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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我没有诚意,我实在是没能腾出从容赴死的时间。自杀不是来那么一下,不是上午请两小时假去拍个照、签个字、盖个章的那种事,况且干那种事你请得出假来:我去补领第二代身份证,我去登记结婚,我去登记离婚,我上回离婚未遂因此要去补开户籍证明——万恶的户籍制度。但倘若说“我去死”则不会被准假,他们只会说:“在死之前可要把该干的活都干完啊。”倘若问:“到底该干的活还有多少啊?”就会被告知:“周末交出……,下周的……,再下周……,还有下个月的%$*@你打算怎么办?”听上去永远完不了,但其实又不是那样,在哪儿失业率都很高啊。人不该生这么多人出来,生下来了还要去死,简直是多出来的麻烦。我打算怎么办?我的打算跟我能怎么办如果挂得上钩的话,我还是愿意想一想的,否则就算了吧。
我说的是从容。正是因为无法从容地活,才会想“死也行吧”。
我毫无打算煞有介事地到去青木原树海祭神,或跑到奥斯坦基诺电视塔上跳下来,我不是那种满脑子韩剧、平时用抒情美文体写充满感悟的博客明明公开了也没几个人会去拜访也设置阅读权限的人,没有为自杀选购美睡袍还打算点几支幽香蜡烛什么的……但一两个月都无法实现从容赴死,以至于一直处在自杀未遂状态,也挺棘手的说真的。
比如说星期一,我实在得去带我的猫去注射一年一次的防疫针了,这事已经拖了两个月了。我不知道理论上这两个月里它要是不幸被细小病毒感染是不是就会死掉,实际上它安然度过了这两个月,还随着气温变暖胃口大开,又长胖了。我打算去死跟它是完全没关系的,我死之后它会跟我爸爸一起生活,他挺爱它的,虽然没我这么爱。我想最好不要把防疫针留给他带它去打,能为他们做点事就再做一点吧,而且他也是个拖拖拉拉的人,而且很不擅长摆布那只倔脾气力气又大的胖猫,说不定会为了怎么抓住它把它弄去医院也要伤一番脑筋。然后我的部门主任催我交这周的选题单,我本该在周末就交给他了,但我整个周末都在想死,所以周一能交出来也已经很不容易了。由于我在周五会议时并未宣告我想死,所以周一突然以“正在想着去死呢”作为不交选题单的理由也是说不通的。你得打许许多多伏笔……
星期二电费帐单来了。房东是个老头,每三个月一次准日子上门找我收房租,不管我是不是有闲功夫搭理他也会坐下请我抽烟并听他说他女儿如何在小学中学都是大队长、后来大学没考好进了职校、由于相貌不错又机灵跳了好几次槽最后找了个很合他意的台湾好女婿住进了大房子并把他也接了过去,还曾试图挽起袖子帮我刷我看上去干干净净没什么问题的马桶,但他毕竟是个老头,如果被女儿女婿抛弃的话还要跑到电力公司补交我欠下的电费,怎么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在便利店都代收公用事业费因此费不了什么事。我回家有段时间闲着没事干,我想好吧,晚饭也不要吃了,免得死了以后肌肉失控引起失禁很不体面,被发现吃的什么就更不体面了,“因为交了电费所以只能吃5元钱的炒河粉真可怜呀”,诸如此类的,实际上我还以为路边摊的炒河粉一向是3块5,谁知道变成5块钱了。所以不吃也罢。既然晚饭也不吃了那么就开始落实去死吧反正选题单也交了。于是我就吞了一些安眠药。是上周从网上买来的,本来应该在上周五早晨送到的,谁知道快递员因为下雨就不出工了,直到周一才来,否则我上周五就可以吃这些安眠药了。现在送快递的都很有脾气,比如东西重又没电梯就拒绝送上楼,在电话里斥责或挖苦你怎么竟然在他送东西到家里来时在上班,大哥,我不比你更愿意工作,谁要糊口不是么,连路边摊的炒河粉都卖5块了呀。即使要死也不能贫病交加地去死呀,因为我也没混出莫扎特那样斐然的功绩呢。不过,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有因为下雨就不工作的快递员也挺好的,他也在努力诗意地栖居吧,并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何况我今天也吃上安眠药了,活了那么久,一两天的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吃了一小堆药片,打算先体会一下,失去意识前再吞一些。我难过地流着眼泪,大概一部分原因是被自己终于去死感动了,另一部分是为回想长期未遂期间的痛苦。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纵使猫爬到枕头上不识相地咕噜撒娇不止也不去理会,躺了很久,后来它终于用屁股拱着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躺着有点迷糊,但还没晕过去。