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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地点,都是虚构。
一
那是离东沽不远的乡间平原,到处都是干硬的黄色土地。地面坑洼不平,空气茫白耀目、干燥炎热。一个逃亡的农妇在那片荒原上奔走,她就是我。
她爬上一道山坡。干燥的空气中有一股渐渐浓烈的腐败气息。不远处的山冈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它是石制的,插在硬梆梆的土地里,上面绑着一个痛苦男人的雕像。
她气喘吁吁地,她回过头,望着自己刚走过的路。她微张的嘴唇里露出粗壮的门牙,在她浅色的瞳人里,瞳孔放大又缩小。
昏黄的天穹里有一只黑色的鸟无声地游动着翅膀。
在走近十字架时她放慢了脚步——在十字架前,摊着一堆已经风干的人体内脏——她保持着和那十字架的距离。它们又好象是一堆已经晒干了的胎盘和脐带。在晒干前就已经腐败了。无数苍蝇黑压压地落在上面,使那堆污物看起来仿佛在颤抖。
我感到我为那不得已的牺牲而逃避、逃避。我为了逃避“医院”的迫害而不得不自残。
她一路逃到这里,这会儿实在跑不动了,这倒霉的荒野使她彻底丧失了逃下去的勇气。在这样的天穹下,她又能逃到哪儿去?一个女人本不会轻易绝望。
她穿着肮脏的红色毛衣,毛衣下摆塞在裤腰里,更包紧了她鼓鼓囊囊的乳房。红色衣袖下露出她黝黑的小臂和粗壮的大手。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初听起来像是在偷偷发笑。她用力抹了把脸,一边啜泣着一边撩起上衣,松开裤腰带。她用一只手用力地抠进肚脐下面的皮肤里。她的手渐渐被肚皮上的脂肪盖住看不到了。可她在用力,她开始呻吟,她的那只手越进越深,再退出来时能看到她的手腕上沾满了红色的血。她发出低沉的嘶叫,可这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沉闷单调。
随着她声调的拖长,一团油亮亮的脏器从她的肚脐下面被掏出来。它在抖动着,连着血丝,散发出新鲜的腥气,那团脏器后面连着的一根像肠子一样的细肉带也被随之拽了出来。农妇把那根肉带在手上缠了一圈(手上已经全是血了),一用力给揪断了,余下的部分被她用手胡乱塞回肚子里。农妇的面颊已经湿透,散开的一缕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她的黑色裤子和裤腰上勒的红色布绳也被流出来的血给浸染了。
她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她把从肚子里掏出来的那团东西在手里拢一拢,隔着远远的,抛到那堆风干的脏器上,这使原来密密麻麻落在一处的苍蝇一下子全被惊飞了,它们在十字架脚下的半空里骚动着,发出仿佛被激怒了的嗡嗡声。新旧内脏堆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空气里充满了这种味道,它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窒息。
我已感到精疲力尽。
二
……在经过十字架时,我看到那堆腐败物上有一块新鲜的内脏。我知道那个被我追逐了两天的人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再向前走几步就能从山坡上看到她——一个在黄色的大地上蹒跚着的黑色小点。那个违法的村妇,我就要抓住她了!尽管她放弃了抗争,像个逃跑时丢掉赃物的小偷那样丢弃了自己的内脏,可别以为我就不会抓她了!这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再苦再累我都能忍。
他年纪轻轻,穿着制服,像条累坏了的狗。他皱着眉,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一边把蓝色的衬衣重新向皮带里掖了掖,然后继续向着山坡下走去,他的裤脚上沾满了尘土。
再往前就是东沽了。荒地里零零散散的一些土黄色的房子汇成了一片小镇。从东沽到医院那边,得经过一个水塘——它泛滥得很厉害——四周陆地都被淹了,只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山包。水塘里漂满了绿色的絮状物和泡沫,塘岸边全是人丢弃的垃圾。
他看到那个农妇动作缓慢地扑腾着淌过那个水塘,水没到了她的胸口,她看起来快不行了。他离她还不到1000米,他反而不急了,他知道一切尽在掌握,只是那种出自女人身体内的顽强令他恼火不已。
来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医院的院子里没有人,他隐约看到小路两旁满是修剪过的黑色灌木丛。医院里那栋白色的门诊大楼没有了,有的只是几个并排着的农贸市场那样的大棚,每个大棚的入口都挡着两扇厚重的黑色革制门帘。靠最左边的那个大棚的门口挂着块窄长的白色木牌:渤海石油职工医院。
看到这几个字,我的心在黑暗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本以为我不会这么激动的——我是多么怀念“海洋”的一切啊。我有多久都没回来过了?我掀开一个大棚的黑革门帘——这是医院的候诊大厅,里面人群熙来攘往,就是光线太暗,日光灯瓦数太低——这里一切都显得厚重、陈旧、拥挤、肮脏,空气不好。
我又掀开第二张门帘——这是医院的中药房。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像图书馆里的书架。医生们从每个立柜不同的抽屉里取药。这里也是一样昏暗。
我掀开第三张门帘,才看见了医生办公室。我问也没问就走进去。这房间里没有开灯,但我看见医生身后的窗户——窗外已经是鱼肚白了,太阳不久就会从海平线升起,当然从这窗口没法看到它。几位医生都坐在书桌后面,面对着我。由于是背光,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并排坐着的样子使我联想到法庭上的法官席。
“你还记得我么?”我刚进屋,就有一个人这样问。说这话的医生是个东北口音。
我一时看不清是谁在和我说话,“天亮一点我肯定能想起来。”我只好调侃。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这个是天津口音。
“挺好的。”
“就你自己来的?”
