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于鲁迅小说《在酒楼上》

  人的陈年抑郁与感伤,总要借个相应的环境与气氛才能被调起来,得以发挥。而这所谓的发挥,如果不是凭着再次感动自己的过程证明情感神经的尚在,以暗示自己尚有活气,在某种沧桑感中获得暧昧的慰藉,那么一定是为了表达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某种否定,以自我否定使自己有可能摆脱早年理想的重压,在麻木中安于那种惯性式的了无价值的生活。沦落于努力挣扎维持生活底限状态中的人,常常会陷于将自己的一切拆解成极琐屑的碎片状态,一方面让这些碎片像灰尘一样不断掩盖自己,一方面又会在某个沉郁得将要窒息的时候,借着环境的刺激,用他那微弱无力的呼吸将这些往日的尘埃从体内吐出一些。他知道这种吐露的方式在任何时候都是于事无补的,同时也无关现在与未来,只能在已有的寂寞空虚之前再添些新的寂寞空虚而已,然后再安然地吸入更多的灰尘或碎片,使自己不必对新呼吸的可能抱有什么期望,这样就可以使自己更为无声无息地沉到生活的底部了,这样如果死正在慢慢来临,那么就让它来得更自然贴切而不必惊诧不安了。在那个南方冬天里慢慢地走上酒楼并与“我”相遇的吕纬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按照周作人后来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所提供的资料,我们可以知道吕纬甫这个人物其实并没有具体的原型,虽然“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有点像范爱农”。他在小说里所谈到的两件事,早夭幼弟的迁葬和阿顺姑娘的死,其实是都是来自于作者鲁迅自己的经历。鲁迅在这个小说里要写的,是离乡者的失落感,是所谓“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也就是那种从肉体到精神都无家可归的状态,或者说,写的是“一场空”,是一切的“空空如也”。当我们看过周作人以平和的笔触呈现的小说背后的材料背景之后,再去看这篇小说,会发现并不会有那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相反倒要不能不佩服鲁迅的高明了。他的高明在于,用了并不复杂的结构手法构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叙事空间。具体地说就是用“我”去造一个沉郁压抑又寂静虚无的写实环境,然后再用一个虚拟的人物吕纬甫在这里讲述差不多是实有的两件小事。这个“我”与吕纬甫之前经历了什么事,绝大部分都省略掉了,被压抑在某个深不可见的暗无光亮的地方了,流露出来的,只有这么短短的几个场景,几个瞬间。在叙事者“我”,失意者吕纬甫,今昔的环境,往事之间,弥漫的是一股沉郁压抑的气息,也正是这股暗流般的气息浮载着他们以及他们的破碎感觉和记忆,哪怕只是那几片小小的碎屑,也足以荡起无数的尘埃,使一个多重叙事空间得以饱满呈现。

  从叙事线索上来说,“我”的回乡、看故乡的环境、看到故人吕纬甫是一条线索,吕纬甫的述旧事与新近返乡的经历是另一条线索,在这两条线索之下,还暗伏着“我”与吕纬甫各自在离乡后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圈的经历。那是一个人们纷纷离家出走追求新生活的年代,当然也必然是一个动荡变迁的年代,向来是多有失意者的。动荡之中到处都是深渊般的裂缝,漂泊异地的人们随时都有可能失足坠入其中,再也不能脱身。处在剧烈嬗变中的社会并没有给人们准备太多的好机会让他们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反倒会以沉重的压力将他们卷到深处慢慢地磨成碎末,成为时代变迁过程中的无名祭品。动荡混乱的年代里前景总归是暗淡难明的,所以人才容易变得“懒散和怀旧”,并在这个情绪里感受到失落的真实。“我”暂寓的S城“洛思旅馆”,那个“洛思”,其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英语里的“lose”,看看词典就可以发现,它有“丢失、被剥夺、找不到、输掉、失败”等意思,基本上已经可以涵盖这个小说里人物的生存状态了。所以“我”才会说“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原来没有的,现在有的,而原来有的,现在又多已没有了。莫名的失落感总是最先通过环境来更为直观地体现。很多时候人的记忆就像“刻舟求剑”里刻在船舷上的记号一样,注定是要错位的,当人们带着这种记忆去寻找故人故地,当然也就注定要一无所获,觉得自己“此来为多事了”。