这时候电话响了,我没认出对方号码,接起来后也没说话,以为不知道是哪个赌气很久没理我的情人用我不知道的座机打来的。对方居然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喂”,是个女人,“喂,我是某某某。”是我昨天硬编选题单时向她要了她即将上演的话剧的评论文章的导演,也是我大学时隔壁班级的班主任。我连忙回答她,她很客气,说我要的文章刚发去我电子信箱了,还说打搅了我因为她认为我在睡觉。我做出丝毫没被打扰的样子,再说我也没在睡觉,虽然我看起来是在睡觉但只是看起来是。猫很不满意它睡觉了我还接听电话,慢吞吞地起身白了我一眼,跳下床去房间另一头咯啦咯啦地吃它的饭,听上去也跟咀嚼药片差不多。接着我就打开了床边上的电脑,确认邮件是否收到。邮件常常会收不到,垃圾邮件太多了的缘故,信箱服务器之间也有不和。我的举止显得很荒诞。我明明已经躺在那里,死去中,然后又爬起来上网看邮件。就好像我活着死掉跟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样可开可关还能阖上变成休眠。但那是我向人要的文章,不是别人自说自话要给我的,我也很讨厌发了邮件却没收到的事,还讨厌可能会收不到的手机短信。也讨厌大学时隔壁班级的班主任将我自杀了的事散布给大学隔壁班的人知道,虽然最后都会知道,可是这样的传播途径不合适,不能由她来发现,如果你上过全校人几乎都互相认识的小型大学,大概多少能想到一点儿那样会挺搞笑的,虽然我在大学里就是个搞笑的人,毕业后也陆续有搞笑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但是自杀还是算了,尤其是自杀的时刻被逮到。幸好邮件收到了。回邮件以后,我直接睡到星期三中午。
又是被电话吵醒的,那头直接报了自己的大名,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那是我至今认不出是哪一位的报社社长。他说:“你在睡觉吗?”我先头的声音太含糊了,赖也赖不掉。虽然我是可以立即醒来就变得很清醒的人,吃过药还是不一样。他说:“那现在可以说吗?”我可以说不可以吗?中午还在睡觉已经挺不好意思的了。社长大人亲自给我打电话还是头一遭,连他以前有没有对我说过话也不一定。他是为了我本周见报的一篇专栏,写一个警察酒后超速驾驶在高架上发现交警从后面跟了上来,急中生智从驾驶座爬到后座并报警说司机与之发生口角口弃车走人,交警接到通知于是帮他开车送回家去。他问我此事是否属实,因为他的警察朋友读到此专栏,引起了高度重视,决定严查,开除这个有急智的警察。啊,这是我从我的警察朋友那里听到的真事,但英明的社长大人决定代我敷衍过去,我道了谢,并想有警察朋友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要死没死的人觉得生活真是又倒霉又荒唐,但还是逃跑失败被抓了回来,就又把电脑打开,开始催索稿件,顺便订购了手术刀片,付完款之后对方才告诉我恐怕要星期五发货。
这会儿猛催是因为我前几天都光忙着备死。我忙着备死,他们就也不忙着写,于是更要催,但一时半会催不来。假如死神也有很多分工,其中一种是自杀神,他也是很无奈的,因为他只好候着,同时考量盘算对方有无行动的诚意、会不会放鸽子、假如落空了上哪儿马上找替补。这么看来,这个自杀神的职位应该不甚抢手,也不是很高的职称,不过要是一个不积极的自杀神耽搁在一个诚意确凿却又一再延误的人身边,就可能造成其它地方的堆积,自杀神暂时性供不应求,就可能需要招募兼职。老兄,我也在等人交稿,你一催我,我就去催他们,我们谁都没什么办法。
几年前睡过觉的朋友从MSN上跳出来说要给我介绍个朋友,她即将到访我所在的城市,是一个会说中文的洋妞,姓“好人”。他督促我写一封邮件给她。我如果不写的话,就可能会显得我很小气,并未尽释前嫌,或不愿尽地主之谊,我怎么会在正好有人通知我需要接待的时候打算自杀呢?于是我就写了一封语气跟我平时不太一样的信:“听说你将要来?那么来找我玩吧!虽然我觉得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是我相信新朋友的到来会让我发现它的好玩之处的。永远都还会有好玩的事等着被发现,不是吗?可是我现在一个人太懒了。春天来了,你来了,都会变得不一样的。期待你。我正在看你个人主页上的诗。”我不知道该如何估计一个外国人的中文水平。等她来了我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生活太复杂了,结交的人太多,真是的,尽管后来放慢了复杂化的速度,并谁也不去结交,它还是会自己蔓延,架着你死也不利索。然而百无聊赖的也会觉得实在没什么好活的。晚上,作演员的大学同学找我吃饭。既然星期四要去做版,星期五也是,显然今晚不能死了,那就吃吧。
