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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云惨淡的厨房
厨房在六楼,是最高层。窗户朝北。窗外有一条小河,河的对面是一条马路,马路朝着这边,是让人觉得从不开张的小面馆、买视频线会拿出有线电视线的小五金店、只有两只说不上什么名堂的乌龟吃力地在长满青苔的缸子里爬啊爬啊的可怜的所谓宠物店,晚饭时去买猫沙,老板娘就会先放下饭碗镇住三个小孩,以免他们被开了的门外刮进来的风卷得满屋子飞转起来,跑到后头黑暗的小门里去拿出一袋……旁边还有一间小发廊,里头两个姑娘,一个不胖但是丑,一个胖,而且丑,她们成天躺在沙发上,不躺着的时候,就是为了翘起腿来剪脚趾甲。窗外的那条河,边上有个种了一些杂花小树和桔子皮,还插着一块黄色三角牌子:“注意亲水安全”,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小马扎很爱驮着一个拿鱼竿的老头蹲在那里,他们像发廊姑娘一样给人造成一种待在那里就为待在那里的印象,不过那条小河里应该还是有鱼的,尽管它的颜色有时候看起来像鳄梨柠香开胃浓汤,有时候又像奶油鸡茸蘑菇汤。这就是吊在窗框上的四川香肠看到的景色。而微波炉总是背对这一切,即使四川香肠向它描述它也兴趣寥寥的样子,也许是肚子里虽说空无一物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黄油爆米花的香甜它也因此已经心满意足,而且想到相比之下香肠也好青菜也好乃至爆米花也好它们的生命短促易逝,便觉得唤起它们注意力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过眼云烟。
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间愁云惨淡的厨房。这不关脱排油烟机的事。
四川好香肠
四川香肠和人心一样,是肉长的。每块肉都有过鲜红粉嫩的岁月,而你不得不承认有一些肉,就是没法简简单单顺顺利利地像大多数肉那样被和比如说青椒什么的热炒在一起炒成一盆热腾腾的青椒肉片,或是由板栗陪伴烘托变成一锅又有面子又实惠的红烧肉,就连那些怎么烧也不会太酥的肉都可能被热炖了,即使不那么地道,好歹还是红烧肉。四川香肠不是说自己比别的肉更好所以命运多舛。好吧,它的确是很好的,肥瘦2:8,骨肉匀亭,也并非生来就是一根香肠。没有人生来就是一根香肠。说到底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遭遇到那么多事,是命该如此,还是自找的。对有的人来说,生活就是那么叵测,造化就是那么弄人。它活生生成了一堆黄豆大小的肉粒,而社会就是过去热时泡着花椒、如今已经尽是花椒味儿的凉水。总而言之,谁都可以在博客里说自己看过了多少事、通晓了多少道理,就连煮不酥的红烧肉也感悟得起劲,它们就看过那么点事,再煮也不会有甜烧白的人生,总要有点消遣。可是凉花椒水里的四川香肠可是动真格地跟精盐、五香八角、绍兴花雕、白酱油、白糖、鲜姜末和因为有棱角所以被磨成粉了的五香八角搅和在一起,就那么腌着。有时候很痛快,而且想想竟也没什么别的选择。直腌到它第九十九次不耐烦,就想死活动一动吧,于是就把自己压进肠衣里去了。以类似“既然莫名其妙就是没被热炒”的决绝把自己压紧,包在肠衣里,被针扎就当透口气,反正也憋闷得慌,它始终如一地热爱生活,结果就被人用绳子捆头绑脚地吊了起来。
你不能认为什么事都会像生活那样白眼狼、以怨报德,但热爱确实会带来更多受伤害的可能性。四川香肠也不知道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不是一直也以不输给什么人的认真和劲头来面对人生的吗?从前人们看到它会说:“多好的一块肉!”现在人们看到它说:“多好的一条香肠!”……
怎么落到跟咸鱼一般的境地?(不过它倒不是怀着恶意看钓鱼的……它脑子拐不了那么多弯,它是直心眼,台湾人说:“很大条”,的确,比台湾香肠大条得多。)人们说的“烂命一条”,其实就是说的“命烂得好比一条香肠”吧!从“一条”,接着变成“一根”,那是一肚子气都放完了,风干,脱水,越来越瘦,越来越硬,于是就变成了“一根”。
可是还越来越香呢!