  乏味的不只是地方,连饭菜也是“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迹斑驳的墙壁,贴着枯死的霉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就是在这样的死寂的气氛里,引出了这场戏剧的舞台“一石居”酒楼。这个“一石”,不由得让你想到“一石二鸟”的成语。这样说来似乎有些牵强与调侃,但谁又敢说是不可能的呢?一个老旧的酒楼,一对多年旧友在这里意外重逢,而整个重逢过程又是如此充满了失落与压抑的感觉,所以这“一石”的名头,真是很能对应了环境与人事,其中若说些微的调侃意思,也是冷色调的,这“一石”确实把两只无家可归的鸟击中了,让他们可以落在这里感慨怀旧。有意思的是,在这空寂酒楼之外,有的却是异样的与叙述氛围大不相同的景观:“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多有变故的环境中,物非人非,但是植物却有着别样的活力,相形之下,人倒是显得脆弱、无力也乏味许多。从结构上看,这一独特场景的出现,使得开篇这几段营造的气氛显得更有层次感,死寂的气息与废园中的繁花构成了奇特的对应,使得你不能不站在叙述者的角度上重新审视环境本身所包含的未知因素。其中所谓的“愤怒”倒更像是叙述者潜意识里的一点自责,自责其对环境的某种误解,故而又能意识到这故乡之积雪的“滋润”。乡愁固然容易显得矫情,但也自有很单纯的东西在其中藏着。这愤怒与滋润之间,实在是包含着太多的意味。所以这段写实的场景折射出诸多恍如虚幻的莫名情绪。一切过去的都是可更改的,因而“无论是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往事故情被埋藏,但还是能像酒似的在心里聚积酝酿,在过往之中的很多东西,其实本来就不是想丢就丢得掉的。所以当我们看到“酒味很纯正”这个短句的时候,既可以当作是述实,也是悄悄地理解为抒怀。能安心地独自饮酒,对于即将的离开或许也是某种慰藉吧。

  就在寂寞悄然转为平和的时候,吕纬甫出场了。这个行动“变得格外迂缓”的人,当年曾经“敏捷精悍”。这个颓唐之人竟然也对那个雪覆繁花的废园瞬间有了感觉。而这感觉,也就是后面掏出心事的情绪基础。十年意味着什么?是“飞了一个小圈”?是“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这十年间他们都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有那“无聊”二字可以让人联想,还有那个“小圈”,与其说是“飞”,倒不如说是坠落。这十年意味着吕纬甫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不但没有,还陷入了另外的困境不能自拔。那“我”呢?在那种貌似沉稳的表相之下,似乎也很难说境遇是好还是不好(当然肯定要比吕纬甫要好得多了),可以肯定的是内心也充满了困惑与怀疑,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尴尬。吕纬甫所叙之事本不复杂,在他自己想来甚至就是值不得说的事,但他却细细地道来,细得刻意,刻意得近乎自虐。说到底他本就是个异常敏感的人,他想用这种刻意细述完成一个自嘲的、自我否定的过程。他仿佛在用针挑开自己那已然结疤的伤口,让朋友看,这伤口里有情有痛,也有着让他无法承受的失败与无聊。迁葬时发现小兄弟旧墓中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个场景刺激了他,迁葬的过程虽然无聊,但身在其中的他难免被这与死亡相关的场景所触动,就在他将要在这触动中准备移情地沉潜一下的时候,墓里呈现的却是“踪影全无!”连这样的一件小事都要来揭开他一切一场空的状况,对他来说实在是件非常残酷的事。这场迁葬到头来仍旧只不过是件自欺欺人的事,让亲人安心而已。而对于他自己来说,则是永难安心的。不能安心并不是因为逝者无迹可寻,而是由于这个场景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空无。

