当时我猜他们的父母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上楼去拿,让他们等在这里,要不就是在附近某个我看不到的地方。
吃完晚饭,收拾停当,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吸烟,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不舒服,那天晚上特别冷,我很快觉得身上凉透了,也觉得疲惫。
我知道也许家人会相信我真的遇到了两个孩子,不过我还是不想提起它,热衷于言说这些事的人都很庸俗。也许是两个孩子的爷爷或者姨姨带他们来取东西,让他们等在楼下吧。可我又总觉得他们是在等我,要对我说什么。
我不想提这事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比别的人更容易对一些事感到惊讶——就好象我不能理解,我常常散步的那条祥和的小路上,有个装空调的工人会从楼上掉下来摔死在那里。而在他摔死之后,与他无关但近在咫尺的人仍然可以继续过着那么祥和的生活。恋人手拉着手从那人摔死的地方走过,想起来也只会感叹一句“真可怕。”不过不到20米外,他们就会忘记这一切。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人死去。但我只是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安然地接纳这个温暖阳光下的事实,真实生活的气氛和电视画面里的气氛太不相同了。但我和其他人一样可以很快遗忘。
时间说快就快,说慢就慢。春节一过,我和我妻子也买到一套二手房,离她父母家不远,是朝北的小两居,户主是一位刚刚离婚的年轻女士。房子虽然不能满意,但价格却比附近房源的价格便宜很多,先搬进去,也算有了落脚的地方。房款是一次性付清的,这花光了我和妻子两个人全部的积蓄。
搬家不到一年,妻子就怀孕了。为了方便照顾她,我们又回到她的父母家住。
回岳父母家后,还听岳父说起过,楼上的房子一直空着,那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始终没再回来住过,但是不是有人买下那套房,他也不知道。妻子嘱托岳父去物业打听一下那房子的事情,因为她一想到我们的孩子就要降生,现在的60多平米的房子又显得不够用了,而且,她也始终对我们家前任房主的离婚身份耿耿于怀。
就在我们回到岳父母家住之后的一天早上,妻子告诉我,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我问她是怎样的噩梦。她说她梦见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并且已经有一岁多了(我问她是男孩是女孩,妻子说是男孩)。好象是个下午,她带着他在楼下的花园里晒太阳。她看见那对双胞胎,两个人手拉着手背对着她站在附近的位置。儿子蹒跚着向那两个孩子走过去。她不知怎么觉得很紧张,就叫儿子回来。可儿子没有理睬她的呼唤。她想过去拦住儿子,可她怎么也跑不快。她眼看着儿子就要跑到那两个孩子身边了。两个孩子回过头,都没有五官,脸上一片模糊。妻子说她听见那两个孩子的笑声。他们伸出手要拉住儿子。到这时她就惊醒了。
“你确信是笑声么?”我问妻子。
“也许是哭声。”她说。她的表情就好象是在回忆一件就发生在昨天的真事似的。
就在这天夜里,我也做了和妻子相同的梦。
在梦里,儿子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问我:“爸爸,你是不是希望我是个女孩?”
我冲他点点头。
“我就是女孩啊。”他笑笑,我再看,她确实是女孩,五官变得秀气了很多,只是头发有些短而已。
她又问我:“那您看那两个小朋友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抬起头,看到在楼门口的阴凉处,并排站着那对双胞胎,一个高一点,另一个矮一点。他们都戴着帽子。这时他们回过头来,我看不到他们的五官,也分辨不出他们是男是女。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脑袋和四肢不自然地抖动着。
这时,我的孩子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向他们跑去。我急坏了,站起来想追她,但正在这时,我又听到楼上有人在敲打窗玻璃,我抬起头,看到双胞胎的父母正趴在三楼的窗口向我大声喊着什么。
接下来我好象来到了他们的家里。窗外一片漆黑,而房间里灯火通明。我站在客厅里,我意识到其他房间的门都反锁着,里面传出夫妻两人痛苦的叫声,还有拖动家具的声音,我突然认为这是那对双胞胎在折磨他们。可是我的孩子在哪儿呢?我急坏了,接着我就醒过来。我发现卧室里的灯还亮着。