……然而,总不能事已至此就索性作一根成天喊“我很香”的香肠吧。
异议
的确是……有够惨淡的。
不过嘛,一根吊了再久比起来也只能算初来乍到的香肠是不足以对厨房起到什么决定性影响的。
微波炉不就挺好的吗?总是“随便怎样都可以”的样子,温顺,随和,懒散,漫不经心,有时有讨人喜欢地亮起来,香味随之四溢,平常也绝不麻烦别人,对人不提要求也不太会拒绝人。什么冷菜剩饭只管交给它就是,自个儿闷头把事做了,顶多“叮”的一声,好啦,替你把事情全都办妥了,它尽的最大努力不是动用了4000伏高压电,而是让你不去想到它动用了4000伏高压电,还有旋转、反射什么的它尽管能干得很漂亮但毕竟要花力气的事,摆在你面前的只有它转得开心、亮得愉快、“叮”得清脆这回事,而且大多时候你根本就是走开了,比如去上上网什么的,听到“叮”的一声时你想:“啊,连篇博客也没写完呢。”你就先让它去,把博客里了无生趣的分割线敲完,再写一句“是谁发明了直立行走这种事,累死人了!”提交,再去向微波炉要饭吃。
由于一颗温柔的心,为了你们这种饭来张口的人类默默地不惜一切地尽着力,还将工作频率选用915兆赫或2450兆赫以避免干扰雷达和你和你的小妞发手机短信,这种体贴和思虑是不会令你有所察觉的。
碰到加热你没加盖子就扔进去的肥猪肉,结果被喷出来的油脂溅了一身,它也只说:“好吧”,甚至不擦掉,等你自己想到应该擦了再擦,不然就让你觉得它也不怎么有所谓好了,免得你因为愧疚才擦,或者愧疚了还是不擦,这该有多难堪。(这么说,这种不给人压力的德行,不是厨房里的大多数家伙或多或少都有的吗?这就成了厨房整体气性的一部分。你说但凡器具还不全都这样?别扯了,你看看厕所,用一天马桶而不冲水你就知道了。)碰到香甜爆米花也只说“好吧”,流露出满心喜悦也觉得很害羞。
女人对端出来的蛋糕含糊其辞,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跟残存微波炉痕迹的物证清除。即使做出的东西再好吃,也会因为带上“微波炉”三个字就降格,这是哪门子歪理?不是谁火煎得猛、有声有势、汗泪齐下噼里啪啦谁就更有心、更稀罕、东西更好吃的,难搞的未必比好搞的更好,这个事实很多人会忘。结果它只给你留下一个“淡”字的印象。
好吧。你搞不懂微波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商量看看,这个厨房也许说不上惨淡,只是淡淡然。
碗的引而不发的怨念
碗,怀着非要让人叫它碗儿的渴盼,哪怕就是个粗瓷白碗,它也有着少女样的情怀,哀愁而怨毒。被碰一碰就叮当响,显然是出于无可奈何才湿淋淋油腻腻地待在水斗里的,使用微波炉那种不近常理的逻辑的人本来就不会很多。
女人不爱洗碗,但男人还挺爱洗碗的。有人不爱洗碗,还有人爱洗碗,这个世界毕竟还是仁慈的。连碗也想:“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
因为倘使谁都讨厌洗碗,碗就会积聚起诸如“哼,吃的时候倒还蛮起劲的”之类的怨念,这样,再用碗吃饭的人就会中毒。
不过,碗不洗,再吃用它来装的东西本来就会生病的吧。碗坚信那是特异少女的念力作用。也不管那人是不是不见得真爱洗碗,只是爱她罢了。
下次碗忧郁症发作,就会用念力把自己屏裂。
闲人求知者
有人到厨房来,只是舀一大勺饭,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盒子做好了的香菇肉臊或咖喱牛肉再舀一大勺甩到饭上,把它们关到微波炉里转,然后就坐下来玩掌上游戏机。
有人从外面来,原本在家的那个人在厨房,刚来的人就到房间里转了一圈,不知做什么好,然后进了走廊旁的厕所,没关门,站在水池镜子前,在厨房里的那个人就穿过走廊到卧室去了,厕所里的人就从厕所出来,来到厨房,最后他决定下点饺子吃。他们用走廊上凹进去的那一小格厕所灵巧地闪避和移动,像智力题里同一列铁轨上迎面驶去的火车在仅有的一小截岔道旁耐心而压制着恐慌让来让去、调整位置,他们还是很默契,很快找到了方法,像这样他们很快就会顺利地到达各自身后,然后就也没什么选择地相背离去。谁也不能赌有轨道是个闭合圆周这么好的运气。卧室里的人不知道做什么好,就打开Wii正反正反正反打了若干下网球,听到厨房里的人叮令咣啷地开橱门拿锅子关橱门开煤气觉得他说不定会固执地待在厨房里吃,认为自己既然是比较聪明和沉不住气的一方,就进了厨房。然后他们拥抱了,呃。下饺子的人还按了一下脱排油烟机,但他没按对地方,只把油烟机上的小灯打开了。人是很难理解的。比如他们会在脱排油烟机上设计一盏想不出有多少用处的小灯。
有人从没在厨房做过爱。归根结底这个厨房不适合性爱。或者归根结底这两个人不适合。惨。
有人刚吃完早午分界模糊的饭又逛进厨房,厨房没挂着“厨房重地,闲人免入”的警示牌,不能把这种左右看看、没什么事要干的人拦在外面。于是此人得寸进尺地打起电话来,她说:“呃,我不知道。杨某某有天也跟我说过这个,我想我会花多少力气能说明问题,比如像她每个周末坐火车像坐地铁一样就为了约个会,我很懒很懒,”米这时想:“这我们都知道。”“要我出门是很不容易的。”
“我跟许某得出的结论是:有些人你回过头来根本不想承认,可能很多人你头两天或头几个小时都挺喜欢的,关键是后来如果有人跟你提起,你会说:‘哎,那不算’,我们使用的词是‘污点’。如果后来想起来也觉得是好的,即使不好的地方都清楚了解了也觉得好,不会说什么不屑的话,有种不能像把一次性桌布掀起来一卷扔掉那样的顾念,那就是。”
米认为,电话那头说的是:“什么是爱?”