“是。”
“来了也不通知我们。”
“我也是公干,才碰巧回来的。”
“你都工作啦?”东北口音问。
“是。”
“工作几年了?”
“刚刚工作不久。”
天津口音发出几声感慨的笑,“我们都老啦!”又问,“干什么工作呢?”
我拍拍自己的外套:“算是公安系统吧。”
这次几个声音一起笑了——地方上的医生,并不是什么文雅人,笑声里也透出常年抽烟的沙哑。
“你也工作了,真是快啊……”天津口音又说,“你小时候你爸值班,还把你带过来,你才那么高,还玩我听诊器,这你都还记得吗?”
“呵呵,好像有印象,您和我爸是一科的吧?”我对他们的声音都有印象,只是一时叫不上他们的姓名,只能猜。
“对啊,你还记得啊!你爸妈都好么?”
“都挺好的,谢谢您。”我该去抓那个快要死了的村妇了。她藏到哪儿去了?会不会混迹在候诊大厅的那些人群里?或者躺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还是躲在医院后院的灌木丛里了?她逃不掉的,这地方很小。我甚至想像清晨时发现她已蜷缩着身子死在灌木丛后面了。
我唯唯诺诺地冲着虚无的空间笑着,应付着那些医生。他们不断地对我问这问那——都不过是些客套话。
“有空让他们回来玩啊!”天津口音又说。
“好,好。”我打算要和这些医生们告辞了,我从就诊病人坐的椅子上站起来。
“你离开海洋时多大啊?”东北口音又问我。
“我?大概是9岁,或者10岁吧!各位叔叔、伯伯,我还有点公事还没完,我先……”
“那你是哪年生人?”
“是76年。”我随口说。
“你先坐下。”天津口音几乎和我同时说道。
“你确信是76年么?”东北人问,“不是85年?”
房间里突然变得安静了,我只好先坐下。
“不是啊,85年我们就调动了。怎么了?”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爸爸曾经告诉过我,当年为了调动,在手续中做了假,当时还反复叮嘱年少的我,如果人家问起我多大,我一定要咬定是1968年X月X日生的,不管别人怎么不信,我都要咬定这一点。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没有回“海洋”来探访友人并且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正是因为他们为了带我离开这里,不惜对调动手续做了手脚,而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违法行为!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些坐在窗户后面的人,或许却一直在这儿耐心地等着我们回来。
连续几天劳顿所导致的混沌的思路,在这一刻突然异常清晰起来——可这清醒或许来得太晚了。
父亲当年所做的是不是违法的?如果是的话情节有多严重?他们问我这些是不是为了抓我?我逃跑的几率有多大?我眼睛看着那几个黑色人形身后的窗户,东北口音刚才又追问我一句什么,我没有听见。窗外天色仍是一片灰白,似乎没有更亮一点。
三
他:“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啊……”
她:“我快死了,快死了,死在医院的大厅里。”
他:“我知道那儿,我还记得门诊楼大厅地面上用红色地砖拼出的巨大红十字,是。”
2007
【特邀评论】
兔兔∣简单粗暴
文字和影像总是密不可分,甚至分不清是先有文字还是先有影像,而第三种可能就是左脑文字右脑影像,不断闪现。文字在画面的立体感知上,简单、粗暴、力度,是生铁小说《冥沽》的最大特色。
东沽不是蔬菜。“沽,是水塘。天津本身是个冲击平原。你假设个想象,就是整个沿海的地区都是深棕色的泥沙,其中有一些水塘附近的村庄,就是X沽。好多沽。塘沽。东沽。大沽”“东沽,它就是最典型的村镇。边上是一个大企业的生活群落。一个石油勘探公司的家属区。一些渔民。大概是那样。”(生铁)
那么,影像已经越来越清晰,但在第一部分严重缺水,干硬、硬邦邦、风干、晒干、窒息。一个女人的形象是带着无数只悲伤的苍蝇在土地上被污血所朦胧,味觉、视觉,听觉,捏在一起,把空间紧缩在十字架脚下,这个刻满了文字的空间,力量无比,也正是力的外泻,而导致内向的筋疲力尽。
第二部分不断补水以达平衡和谐,泛滥得厉害的水塘,只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山包,相对低调的句子以及由对话形成的情节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先前的激烈,对应产生的效果不是相悖,而是融合。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差距,是不是仅仅一个“她”?“她”的力量何其小,神秘的力量又何其大,矛盾处处隐现,是力量的对决,是干和湿,是逃和追,是两个自我的剧烈碰撞。
就如一杯倒出去的水又倒带为一体,最后变形金刚合为一体的结果是所有的文字凝聚成“冥”,所概括的氛围不能言传。
不是道德故事,也不是小品,只是一个梦!“实际上,悄悄地说,这个小说就是我95年左右经常做的梦。”“包括十字架,和下面干掉的那堆内脏。但那女人扔掉的是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反正就是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那么,我们就能原谅,为什么在这么短的一个篇幅中,出现了“她”,“他”,“她的我”,“他的我”,看似多余的“我”另情节错乱,不合常理,不通语感,嫌弃无比。
其实,梦的原汁原味,不就靠混乱来造势来迷惑么,它短暂的、片断的、模糊的、错乱的,体现到小说,点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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