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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每年这个时节,常有乡下的朋友打电话来,邀我去喝喝酒,尝尝自家的杀猪菜,说是比饭店做的地道实惠。杀猪菜风味馆往往弄些风匣、炕琴一类古董招揽生意,我记得过去每家的灶台上都支着一口铁锅,锅的大小论“印”。其实东北杀猪菜也没什么特别。淮扬人山东人河南人不可能不杀猪,杀猪也是要请客的吧,东北人的杀猪菜,和别个地方比起来,可能就是多了一盘大蒜血肠,一盘酸菜炖排骨。
那是九零年在朝阳师专,认识了下届一位王姓的老乡师弟,说是师弟,年龄比我大两岁。这个王兄酷爱书法,也爱朦胧诗,经常在晚自习跑到我的宿舍和我抽烟论道。他编的小刊物比较怀乡的感觉。我还知道他生有一种奇怪的病,喝酒或是吃了什么辛辣的食物,皮肤就会生起一条条暗红的鞭痕模样的东西。他说是假期打零工做下的病根儿。快放寒假了,他说到我家玩几天吧,你没去过南边,农村也挺有意思的。他说的南边指靠近锦义县的乡下,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连累了他家的那头小猪。
客车颠颠簸簸,爬了两个多钟头。干枯的河床,光秃秃的杨树林子,风景黯淡得让我昏昏欲睡。停在巴图车站,他两手各攥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学校门前接我。我们骑了很远的沙土路,很艰苦,我时不时停下来喘着粗气,推着车向前走,他偶尔跟赶驴车的老汉打声招呼。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我有些傻了。我还真是没有见过这么穷的人家。房子是石头和泥巴垒的,炕上的席子黑硬得就像刻字使的钢板。房梁上悬着他亲手写的连体的黄金万两。他的爹妈站在板凳上,正忙着换一只四十瓦的白炽灯泡。
屋里顿时光亮起来,玉米秸的味道暖洋洋的。四小碟山菜,一壶散酒,一盆小米干饭。他的爹妈说什么也不上桌,等我俩吃完了,沏上一缸油汪汪的茶水,摆上几个茶碗,再给我敬上一支不带过滤嘴的”蝴蝶泉”。
我不记得有电视机,广播喇叭还有印象,匣子刻着五角星。呆着无聊,我们就上山挖土豆,这帮土豆埋得很浅,瘦小得可怜,不知道是人家忘了收,还是不屑收。本来我们想在山上拢把火烧着吃,可惜风太大,草着得性急,只得作罢,在山梁上丢下两个空火柴盒。我惦记着邻班的女朋友给我写信,两天以后,我说我要回家,他说,别忙啊,我和我爹说了,明天就杀猪了。
早晨起来我就看见面孔黎黑而和蔼的杀猪匠。这头猪被四脚朝天地捆在一张翻转过来的方桌上,呼天抢地地嚎叫。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妹子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这么大个男人,杀猪还怕啥?我低头说我进屋吧。躲在墙角,想起儿时一个黑糊糊的晚上,墙上挂着腥气冲鼻的头蹄下水。
亲戚朋友,团坐在炕上,热乎乎的。大伙儿捏着旱烟,把烟灰掸在一个铁皮的旧罐头盒里。大叔一脸歉意:孩子,你是城里的贵客,又是我儿的师哥,住我们家好几天了,没啥好招待的,让你受委屈了,怎么也得吃上一口杀猪菜啊。我说:把我拿来的那两瓶酒启开吧。大叔说哪能呢,有酒,有酒。白生生的后肘子肉,切大块,不放盐,蘸蒜酱。新灌的血肠,冒着热气。酒是供销社打来的,从塑料桶咕咚咕咚地倒到碗里。还有酸菜,粘豆包,盖帘上铺着一层白菜叶。我被劝了好多酒,嘴里,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夜里,大婶又往炉膛里填了两三回玉米秸,炕热了,可是有些冻脑门,上凉。对着牛皮纸糊的窗户,旧报纸糊的墙壁,我们聊天,不担心四楼的熄灯铃响。你再住两天不中吗?我说我等小蘅的信呢。他说,你们谈恋爱呢?我说嗯。他又问那开学那阵来看你的那个女孩子呢?我说,是我高中时谈的女朋友,分手两个月了,我们好了三年。他叹了口气:唉,那姑娘模样挺俊的。你注意那个烫酒的胖墩墩的丫头了吧,那个是我媳妇,没过门呢。我家穷,是她家供我上学。本来,我考了三年,自己也觉得没辙了,就刷了房子准备跟她结婚种地算了,谁想,通知书发下来了。你瞧,这面的墙还没来得及糊呢。
这个故事,我后来写成了一个话剧,题目叫《山民》。就写到这儿,以后呢,有家广告公司看好他,老师们劝不住他,他卷铺盖回家结婚,在中学教语文。就是我下车看见围墙上刷着基本国策的那所学校。又过了两年,他来市里开会,当上教务主任了。我俩在小馆吃小笼包子,他喝了几滴酒,又抢先付了帐。再后来,听说他总跟媳妇闹别扭,辞职去了大连。从此音信皆无。
这是我吃的第一顿原汁原味的杀猪菜。吃这个,你真不能去馆子,得找一个烫屁股的热炕头。也别喝五粮液,要喝一块六一斤的玉米烧。喝下五六毛钱的烧酒,这下你一提筷子,才懂得杀猪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又进腊月门了,母亲生肖属猪,正月十九的生日,她常常笑呵呵地说,我这个猪最太平,腊月的猪就难活了。她很满足,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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