她又说:“本来就省不了事。哪来那么多那么美的事。”
米猜电话那头对这种后知后觉的判断法不满意,他可能说了:“有没有即刻就能鉴别的方法?那样可以省多少事!我们都没少蹉跎,我们简直马不停蹄地蹉跎,老兄。”
她说完那句又说:“这要时间,还要经验,意守丹田。天赋固然也是一方面。有天我去吃了我现在住的地方附近一家麻辣烫,难吃得令我动容。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家那儿的张记麻辣烫真的很好吃。你听着某些古典音乐唱片可能并没多大感觉,但那是因为那是你能听到的最好的乐团弄出来的。我看到糟糕的话剧时就分外领悟我看过的好戏是多么的好,而很多好戏看完了并不让我激动,只是挺平静,还有点儿模糊。你再看难看的戏就会像坎通纳一样暴躁起来,或者听听我拉小提琴,你会简直要为古典音乐之美流泪……”
米默默地补充对话:“你想说领悟只有靠没完没了地吃难吃的麻辣烫和听你拉小提琴吗?”它也根据她的下文来推测电话那头的话。整天待在一个塑料袋里,甚至不是个像样的大盒子或桶,它也无聊得可以。有些人在外头吃饭也挺乐意拼桌,为了听同桌陌生人的交谈,或看他们一言不发地吃饭也不无乐趣,对什么都感兴趣但其实对什么都没兴趣。
“你想说的是一眼认出来?”她说。
他说:“对!就像四月晴朗的早晨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那样。”
她说:“我知道了。就像某某跟我说的——他是个密探——他常常会接到任务,去盯一个什么人的梢,事前他会拿到一些照片,或得到一些描述,然后他就等在机场出口处看人,他看过的照片可能是模模糊糊的,证件照那样与真人面目相去甚远的,人堆里小小的,多年以前的,任何变化都可能已经发生。总之他得凭一些特征来认出目标来,比如说秃顶,有颗痣,看到有人秃顶有痣便格外注意起来:很像,应该是他吧。可能还有其他相似的目标。你得盯着每一个像的人去使劲辨认。然而真正的目标往往是这样被认出来的:他一出现,你就知道就是他。你说不上怎么就是知道,并不是依据秃顶有痣这些特征来一一对上得出的结论,虽然他也是秃顶有痣的,或可能已经植了中分的头发。”
他说:“你说得太好了。”想了想又说:“是他说得太好了,那位密探。”
她说:“不过这个人你不一定遇得上,而还有很多相似的人。”
他说:“你说的是真命天子的概念。但爱不一定要那样。”
她说:“你是说一个人可能会爱很多人?”
他说:“当然。我在想爱可不可能是个伪命题,如果所谓的爱可能唤起你的N种情绪,当你产生这N种情绪或其中的若干种到达一个比例时,你就判定为爱。那就是你说的相似者。”
她说:“你是说我们也确实爱过相似者?”
他说:“对的。爱是可以合成的。”
她说:“好吧,你是说我们不能去不容许对方曾经爱过的其他人存在?”
他说:“即使真命天子也不能。”
她说:“即使真命天子也不能。那么真命天子就一定会在一起吗?”
他说:“绝不一定。而真命天子就是:无论任何时候你遇见,或想起,你都知道是他,无论何时想起,过去了也好,还没发生也好,永远能唤起你心底里的柔情蜜意。”
她说:“以及一点点惋惜?”
他说:“是的。而那些爱过的人就是‘过’了,事过境迁,就再没柔情蜜意了。尽管也不能抹煞他们。”
她说:“我还有个问题,假如我认出了他,他也必能认出我是吗?”
他说:“是那样的。”
她说:“如果他没有像我认出他一样认出我,没有和我相应的反应,那么就是我认错人了。”
他说:“对。”
她说:“那还好一点。”
她又说:“然而你可能不止一次产生过幻想,哪怕几分钟。难道都要算爱吗?”
他说:“至少那段交往可以称之为恋爱吧,哪怕几天。从来一点幻想也没有过的叫混混。”
她说:“好吧,那么真命天子也不是强大到无敌的。也没免死金牌。”
他说:“对。只是他们是天生一对。然而爱是可以后天合成的。就像调配可乐一样,按着配方就能配出可乐味。”
她说:“真没劲。”
他说:“但是,你没配就是一罐可乐啊!多牛逼!老天安排的最大,对那个人来说你就是从天而降的一罐可乐啊啊啊啊!”这次连米也听到电话那头传出的哀号了,因此这句是他的原话。
她说:“而且不是百事可乐,不是幸福可乐,就是可可可乐。”
他说:“没错!”
她说:“好吧!可是也没有免死金牌啊!”
米想,他们还真闲,那么精神地讨论还是觉得是什么真知灼见,说出来也跟女性杂志的内容差不多调调。谁来给我打打电话呢?谁也不给我打电话,啊啊可是连电话也没有!同样是无聊,我更惨一点!
求知者们
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一伙的,在很久以前就以无聊的讨论作为存在的标志。那家伙又来了……百无聊赖的米也就又编起那边说的话来。无聊真是一种美德。……吗?求知的人多少都是有点无聊的。几乎可以肯定。
她说:“生活真是超没劲啊。”
他说:“有钱就有劲了。我认识两个有钱人天天周游列国,泡妞玩,不要太开心。”
她说:“泡妞也没什么开心的……周游列国倒还不错。”
他说:“主要是那种为所欲为,不为什么所困住,才有劲。”
她说:“哦……”凭这句话想出他的上文还真不容易啊。
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钱,自己又挺善良,各方面都不差,女人会爱你,这种爱也不能说就假啊。”
她说:“可是也得是你有兴趣让她爱的女人啊。问题是,你对大多数人也就只有几天的兴趣啊。”
他说:“美女我都有兴趣。”
她话还没说完,他抢了话,她还在接着说:“而且总是手到擒来以后,也更没劲了啊。”
他说:“本来就是啊,谁都是啊。”
她说:“那你对梁某某不就可以持久地念念不忘吗?”
他说:“那是因为愧疚感和得不到啊。”
她说:“好吧……你想得真穿。”
他说:“我觉得如果我再次和她在一起,恐怕也不一定是美满结局。”
她说……她什么也没说。吃了一勺炒饭。
他说:“我在想象中把她把这件事彻底美化神化了。”
她说:“好吧……”
她说:“但是总要抱有幻想吧。”
他说:“我也抱有幻想啊,有幻想不是罪啊,但我们长那么大了,再冒充自己嘛事不懂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我第一次看见梁某某多震撼啊,真的在一起了也觉得百分百审美。但时间长了不还是觉得没劲嘛。……我的存在就是个悲剧。”
她看似挺起劲地吃着炒饭,米觉得这样打电话挺不负责的。
他接着说:“幻想破灭的过程很有劲啊。不过这是最后的有劲了。人不可能一直很有劲的。”
她咽着饭说:“好吧……虽然我知道无数次,还是觉得这个事实很没劲。”
他说:“是啊,本来就是啊。但是更有劲的是,你可以不断爱人,然后失望然后爱新人,然后再失望啊。我每次恋爱都象初恋,多有劲啊。”
她吃差不多了。
她说:“我炒的饭真好吃啊!我现在觉得最有劲的事就是做饭。”
他说:“如果你一年每天只炒一种饭你会觉得有劲吗?”