  这种空无的感觉,贯穿了他的整个经历。在忆起年轻时的张扬激烈之后,他对自己有的是彻底的否定:“敷敷衍衍,模模糊糊。”虽然麻木,他仍旧“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其实这所谓的“老朋友”也是他自己的假想而已,只是他还想展现出自己尚存的一丝活气而已,尽管这其实也是微不足道的了。前面的迁葬如果说是在亲情层面上获得的空无感,那么后面阿顺姑娘的故事,则是对他的个人感情层面空无感的一次宣泄。这一次他讲得比前面的还要细致,那个普通姑娘,引发了他如此深的情感缠绕,而且只是一厢情愿地深藏心里的、不能言说的、说不清楚的朦胧状态。这个故事折射的其实是他感情生活的失败,作为一个寻求新生活和新发展的漂泊异乡的人,他不但在事业上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失意困境——去做一个教自己过去所反对的“子曰诗云”而且收入微薄的家庭老师,在感情生活上也无可着落,没有任何收获和寄托,对于一个曾经满怀理想的男人来说,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他在叙事的过程中,动了很深的感情,然而也正是这种动情的过程,折射出他在感情方面的巨大缺失感,就像一个黑洞一样逼迫着他,纠缠着他,他近乎是下意识地要紧紧地抓住这个细小的稻草,尽管明知是毫无意义的,可仍旧要紧紧地抓着它、抓住它,目的不在于使自己获救,而在于使自己沉溺的过程显露出某种悲剧的意味。阿顺姑娘的死只是个小悲剧,他对这个普通小姑娘的含而未发的那种微妙感情也是个小悲剧,这两个小悲剧合在一起,也不能制造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因为这种感情只是在他内心里酝酿的,没有实现,只是一个空无的过程。这里的一切就像那两朵剪绒花一样,徒有那份温情和眷恋,到头也还是假的,顶多也还是一个“模模糊糊”的结局。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希望她幸福,“愿世界为他变好。”但这点愿望太无力了,归根到底,他什么都做不到。

  在这个小说里,鲁迅从头到尾都在以实写虚,同时又以虚映实。两件日常生活里的琐事所映衬的是巨大的现实空虚。两个多年旧友在这个陈旧的酒楼上相映的过程,折射出时代巨变的混乱无序中那种莫名的空虚与寂寞。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时代巨变的任何场景,甚至连个侧影都没有给我们流露一些。所谓的时代巨变在一个古老国度里来得如此缓慢而艰难,对于身处其中的人,就像“我”和吕纬甫,这种缓慢的变化所带来的沉重与压抑实在是过于广阔而繁密了,它就像黑暗一样可以约等于无。两个老友的短促相逢,就像黑暗里发出的一点微光,转瞬就熄灭了,身陷困境的会越陷越深,以至于窒息,在寂寞中怀疑着的人,则会陷入更大的寂寞与怀疑中。在这样的境地里,人甚至不如一只麻雀。“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去了,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肥叶和血红的花来。天空的铅色来得更浓;小鸟雀啾唧的叫着,大概黄昏将近,地面又全罩了雪,寻不出什么食粮,都赶早回巢休息了。”小鸟雀尚且可以回巢休息一下,可是人呢?他们可能连个可休息的巢都还没有找到。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来得是如此的沉郁而强烈,浓得无法化解。周围所有的,是“不定的罗网”。而“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所带来的那点“爽快”,除了给这个罗网中的沉郁压抑而又无助的气息又添上几分寒意之外,实在不会再有什么益处了。“我”到最后已经要被吕纬甫这个窒息而绝望的人的叙述所窒息了,除了尽快离去也没有别的办法,虚无之中是没有居所的。

                                    2008年2月17日星期日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