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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只有田野那头的汽车声,在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上干燥得如同一根根火柴接连划擦着路面。非要等站上了堤坝才听见水声,哗啦,哗啦,哗啦一下,风景迎面扑来,在土地的尽头,横竖左右白茫茫一片,完全,霸道,尽管经历过多次但目光还是不由得跌了一跤——,
它的体积,形状,落在上面的光线,它的空旷和乍看起来的单调……都和想象中有所不同,你感觉期待落空,但又说不出你期待着什么。重要的是它就在你面前了,和这又一次被更新的体验相比,先前你所熟悉的那个名称,那个概念:太湖,显得如此遥远,也许正因如此,村里的人才很少这么称呼它,他们直接唤它“湖头”,“这头、那头”的“头”,包括每一条村中的支流都是这个名字,仿佛它就在屋前屋后,招之即至,带着这样的水汽,这样的风。
是,它首先让你感觉单调,离开车里的苏州评弹或者整点播报,你以为将看到什么别致的风景。你盯着湖面和更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不会出现,过后,你把目光收到近处,你的脚下,砍下的芦苇茎秆整整齐齐地扎成三大捆,堆放在斜堤上,砍柴的人在你们来之前就不在了,剩下的,更多的芦苇朝着对面的湖水摇晃,摇晃……像一群朴素的古非洲人的头颅。芦苇和波浪在风的吹动下不停晃动,它们的节奏不一样但只要有风吹着它们就会一直这么晃动下去,晃动着靠近——波浪割开芦苇交织的湖面,没来得及重新聚拢就撞上了堤坝,挤出一些灰白色的泡沫……一遍一遍。
我从堤坝上趟下去,靠近芦苇——它们变得越来越高——父亲已经下到滩涂上,在那儿找泥里的芦笋。它们的确很高,埋掉视线,填满相机的取景框,那些复杂的苍黄的线条遍布天空,沿着湖岸铺满整个空间。在最上空,它们凌乱的花朵仍在摇晃,摇晃。
“泥烂倒仄。”
“格叫‘浪渣’,晓得伐?”
“哪这许多鞋?看,到处都是。”
“呒宁要个拔鞋子,摦勒村勒格河里,淌到湖里格。风一大再打回岸。”
到处都是:漆皮的,塑料的,拖鞋,靴子,五颜六色,挂在草丛里。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我回想以前看过的某件视觉作品里相似的氛围时,父亲又重新上到堤坝,转身去找草丛里的野马兰了。如果在我、他的眼睛和掠过的风景之间牵一些线,描绘出彼此目光的路径,他的会是怎样的?那些弧线,角度,落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更快,也许快很多,活泼地,四处弹跳不停。
“恼仄嘚,马兰也全拨别宁家抠落咧!”
我回过头去,堤坝又空了;父亲已经下到那一头。这时突然瞧见了坝前的水杉林,不,不是瞧见,而是近到足以从细部把握它,不像先前从高速公路的方向向堤岸这边望,透过车窗只看得见深灰色的一排,密密的,牛角梳似的,和鱼塘,农田,农田里的蔬菜大棚,电塔,穿越一切的阳光共同成为窗外风景的一部分。它们此刻也在晃动,毫无疑问,但比芦苇更舒缓,更清晰,让你感觉得出从它们光秃秃、深黑色的枝干内部产生的力量。它们不需要像背后的芦苇那样彼此靠近,每一棵的晃动都是独立的,独特的,抹向背后湛蓝的天空;却又因为一种共同的力量彼此呼应着,让你知道它们仍是一整群,引着你的目光顺着它们滑向堤岸的尽头处,消失在灰色的雾气里:那是另一个村庄了。
我跑上堤坝,升起的目光被水杉之间落入鱼塘的阳光耀花了。
“嗬,下头暖勿少!”
水声和风都消失了。现在,来到水杉之间,顺着其中一棵的主干向上望,枝干旋转着360度跃入旁侧的空间,仿佛是这瓷质的、釉色均匀的天空上的无数道细裂纹,随着高处的风,连同它们落在水面上的星星点点的影子一起抖动。还需要更多的春风,它们才能慢慢填满高处的空间,晃动也将变得更复杂。父亲蹲在水面旁,用一段枯枝搅动着水面。我穿过水杉和水杉的影子朝前走,它们在我脚步的敲击下渐次打开,露出和前方水杉之间宽阔的空隙,我跨过空隙,又一段空隙,踩响枯枝和嫩草,看一棵棵水杉飞快滑向我的身后,重新合拢。
“格种水勒,一百天,就会有鱼。”
在颤抖着的水纹和枯叶底下,幽黑一片,我往里面努力望进去,直到再没有任何光线折回眼睛。
“一星点都呒拨就会生?就同粪里头生出大头蛆那样?”
“格么勿一样,蛆么先有苍蝇生格籽。”
“个么水里呒拨鱼籽?空勒生?”
回到土路上,湖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路那头仍然看不见任何人过来,和你分担此处这片开阔而坚硬的风景。没有任何高出视线的,的,什么呢?你想不出来,不知道“田野”还需要什么。你只渴望目光能更远,代替你的脚步,你的头脑,仿佛拥有视力就是为了来到这样的地方把它们放出去,仿佛地面在此就是为了呈现其上辽阔、光滑的天空。
“啲个声音,那样响?高速公路?”