她说:“但是我可以变着花样炒啊。或者说:我可以相信我不会这辈子再也不想吃饭。还可以弄各种配料。
他说:“不行,就只有一种配料,一种做法,菜单上就这一个菜。就让你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不同的炒饭,你会想自杀吗?”
她说:“不是啊,我可以重点吃大排。旁边只有一小堆炒饭。”
他说:“不许吃大排,吃大排就是背叛。”
她说:“那炒饭里也要放火腿丁的啊。假如火腿丁很大很大,大到一块大排那么大,也是可以的吧……”
他说:“嗯,那是炒大排吧。”
米忍不住把自己和五颗米排了一个省略号,心想:作为米,自己也挺算无所不能的。
他又说:“就算可以吧。那让你天天吃火腿丁大到像大排一样的炒饭,你会不会想自杀?”
她说:“我可以不靠吃饭来提神啊。今天大火腿,明天大苹果……又比如我买了个很好玩的游戏机,玩得吃饭也顾不上了,那么,随便什么炒饭给我就吃吃吧,我也不会想出去吃别的啊。”
他为了说倒她,来了劲,后来几乎是跟她同时地说着:“那饭会有意见的啊。饭会想,你是在消遣老子吗?”
她说:“那么要看饭怎么抗议了。如果饭默默无声地受委屈,有天我会发现的呀,如果饭以变得很难吃来抗议,那我就会想:妈的一个炒饭还敢变难吃,果然谁要吃你啊。”
他几乎是以律师拿到压倒性的证词的打断说:“如果你玩游戏机玩得随便什么饭都吃你还好意思跟我讨论真爱?”
她还在继续申辩:“那我玩游戏机好还是出去吃馄饨面好呢?也不能24小时吃饭吧!”
他踌躇志满:“嗯,饭肯定会抗议,会馊掉,然后饭自尽。”
她说:“又不是每天用同一锅米炒饭!!!”
他乐了:“你那么激动干嘛。有饭吃蛮好了,我每天吃企斯蛋糕,吃得我像傻逼一样。”
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是忽然觉得你逼我终生只能吃炒饭,还蛮吃不消的。”
他说:“耶!回合结束。”
什么就回合了,她不是就在说炒饭嘛。“炒饭跟爱两码事嘛。”
他说:“炒饭跟做爱是一码事。”
她说:“就算大概是吧。那就不用天天吃炒饭了啊,你玩游戏玩得很开心累了就睡觉也很满足的吧!”
他说:“是啊!”
她说:“那么,确实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我天天做梦都在玩游戏,连工作都不做了。每天上半夜做打游戏的梦,下半夜做被人逼债的梦。”
她说:“我又想到件事。有人跟我去南方开心死了,因为每天都吃海量的的荔枝,觉得荔枝真好吃。然后我想到了西瓜就问他:‘假如要西瓜和荔枝,其中一样永远消失,你希望可以留下哪样呢?’他想了一下说:‘西瓜。’我也是。就是说,即使有荔枝吃的时候,多半会选荔枝不选西瓜,即使不可能彻底排除荔枝啊芒果啊的诱惑,而且暂时可能超过西瓜,但是你想到哪样东西是你不舍得一辈子再也吃不到的还是西瓜呀。喂!喂!”
米这时才想到他们说了半天说的是自己,是默默无声地受委屈还是以变得很难吃来抗议,真是难以定夺呀。而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毫不考虑它感受地谈论它也不怕它听到,简直再令人伤心不过。米想一想就窝缩进了米堆深处,最好躺在那里永远不要起来了,发霉就发霉吧!令人讨厌的冬天那么冷,还变本加厉地阴雨连绵,连米都要被逼死了。它又想,要是人被提示厨房也是像加油站一样易燃易爆的地方,就可以挂“厨房重地,严禁手机”的牌子了。这里就是一个绵延在深山里遮天蔽日的忧郁寂静的松林,感觉很冷,身体里的血那么容易烧起来,怒了……就很刚烈,很可能你挽救都来不及。米忽然就很伤心,变得不容易煮熟了。总是有点硬硬地夹生,你却不明就里。
不会永远悬而未决的微波炉朗姆酒怀疑蛋糕
鸡蛋4个,打碎。或4个碎鸡蛋。
很白、缺乏韧性的面粉。
小题大做的干酵母。
海盗的狂欢、解忧、御寒、清洗伤口的暴烈郎姆酒。
心智迷乱之下想不起来及临时顺便起意的其它。
烦躁就不要分开蛋清和蛋白了。在微波炉器皿里用通电线圈状的打蛋器尽情搅打一气。加初缠的绵白糖,妒忌的柠檬汁,一点儿贱而珍贵的盐,搅和成沉甸甸往下坠但滴不下来的糊糊。
低筋面粉容易结块。没筛子则不用筛,以在蛋糕成品中形成内伤状麻木的小疙瘩和以欠平整作为特色的表面。加入蛋液继续搅,用郎姆酒补充快要消失的耐心。加色拉油。拿一口锅煮栗子,即使等不及煮酥也硬碾成泥状,把添堵的栗子泥倒进糊糊。加会被高温破坏维生素C和氧化酶也要加的忧愁蜂蜜。加讥诮的黄芥末。加甜得太过于发奋而集中的炼乳。再加酒(“这个末流海盗对世界怀着爱与妒嫉”,他们总是这样悍然张起红帆掉头离蝇营狗苟、人之常情的陆地海岸线而去)。加黄油。加黑咖啡粉。
把这堆东西扔进微波炉,关门。怒火,4分钟。
过了3多分钟手动拧停,“叮”。你不知道现在事情变成怎样了。那些变冷的水汽将氤回蛋糕弄湿它。就让它扔在那里吧。
过一会儿打开微波炉门,它果然被打湿了,透过模糊的微波炉器皿盖子。其实不太能真正看到它。重新关上门,打开发着呆的郁郁不乐的中高火,1分钟。1分钟不到再拧掉。你很急,而且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选这样或那样的火候,反正没有明火,谁也看不出它有多大。