你会说:都要死了,还在乎工作吗?不是这么回事。我从没在乎过工作,好吧当我忽然幻想起买房子的那些天还在乎过一阵。但我不能在报纸送进印刷厂前两天突然甩手不干,那样会耽误一摊子人的事,让他们团团转。他们不知道要上报的内容都在哪儿,不知道哪张图配哪段文字说明——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我会找,找不到就编。假使我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列个单子,把我电子信箱的用户名和密码都留给他们,第二天上午仍然会有人不停拨我的手机,设想一下你死了仍有人不停拨打你的手机,你难道还能起来接听吗?你能忍受那样吗?我不能关手机,因为我事没做完,至少是到了我手上的这堆事我得做完,接下来就不管了。我可以在周五完事后去死,下周的报纸就没我什么事了。上周五如果没下雨,那么已经全了结了。他们再临时找人干我那些活还来得及,反正我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干也完全没关系,谁都能干,有没有我根本无关紧要。我的意思是:我自杀是我的事,哪怕人命关天,那也是废话一句,我没道理让我的私事干扰到无关紧要的人们的事。我不是个没责任心的人。我如果没责任心,大概也不会要自杀。我在想,我是受到了要有责任心的某种催眠,实际上那责任心是不必要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想一死之后他们找我找不到就马上被发现我死了,就像小朋友干了坏事如果立即被发现会非常难为情。我总得在没什么人会注意到和想起来的时候清静地、含混不清地死去。
星期五干完了活,不清楚到底分了手没有的恋人的朋友找我去看一个现场的庞克演出。我很难说:“对不起因为已经安排了要去死了”。这样恐怕会让人联想到是那个还没有把钥匙还给我的人伤透了我的心,而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冲动不理智的人、轻率的人、甚至更不能接受的是那种满脑子韩剧、平时用抒情美文体写充满感悟的博客明明公开了也没几个人会去拜访也设置阅读权限的人。我的博客是公开的,访问量很大,每篇都相当无聊贱格。或许我可以用些别的借口,比如生病卧床不起。可他知道星期三晚上我还活蹦乱跳地去跟演员们吃了饭,因为其中有他爱慕的女演员我忍不住告诉了他,尽管我还说了她大学时就快秃了,现在的头发很可能是植的,他深思熟虑后也觉得没关系。有什么在演员中传染率很高的疾病吗?演员的病现在大家都有,演员不稀罕了,不是演员也不稀罕了。说那个演出地点太差?挤在那群假模假式的文艺爱好者们中间,只可能想出去吃上几串烤羊肉串再喝瓶啤酒。上回我和一起去的摄影记者就是这么干的,我们去采访摇滚人士,结果发现我们最摇滚,就直接掉头吃羊肉串去了。再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们还在,还假模假式,就拿羊肉串签子将他们一一捅死?很明显,这样说也是不好的。我死了会被认为是走投无路的文艺青年,而不是实际上还有人想挖角、行情很好的媒体从业人员。这不是虚荣,而是为正视听:自杀完全可以作为一种理性的选择而非穷途末路者的专利,并非在具体可述的挫折前的撤退,而是令强加于我的活着的状态蒙受挫败感的制胜挑战。为了证实自杀亦可以是英勇明智之举,我在失恋时、无业时、穷困潦倒时、离婚未遂时、亲人辞世时、考试不及格时、人际矛盾未解决时、被拖欠稿费时、欠钱未还之人自杀时、乃至打游戏导致拇指腱鞘发炎数月时,都小心翼翼,不容许意外事故的发生。绕开这些灰尘似的繁杂琐事颇为不易,那也正是我所说的从容的一部分。逃票混上泰山被查到要罚票或赶下山去和买了票掉头下山说“泰山是个秃坷垃没什么好玩的”是两码事,这个譬喻不怎么恰当。不甘示弱是虚弱的表示。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即便是抵赖也好。我就是抵赖到死你又能怎么样。
星期六,睡到下午还是因为喝多了酒头疼,皮蓝德娄的剧本配上老式英伦摇滚的调子唱起来真是又热闹又开心:
部分演员(从右侧上) 装死?真死!真死!他死了!