妻子怀孕不到3个月,却在一个白天流产了。有时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可你仍然很难相信它真的会“侥幸”发生在你自己身上。这对任何人都是个不大不小的不幸。可我们到底还能承受这个“不幸”,以我们的年纪,还来得及再要个孩子,我那时唯一担心的只是妻子的身体。我一开始认为是工作太劳累才导致了这次流产,但是两周后发生的事改变了我的看法。这天在我陪妻子到妇产医院进行规定的复查时,我偶然发现她填写的一张病历记录上写明她曾做过3次人流。她一直不想让我看那张单子,可我还是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了(想全面了解她的病情,算是尽责的想法么?)。我知道她以前有过交往很长时间的男朋友,也知道有不止一个人追求她。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单子时,还是懵了好一会儿。我对她产生了怨恨感,因为她从没对我说过甚至哪怕是暗示过这个事情。可是当她从洗手间出来时,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我没有开口问她。她那时刚刚流产,身体正虚弱,不适合在这个时候盘问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更何况,又有哪个女人肯在这种事上对男人和盘托出呢?女人越是在意某个男人,就越不可能告诉他这些事实。我突然觉得想笑,好象每个女人都说过自己年少时曾经从自行车上重重地摔下来或诸如此类的话。做人工流产次数多了,就会成为习惯性流产的诱因之一。但事已至此,多想这些也无益。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们的车停在某个十字路口的红灯下。
妻子靠在副驾驶座上,怀里抱着从医院带出来的装着就诊卡和一大堆单据的牛皮纸口袋。她望着车窗外的车流,开口说:“还是等我们解决了房子的问题,再考虑要孩子吧,你说呢?”
“不要孩子也无所谓。”我立刻回答。
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等车再次开动起来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路上我也没再瞧她一眼,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怨气还没有消散。
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那么想有个孩子。
很多人对我说不生孩子人生就不完整,我对这个说法并不以为然——人生是无所谓完整与不完整的。那些没活到18岁就死去了的年轻人,他们的生命就真的比一个90岁的老人不完整么?他们所受的痛苦或许还更少一点。而那些死去的年轻人的父母们呢?他们没获得人生的“完整”时浑然不觉,而获得了所谓“完整的人生”然后再失去它,未免叫人难以承受。
只要你一天不死,你就得承受它一天。
2007.11.19
【论坛讨论】
pagan
《是一列干净凉爽的火车》或者可以写成《南方》那样的小说吧,小说戛然而止,对于我们这样想象力贫乏的读者大概只有白露被绿色的或是部分绿色的玩意撕碎吃掉而以吧。小说完全可以继续写下去,因为还有那么多的信息没利用。不知面庞的叔叔,离异的父母。小说有一些留白,比如白露对母亲的奇特的感受,和他们义务性的“爱”的表示。对白露发现异常后的描述即对“他”的心理以及行为的是惊的起推敲的。
火车在没水的轨道上的情节让人想起《千里千寻》中的片段,那是截然不同的对人生孤独的画面表现。
赵松
故事看完了,印象最深的,不是故事,而是语言。这么说似乎有买珠还椟的意思,但确实就是这样的感觉。前面的那个故事,从现实状态转入那种非常状态的时候,似乎缺少了一点过渡,这一点究竟应该有多少文字量,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也说不好,或许就是某种近乎停滞的寂静弥漫的感觉与状态吧。另外从技术角度上讲,后面的部分比前面的要难得多,而对于广播员的声音最后变成那样直观的状态,还是觉得有些破音了,当然这个破音,指是对故事的整体气氛。从这个意义上说,后面的部分写得还是有些拘谨。但整体上看,这个故事也还是不错的。第二个故事总体上写得比第一个要放松,但到了后面,对那两个孩子的处理,在我看来还是有些过了,或者说我觉得还有更好的可能,在这部分我感觉到了某种束缚,而这种束缚使得叙事没能跳跃起来那么一小会儿,影响了结尾部分的效果,也影响了整个的效果,我觉得有些遗憾。这两则故事,我最有兴趣的,就像前面我说的那样,还是语言,我看到了一种比较和谐的语言状态,走音错音的地方很少有,保证了故事在叙述层面的质量,是做工相当不错的纯木质盒子,它自然也就会引发更高的期待,就是对故事本身的,也正是这种期待,会让人觉得就故事方面来说,还是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或许作者自己更清楚一些吧。我只看了一遍,先说这些皮毛的话。
冯与蓝
觉得《异卵》写的更好。
语言几乎不经雕琢,很本色地写下去,读起来也没障碍。对于应该以情节见长的恐怖悬疑类小说,不设语言障碍是个人以为很重要的一大要素。以前读过写得很拗口的,半天读不明白,精心设计的吓人结局也就不起作用了。只是那对双胞胎每次出现的气氛似乎渲染还不够满,还应该再阴冷些。结尾在意料之外,也许真正的恐怖是光天化日的,就在这人世间吧。
你写的最好的恐怖小说,个人以为还是06年万圣节的那篇。那个巨大无比的棺材。
shep
这个开头很让人介意。寓意明显得好像艾伦坡,这就给后面的小说罩上了个非常明确的罩子,让人扫兴。如果放到最后,效果会怎么样呢?至于从生活真实过渡到小说现实的语言,我觉得那正是需要“成熟”去把握的状态。
我怎没看出来千寻的火车是在叙说什么孤独呢?