把微波炉器皿倒扣,把蛋糕摔进一个碟子。它争气地没有收缩。刷上上次用剩下的蓝莓果胶时的抽搐并不明显,可是果胶糟糕地流淌下来。在蛋糕边围上一圈猕猴桃片也管不住。而用镂刻好字样的硬纸片筛着洒上去的糖粉也花成一片狼狈不堪,不管写的什么字都再也不可能被辨认出来。
你再也买不到装在圆柱形铁罐里像摩丝一样喷出来的奶油了,简直是命中注定。所以有着明治掼奶油粉的准备是不会错的。它有18个月的保质期,搁在那里直到什么都荡然无存、像穿着浮华郑重到成为笑柄程度的意军那样彻底撤离厨房时说不定还可以用。现在将65g奶油粉与90ml冰牛奶或90ml冰水倒在一起,调匀,搅拌至发泡状。装进裱花袋。
没有奶油粉的话就用青芥末裱花吧。
有奶油粉的话也用青芥末来裱花吧。
那是东倒西塌军心涣散的一堆裱花。
蛋
对于蛋们来说,这一切显得过于情绪化了。将个人感受作为主导性因素在它们看来是非常不相宜的。这并不是说它们就没有七情六欲千头万绪,只是,出生后不久就按出身、颜色、大小分列,装进每一个凹槽都和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塑料盒被派遣往各处,而那里无非也是每一个凹槽都和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基地营房式的凹槽,事实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在冰箱里有着那样具体指定了的位置,在素菜冷冻格里放肉,在肉类冷冻格里放冰淇淋和速冻汤圆,在蛋格下方、门内侧的冷藏格里放丝袜、隐形眼镜护理药水、胶卷(你买了一台数码相机之后,又买了第二台,你可能再也不会用胶卷了),600毫升装饮料横卧在冷藏室中部,而那里还可能放得下一只猫。只有蛋没什么疑问地待在如同和平时期的哨所一样刻板的蛋之家里,那里不是没有事情发生,而是即便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也十分雷同。或许表面看来不那么雷同,有时还显得挺紧张刺激,但在这种其实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的单一而动荡的生涯里谁也喘不上一口气,一旦停下来,也只会陷入空荡荡的迷惘。反正,它们不知不觉、无可避免地服从于某种秩序。这一秩序并非不可能是种普遍的存在,而在蛋那里,它更明确,更显而易见和更细致入微。因此它们便后天形成了将个人感受同所思所想大而化小、繁而归简、从有到无的条件反射。蛋的金科玉律:出格是十分危险的。轻则变成遭人唾弃的坏蛋,重则赔上性命。
它们通常住在一起,生活作息都在一起,房间里有长长的两列行军床,不太适合随心所欲地大幅度翻身,假使忧思和噩梦令之辗转反侧得太厉害,就有滚下床、跌破头之虞。于是它们尽可能避免所有烦心事的打扰。冰箱关门即熄灯后,他们或许都不想那么快听到日复一日令人头疼或只消想一想心里就会犯哆嗦的鼾声、咒骂声和梦魇的呻吟声,于是就用记忆下象棋或军棋,以此作为每日的消遣。它们也想尝试光靠脑子来打一种使用两副牌的叫作“大怪路子”的牌,但它们还没研究出合理的抓牌方案。它们的脑袋就被这些事物占满了,好让它们没那么多易于流动的自由意志。判断一个蛋是生的还是熟了就取决于这些自由意志,如果你让它旋转,熟蛋会立刻转起来并转得飞快,一个煮得很老的蛋甚至能够自动在它尖的一端上竖立起来,而生蛋的自由意志妨碍了它不假思索地服从命令或命运,它会转得略有些不情愿和不自然;一个旋转着的熟蛋也可以令行禁止地停下来,但生蛋还要略微晃动几下,它的内部与外部无法始终完全统一一致。熟鸡蛋壳上的薄膜已被破坏,表皮变得相对粗糙,用筷子也可以挟起来。它们的内眷也将服从于这种秩序,待在绝对可监管的范围内,不管是保特瓶还是利乐砖包装,蛋在冷得睡不着觉的夜晚会默默地小心地步行到它们那里去过一个出不了什么岔子的安全之夜。这对窗框上吊着的什么东西而言是遥不可及难以涉猎的距离。无牵无挂的蛋出于某些原因也并不认为那些蛋的生活相比自己的有更多可取之处,它们靠通宵聊天、做游戏般地互相嘲笑谩骂和回忆散发着陈年稻草余味的往事打发身不由己的一天天时光,仿佛身不由己的现在无法成其为现在,而更无将来可言。它们的最小军事单位是一打,于是有蛋期待能在今冬明春晋升为“打长”并声称会庆祝一番。个别晚上会有蛋离开房间,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悄然回来,这会被睡眠很浅或已受失眠困扰的蛋察觉,但它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它想象不出离开了它们的凹槽还会有什么事可能发生,它最多会想:它正在变老,它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只熟蛋的。
谁不是带伤上阵啊???