部分演员(从左侧上) 不对!是装死!装死!
父亲(站起身并与他们一起呼喊) 什么装死呀!真死!真死,诸位,是真死!(他拼命地奔向幕布后面。)
导演(再也听不下去了) 装死!真死!你们都给我滚开!灯光!灯光!灯光!
哎哟,想起手术刀片打了个电话问快递公司,他们说上午来送过了但我没听到门铃声,明天再送来。那我先休息休息等等好了。如果星期天下雨的话就完了。
【特邀评论】
马牛∣下不下雨都会完
不管星期天下不下雨,都会玩完。不下雨,邮递员会送刀片来,刀片一到手肯定玩完;下雨的话,邮递员会偷懒,延误刀片,势必给足足准备一周的女人带来莫大打击,想到还要不能如愿地继续活下去,她肯定认为自己完了。想死死不了,这样的玩完比一死了之的玩完不知倒霉多少倍。
卡夫卡说他的一生就是和想死的欲望抗争的一生,这篇小说中的女人却无意对抗自己想死的欲望,她顺从它,但生活怎会让每个人轻易如愿?即便是死,也不行。它一次次地动用女人的人际关系、她和猫、和物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拯救她,拖延她,它和她拼的是耐性,是持久,它根本不想让她自己死掉,它更愿意亲手将它一点一点折磨致死。生活这玩意儿,它的淫威,它下的套儿,没人抗拒得了,识得破,躲得开。它要是一门心思跟你斗,你肯定玩完,不管星期天是下雨还是出太阳。它一开始就在根子上把你弄住了:剥夺你退出游戏的权利。你的身体不是你的,是它的,归它所有,你有的只是你倍受煎熬的灵魂和急欲解脱的念头,真要解脱就受制于它。这个小说说的就是一个女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的故事。她久久地处置不了,没时间,生活也不给她机会,她只好厌烦地活着,并试图活出厌烦中的乐趣。碰巧,我最近的状态和这个差不多,对身边生活的厌倦,对想象中的陌生生活的向往与否定及否定后体内升起的阵阵悲哀,一切的一切,都让人铁了心地与现实为敌,向死亡示好。
这样那样的原因,有一阵子没写东西也没看本来就看得很少的小说了,看完顾湘这篇小说的第一感觉还是温暖。可能小说写的是死之前的我们熟悉的人世生活,可能顾湘她自己就是一个温暖的人,也可能是我的体温太低,过多地关注死后的世界、死亡的过程,小说中这样那样的人、小猫、总了也了不了的事儿,都让我感到文字的温暖。倒是其中的女人每天都通体冰凉,和我这个倒霉鬼一样,这么说来,莫非……别人眼里的我也是温暖的?
很是喜欢小说中的黑色成分。女人那种貌似不着调、蜻蜓点水地对生活的态度,她心有不甘却再明智不过的自嘲,随时随地努力与另一个自己的和解,从头到尾第一人称自说自话的不乏醉意的独白,都让人感觉这样的写作愉快而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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