生铁
没错,是想模仿爱伦坡来的,要不干吗叫“怪异故事”呢。
但是写到一半,又不想写成纯粹的恐怖小说了。想写成后半部分和前半部分毫不相干的怪异的东西。
但又不想舍掉开头。否则两个故事不成整体。
不过开头确实是真事。
亢蒙
第一个故事内的一些叹号用的有点急。如赵松老师所说,氛围变化的衔接上不紧。但是整体看下来,那种寒冷感的确透出来了,我总是觉得,这样阴暗的小说应该是速度越慢越让人沉迷。
【特邀评论】
冯与蓝∣恐惧的根源——评生铁《怪异故事二则》
基本上可以确定的一个事实是——生铁桑是黑蓝为数不多的、具备恐怖悬疑小说创作天分的人——重读过《怪异故事二则》之后我有更深切的体会,为此我必须修改以前的言论,我曾认为,像恐怖悬疑类的小说是该以情节见长的。且慢。不是这样。至少不该完全如此。
就像生铁以往的所有恐怖怪诞小说一样,《怪异故事二册》能站住脚,主要取决于它的总体气氛,不是情节。情节是简单的,可以忽略不计。在这两篇外表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里,作者以“梦”为线。不同的是,《是一列干净凉爽的火车》里,主人公白露渴望做梦,坚持认为自己在做梦,却一直处于没有梦的现实困境;《异卵》中,“我”和妻子做了同一个梦,正是这个梦,打破了“我”置身事外的客观姿态,牵出“我”潜意识中的焦虑和隐忧。弗洛伊德说:“在经验世界中,我们总记得一些怪异的交替出现的事物,一些使我们迷惑的事物,一些现实与非现实界限模糊的事物,一些使自我分裂或错位的事物。这些正是恐怖的根源。”所以我想,如果我们坚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或许就没有诸多难以启齿的畏缩与不安。当然生铁绝不会让笔下人物闲着,以前我就很佩服他的脑袋常会蹦出一些荒诞的东西,似乎随时准备歼灭什么,破坏什么。比如白露好好地在列车里呆着,与乘友的关系也正趋向缓和,忽然之间列车就进入了水泽。窗外的水底与车厢内部正是一虚一实的对立世界,一个尚未成年,并在作者前文交代中隐约可见忧郁性格的男生突然被赤裸裸地拖出来,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正视自己的胆怯。他在没有退路的封闭车厢里逃窜,与其说在抗拒窗外的死尸,不如说是逃避面对卑微的自性。所有列车上的景象、声响,在真实和荒诞间随意跳转,多像一个噩梦的构造但不是。也或许只是白露的臆想(据说乘坐火车时间过长会出现急性惊恐发作)但已无从证实。生铁为这个可怜的男孩安排了未知结局,又预示一个懦弱的逃避主义者的必然下场。而在《异卵》中,正当我们倾向于找出双胞胎的下落而放弃了对叙述者“我”的关注时,作者又以几乎是恶作剧的笔法把重心又倒了回来——两个相同的梦紧连着妻子的秘密,楼上夫妻和楼下的“我们”,梦里的双胞胎和梦外的流产,又是一虚一实的对立世界。结尾是一个男人故作老成的丧气总结,以消解整个故事的恐怖意味,它诣在说明这一切仅是对生命的思考,正是这消解的举动更反衬出故事的怪异——才进行一半就戛然而止,见了血光却不说下去了。就像小区里摔死了装空调的工人,而其他人们兀自如常地生活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都将继续发生。这样的清醒背后是另一种茫然。我承认这故事叫我不寒而栗。
当然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人类大脑中的杏仁核才是恐惧感的根源,只要把那玩意儿切了,从此上山入地,再无禁忌。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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