一桩故事,或一次意外事故。“凶案”这个词也时常隐藏在蛋在说起那件事时耸动混合叹息的语气和引以为戒加倍小心的表现当中,而不是直接讲出来。它们更情愿用顺带提到的口气好不惊醒自己心中沉睡着的惶惑,避免审视这样一种可能性:身在某一团体或规范中却更无所依靠。使用“案件”一词另外的用处就是可以假装把事情处理为供查询的一份档案而并非记忆,但事实是它们多半是不自觉地想到它而不是想到它的标签编码再去记忆库查阅检索的。
那件事是,一只散养柴鸡蛋在微波炉内爆炸身亡,死无全尸。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谁也不了解,旁观者或当事者微波炉都不能说它们知道的就是真相。
在说到那件事时被提到的内容还有:
1.那只散养柴鸡蛋是、或让人觉得是、或自以为是一只自由散漫、桀骜不驯的蛋。但毕竟它落入了整齐划一的塑料盒子,被贴上标签。即使贵一点,也是可供出售的。
2.别的蛋听它说过在途中见到的小河、桥梁和河边竖着的等腰倒三角形木牌,上面写着“注意亲水安全”,还有一个大感叹号标在下面。除此以外,河对岸还有一块白色方牌子和歪歪斜斜的矮树站在一起,身上写着两行字:“禁止游泳;禁止撒网捕鱼”,它说那是不是挺嘲讽的?一条被弄脏了的河。但它们不知道它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它偶尔还说过它的血统是粗糙、强硬、抗拒不妥协的,在恍如隔世般的过去它闻过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它和可爱的它们曾经滚在一起。的确恍如隔世,既然如此,它们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由此可见它虽然认了命老老实实蹲在了格子里,但还是只不太正常的蛋。虽然它是只不太正常的蛋,但还是认了命老老实实蹲在了格子里。
3.柴鸡蛋是怎么跑到微波炉里去的,从女人失魂落魄的表现看,她是把微波炉当成冰箱打开了,把它放进去的。微波炉和冰箱是并排放着的,开门的方向一致,门把的高度也差不多。在身不由己地被放进微波炉之前,柴鸡蛋在厨房案板上待了几乎一天一夜,也是莫名其妙的——前一天,那个不关心鸡蛋的冷酷的女人把这只蛋不知为什么从冰箱里拿出来,这只蛋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心情既悲壮又坦荡。然而她把它拿出来之后就扔在那里了。从窗户缝吹进来的冷风吹得蛋都快冻僵了,待在这间厨房跟被关在冰箱里有什么区别啊?它想,在冰箱里能看到自己同其它蛋都是一个境遇、一个结果。它看了很长时间的窗外对面屋顶上积雪和惨灰色天空,觉得自己原以为要当死士,其实是被发配到再也没人搭理的边疆去了,就像苏武牧羊,当然它不知道谁是苏武,它就是知道它不知道所有它干的这些、它什么也没干而遭遇的这些都是为什么。
4.那天那种天气,如果不是失魂落魄的天气,也是即使失魂落魄也情有可原的天气。下了十好几天的雪,这个城市几十年没这么下过雪了,这些年这个城市就没下过像样的雪。雪把天空活活下成弃妇眼眶,白天苍白发青,夜里发红,还透着包含有发疯般睡意丢失的信息的光亮。女人穿着睡袍和袜套光着两条腿在没开灯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每扇一度因大而亮畅令人心情愉快的窗户外边都是红肿透亮的天空,直到远方的积雪也是洗不掉的残血颜色。只有远处一座雪上加霜的血红色霓虹灯亮着,XX集团,像是清洗人类的外星人的帮凶,但也被灭了。她溜进厨房,发现了被扔在那里的蛋,把它拿起来,握在手里像块干河床里的卵石。她想把它放回冰箱,结果放进了微波炉。人的脑子并不比一个鸡蛋更灵光,尤其是冻住的时候。她也干过在没喝过酒就把洗面奶挤到牙刷上的事,所以说女人真不可靠。脑子冻成卵石的女人拧开了微波炉。
5.由于蛋壳用整只手握住使足了力气捏也捏不碎,蛋就逐渐相信它不是薄而脆弱的,却忽略了奸诈已经成为常识和本能的自然界里谁都会用棱角不费劲地磕破它。只有脑子被冻住的女人和练鹰爪功的中年男童子会去捏它,而这两种人的共性就是执拗和脑子被冻住。真想把它们的脑子和活泥鳅一起扔进沸水,然后让垂死奋力挣扎的泥鳅在上面钻出洞来。
6. 蛇是囫囵吞蛋的。再把挤碎了的蛋壳吐出来。可以供人塞进一个小花盆里的泥土,而小花盆里种一个独瓣蒜。就连少年放浪过的柴鸡蛋也没见过蛇,所以难以想象除小花盆和独瓣蒜之外的一切。它觉得以美丽的穹隆形状插在花盆里的蛋壳上有着不诉诸文字的“死得其所”的墓志铭。它不能想出“活着很好玩,死也无所谓”这样的话,因为它骨子里是一只悲伤的蛋,哪怕打开了里头也挑不出骨头。它的骨头长在外面。
7. 微波炉并不像通常看起来的那么温和,它不动声色的内心可以达到无坚不摧的程度。
8.蛋和微波炉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有着被忽略其存在的一种愿望。鸡蛋可以成就很多好菜却不彰显自己的功劳,很多情况下只取其特殊功用而并不需要它在味觉上的贡献,焦糖布丁是个例子,鸡蛋只为其增添平滑口感,如果吃出鸡蛋味,则算是不合格的焦糖布丁。情感上说,它们也许是对本身的存在持悲观态度才本能地选择了低调。