“……麻雀子。”
马达发动,收音机随之奏响,一个女声在清唱《姐姐妹妹站起来》。女主持人建议下次她注意选合适的歌。
“其实你的声音还是很有特色,有点沙沙的,下次可以试试深沉一些的曲风噢。下面我们请进0805号……”
“口干伐?包里有水。”
我把瓶盖打开,喝了两口。车子绕过路口处的假山,停在横在面前的公路旁等绿灯。启动了。我把杯子递给他,目光飞快扫过他翻出领口的衬衫上的格子花纹。
“青岛,海域浪高4.5米;大连……”
他的短袖衬衫上满是暗红色小方块,缠缠绕绕,随着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的动作轻微地移动,变形。我顺着从他脖子附近爬出的纹路,目光弹跳着往下滑,这过密的目光渐渐把我往他那边拉拢过去,直到沉默提醒了我。
雨落下。
在我们前后,到处都是暗黑色的团块,阴沉的,从天顶掷下的闪电划过左右,雷声在云层内部翻腾。我们坐在同一辆银色的车里,四周到处都是暗黑色的团块。路上看不见别的汽车。雨雾把其他的车挡在了视线之外,只有眼前的这条路笔直地伸向前去,没有拐弯,只是偶尔地,随着地面升降。
“看南面,‘黑头雨,白头风’。”
“啲意思?”
“黑同白,连起来格一丝丝,像毛笔刷出来格墨迹那样,看到伐?就是雨;看看远近,就晓仄几时雨落过来。”
他和他的同伴们戴上乌毡帽,跳进湖里。湖水是温的,泡在里面等阵雨过去,不会淋生病。
雨水打到湖面上,翻出一个个气泡。乌毡帽浮浮沉沉。
我降下窗玻璃,看种植示范园旁未抽枝的柳树一棵棵滑过。有人放了只鹞子到天上。
“刚刚格小说写仄哪样?顺利伐?”
“嗯。”
“哪样叫‘嗯’,啊?”背上被打了一下,“写仄多少字咧?”
“呒多少。四五千。觉着勿好,歇一歇。”
“朆踏上社会,呒拨生活经验,哪会写仄好。写来写去都是家边事,家勒宁。”
我把头搁在车窗上,眯起眼睛,感觉着车的颠簸。
车突然停了。父亲放下他那面的玻璃,我抬起头,看见路对面,一个人在走过来。
“嗨,祥牙。”
“哪样?同丫头下来转转?”
“嗳嗳,到湖头看看。”
“看到星点朆?”
“啲个都呒拨。除了风。”
【特邀评论】
袁群∣夹不碎的核桃与春风拂面的午后
是这样的:我边看童末的这个小说边想象着最近一次和童末一起走路她说话的样子。然后突然想到有一次在陈老师家吃核桃:生的,一般用铁夹子稍微用点力,或双手握在一起用更大一点的力就能夹开但,有的核桃你咬紧牙根,弯腰曲膝跺脚(楼下的人可能还会呼哧呼哧跑上来和你理论一翻)也夹不开,但是你偏不信邪,于是“喀嚓”一声,核桃还是没有裂开,铁夹子却断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买核桃夹子也要买能夹开核桃的。它还告诉我们,如果不能用夹的,那就用锤的吧。
如果你硬要认为我说这个故事是为了某个意义的话,那就是当你看不明白一个小说时,你大可不必硬着头皮往里钻。不然断的不是核桃夹子,而是你刚开始起步的小说生涯。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定呢。小说在看懂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这个小说清瘦,利落,没有拐弯抹角的狡,即使因某件烦心的事情而搅动的愁思,也随着身边忽闪而过的自行车扬起的春风消逝。方言的陌生性所产生的趣味在于你再不去关注语义,而直接用嘴唇去亲吻语音,节奏。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所以你又爱又恨。
开始就是取景,静物,镜头的闪动,闪回,画外音,对白。每一个出现的人物都是为了更恰当的消失,被唯一的道具“语言”——隐蔽。
绕过《悬巢》不说,这个小说是对之前的某种情绪的追寻,但却比《白烛》要来得轻松,从容,张弛有度,情绪把握得能加清晰。因而显得轻盈,清脆。相对文本来说更具备主动性,并没有因为长时间没有写东西而显得多么手生。不过,有些地方显得“工整”,读起来有些刻意,如“你只渴望目光能更远,代替你的脚步,你的头脑,仿佛拥有视力就是为了来到这样的地方把它们放出去,仿佛地面在此就是为了呈现其上辽阔、光滑的天空。”不管如何,作为能带来阅读美感的具备典范性的小说语言是值得享有溢美之词的。而对作者来说,“还在写”这个强有力的现在进行时所具备的积极意义不仅仅会返照回生活,而且会让生活闪现出更多的艺术气息。
在和童末一起走路去乘车的路上,我曾想问她“鹿宿”是什么意思。她新剪的短发,比照片中好看。“一个女孩一直在回头看我,因为我一直盯着她看,她像我以前一个姐姐,但仔细看就不像了。”童末对我说。当我回头只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褐色外套的矮小背影从拐角处消失。那时路面宽阔,春风拂面,阳光一层一层的贴在一起,在这样的中午,我们在车站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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