9.柴鸡蛋天生有着触发悲剧的潜在条件。它是封闭的。不单有蛋壳,还有覆裹蛋清、蛋黄的几层膜,即使敲碎了壳,不戳破它们一样会爆炸。它既天真,又像个傻老头一样顽固,以为用闷不吭气的态度能支撑过去,或抱着“如果要被煮熟就煮熟吧”的自暴自弃。可是微波炉并不是以煮熟为最终目的进行烹饪的常规炊具,它和它们的差别就是淋着大雨走路的人和挤在屋檐下躲雨的人的差别——他和他们如此互相鄙视着,这只在雨雪天才表现出来。鸡蛋内部的压力变得很大,大到非爆炸不可的地步。笨蛋、闷蛋、完蛋这些词都不是生拼硬造的。
10.微波炉是个很可能以一种平时极不常见的惊人势能采取暴戾行动的家伙。它从不努力,或从不表现出努力,是因为它知道如果尽力而事情仍非它所能左右的时候就会完蛋,它就会和事情一起完蛋。假如它尚未尽力,则即使事情完蛋了也不算彻底完蛋,它就是靠迴避来保持完胜的,在把蛋炸死这件事上,它也有幸未被击溃,强大地屹立至今
11.这家伙的强大有着不可思议、不能用常规考量的薄弱点,譬如:碰到自己的情绪也会措手不及。当它碰到金属镜子般反射出的自己的内心波动,就会火星迸溅,甚至“轰”的一声。如果它空烧,就会把自己烧坏。
12. 柴鸡蛋破碎不成形的尸骸在微波炉身体里留了很久也没被收拾掉。一开始是香的,后来也没变臭。蛋们内部并未以“因公殉职”来考评追记柴鸡蛋之死。
人类婴儿不会因为经历过便知道分娩的情形,蛋却不同,它们呱呱坠地后就不得不立即记事。确切说,呱呱叫着的是它们受伤的母亲,它们不是掉在地上,而是直接摔到传送带上,它们懒洋洋、慢悠悠、娇滴滴的幼年和童年也就随即消失了。蛋在传送带上被取走之前都看到了相同的一生中的第一幕:母鸡们挤在层层叠放的笼子里,一只笼子最多住9只母鸡,而笼子只有微波炉那么大点儿。母亲们因为空间狭小,连蹲下去都做不到,因为它们有愤怒的情感,所以遭受了被剁掉鸟喙的酷刑,另外它们个个都患上了骨质疏松症,动不动就把腿折断。刺眼的白光长时间刺激着它们的卵巢,它们就没日没夜地下蛋,下个15个月就被送去做成猫狗粮了,被榨干了的母鸡们不单不像从前的母鸡们那样有四年悠闲时光可活(散步游逛,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羽毛上,还有令心情愉快的沙土浴,四处随心所欲地下蛋),而是连被炖汤的资格也失去了。
母鸡是有泪腺的,这就是说,它们会哭。但它们不哭。
蛋们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它们是由饱经摧残的母亲产下的先天受伤的一代,既没有童年,也不会真正成年,只会从受冻似的少年时期直接变老,或未老先衰。它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还有那些倔强而难以琢磨的母鸡。如果它们有幸见识且尚有一点悟性,那会像女神一样撼动它们的世界观。
被讨嫌的猫
貌似跟厨房无关,但出现在厨房里也很相称的东西有诸如:收音机,老式拨号盘电话,《龙争虎斗》电影海报,做得不怎么成功的拳头大泥塑半胸像,玩直排轮用的护膝和护掌,一个小孩子们找不到了的球,蜡烛,一只喵喵叫的、能够自由进出、女人见了都会大惊小怪叫起来的圆脑袋小猫从地上的盆子里咂咂地喝牛奶。
所以大概是搞错了——一只猫被扔进了厨房,重点是,它不大也不小,长条形,叫声是短而一声接一声的嗷呜嗷呜,头小,嘴尖,平庸的白色。它被扔进厨房后,厨房的门就从外头用插销关死了。这是前所未有的。半天后,厨房门被打开,又放来一只猫食盆,一只装满猫砂的纸盒。那只长得就很贱的猫那会儿叫得益发起劲,在人脚边蹭来滚去,就像被长着一幅贱样的C.罗纳尔多盘带进禁区的球,但没用,它一早就该知道没用可它就不知道,它在企图从门缝挤出去时又被堵了回去。它再次听到插销插上的声音,但它还在里头哇哇乱叫,以为会被放出去,每当有脚步声传来,它就叫得更响。它是只蠢猫,所以如此乐观积极向上。聪明敏锐的猫则会有太多讯息另其止步不前,或放弃那些看来是徒劳无益的尝试。那只猫坚持嚷嚷着申诉它不想待在厨房里,对厨房来说它也像是焦糖布丁里的一片白蛋壳,并且因为它就成了隔离禁管区,谁都得蒙受点不白之冤,遭牵连是免不了的,都是遭牵连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世界上的另一种猫正在床上主人的被窝里娇憨地咕噜咕噜。主人也连头蒙在被子里什么也没干,因为不会咕噜咕噜。他们两个就躲在世界的一小窟窿里偷欢。他们两个就像裹在不伦之恋里相互深埋着不高兴出来的恋人一样。
又不是为了惊喜而被藏在厨房的圣诞礼物,那就是被讨嫌了。用一个老鼠笼子关起来,如果继续生长发育的话就长成方形,最好外面再盖一块吸声的布,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光无声的地狱,被讨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并没有真的被这样对待。——但那只猫是即使被这样对待了也不会消沉的类型。它搅得厨房不得安宁,于是厨房消沉了。猫伸长身体,用爪子去捞四川香肠,四川香肠不得不晃动僵直的身体,像挂在吊环上又只能挂在那里的老人。猫打碎了一只自我感觉还不错的蛋,它本来还很想出人头地。它摊在冰冷的地砖上试图把它的雄心勃勃稍稍聚拢一点,尽量接近原先让它感觉还不错的样子,到后来又冷又困又冷又困,于是梦见自己居然是个人,四肢健全,唯独手指蜷曲而不能分开,他从卧室出来去厕所,从洗脸池镜子里才看到自己是个人,他从厕所出来,忽然一阵风,卧室和厕所的门都被撞上了,然后他就站在走廊上发怔,就因为手指畸形,所以没法握住门把把门打开,他一边发怔,一边哀伤又很恼怒。蛋忽然感到温暖,原来是猫正把它舔进肚子里去,猫舌头上的小刺使它感到阵阵酥麻,猫的心肠又热又软又宁静,像是个没有遗憾的道地的归宿。四川香肠幸灾乐祸、物伤其类、五味杂陈,一会儿又想冲猫大叫:“吃了我吧吃了我吧!”但猫又去一心一意抓挠起门来。
猫每天要重点叫两次,一次是在上午,人起床开始有动静之后,一次是在傍晚,从它一段漫长而牢固的睡眠中醒来,像在公园里喊嗓子但嗓音永远扁扁的老头。它好像只睡那么一觉,不像别的猫那样警醒,就像睡进盖了吸声布的老鼠笼子里一样,也许正是这样的一次睡梦让它可以在醒着的时候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寂寞打散成几个小灰尘小浮沫。它从不感到孤苦,永远热情高涨,转来转去,手忙脚乱,得不到任何响应也乐在其中。当听到人在厨房外活动的声音,它就立刻跳到门边哇哇大叫。
假设厨房里的家伙们都冷眼旁观着猫独自捣腾,诧异,好笑,皱起眉头,又鄙夷又怜悯,就像酒吧里的人看着舞池里只有她一个在那儿表情坚毅、以难看而猛烈的动作忘我投入地跳了快一个小时的老胖女人,叹为观止,奇怪怎么居然可以对正在自取其辱浑然不觉或满不在乎甚至无所畏惧,又想:心灵或脑子受过伤的人何其多啊!然而最终会有谁被它打动的,譬如被它的顽强打动,譬如一个冷笑话在瞬间引出了你的慈悲心。
假设被打动的是一只破汤罐,于是它跟猫搭腔了。
“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不知道!已经被关进来了,我想它干嘛?”
“什么时候会被放出去?”
“不知道!想放我出去的时候就会放我出去,我想它干嘛?”
“……既然这么说的话……那么你每天还那么使劲争取干嘛?”
“我不使劲争取干嘛?”
不知道。汤罐没话说了。其实它一直没说话,因为它不会说话,刚才只是假设。汤罐的嘴是派让它用来当自己是一只破罐子的用场的。其实它哪儿也不破,只是它觉得它脸上长着一个伤口,叫嘴,那是天生残疾。不能因为长了嘴就说话,那算仗弱势欺人,持弱凌强是最可耻的。破罐讲的是就不破摔的尊严。
猫睡醒了叫,叫饿了吃,吃饱了闹,闹累了睡,睡醒了再叫,乐此不疲,好像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可以。作为囚室被隔绝遗弃了的厨房变得好像一截盲肠。
【论坛讨论】
冯与蓝
主观地说,这是篇很具有水瓶座气质的小说。微微的癫狂加上隐蔽的欢喜,遣词很有质感,和暖融融的烟火气搅拌在一起,倒成了一个叫人不忍心吃掉的多层蛋糕。不忍心吃掉是因为它最后变得不像蛋糕了,虽然毫无疑问它是。向来具有把死物写活的能力,丁零桄榔,劈劈啪啪,你的厨房愁云惨淡又魔法四溢。
边河
读的又快又欢喜,厨房猫当成仙!
亢蒙
电话对话的段落,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会觉得非常的伤感。
不有
电话对话的段落,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会觉得非常的伤感。
可能真是处于不同的心态就看出不同的东西吧!为什么我觉得这一篇哪里是愁云惨淡简直就是伤心难过,看看这些句子被生活拖累的挑逗也变成了絮叨,调皮却缺少了犀利
嗯,我这是看别人的东西,发自己的牢骚
【特邀评论】
邱雷
我一边看一边想:它处处显得像是对才能的滥用,因此觉得有点可惜。谁也不能保证这种可惜的感觉是否不凑巧是一种僭越,但时常会有这样的时候:你觉得施加在小说上的力量超出了它所需要和能够承受的程度,显出一种施力者的不假思索的、熟练的游刃有余,作者的手、作者的眼睛和作者的心灵占据了大部分可以形成画面的景象,它们在这里甚至被加强了,厨房和厨房里的一切都在为作者说话,发布她的气息、趣味,也许还有她的星座。
不管这间厨房是不是真的“愁云惨淡”,它都是建筑在一次很轻快、甚而是很欢快的修辞之上的,倘若这种修辞的本领已经早已嵌入、已经内化成作者心中即便不能说是本能也十分近于游泳、骑自行车、使用筷子的长期记忆的属性,它肯定在很多次激发之后学会了令自己坦然,使它触摸到微波炉和香肠时,用平常但十分恰当的姿势,用最快的速度上升到言辞的表面,随即赋予语言令观者最舒适的面目:热心、聪明、善解人意。
一个人,不管他是不是作家,他对他私有的厨房评头论足时恰好用上了什么样的口吻,都与读者不相干。他的厨房是封闭的,他把自己和他的猫一起关在厨房里,他把鸡蛋扔进微波炉并借口女人的愚蠢发誓要看看它是否真的会爆开,这时小说的聪明、活泼就变得足够危险,而他要寻求安全的最起码条件是他会自己看穿这一切。但那样一来,厨房里的事物会因为不得不从属于私人游戏而变得不再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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