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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十年前,蔡国明买了一套房子,使他们终于得以从出租民房里搬出来,一跃成了有房人士。这套房子足有一百平米,平均下来一个人的单位面积比原来的总和还多,当时蔡国明插着腰站在诺大的客厅里对妻子说,幸福啊。但是幸福之余,妻子赵小花那边却传来了不太和谐的声音,蔡国明把头转过去问,怎么,你不幸福么?赵小花忙说,幸福,幸福,呜呜呜。蔡国明说,幸福就不要哭嘛。赵小花抹了把眼泪,却还在哭,她想到了她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住在城乡结合部的平房里,没有暖气,没有空调,没有热水,十冬腊月上厕所还要跑到外面,他们辛辛苦苦把他们兄弟姐妹都拉扯大了,到头来自己却还孤伶伶地住在乡下,他们还没幸福,这让作女儿的怎么好意思幸福。
   呜呜呜……呜呜呜……
   蔡国明大手一挥说说,哭什么嘛,接她过来一起幸福。

  为了幸福,三间卧室分配如下:两位老人住在最里面的一间,八平米,比较清净,离卫生间也近,很适合老年人居住;其次是蔡国明夫妇的房间,十多平米,通着阳台,他在那里养了几盆花和一缸鱼,闲暇时可以坐下来看看书,调节调节情绪,偶尔也能充当一下会客室;剩下的一间给他们的儿子,作为一名小学六年级学生,房间除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柜外,便是墙上的一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海报,从画的品相上看,它完全有可能曾一度张贴在妈妈的童年,所不同的是,如今多了一只镜框,以便更好地保留住革命的颜色。应该说,房间的分配是科学的,尤其是两位老人,他们没有因为自己拥有最小的房间而不满,相反他们非常满意,理由是,其他人毕竟都是有事要做的,或者上班,或者上学,只有他们整天待在家里,他们可以在卧室,也可以在客厅或者阳台,甚至可以逗留在另外的两个房间,而其他人,则是很少进出他们的房间的。这样看来,倒是他们对这所房子拥有的更为彻底了。

  当然,两位老人对房子的贡献也是巨大的,一切日常打理维护都几乎由他们来做,在这件事情上,两位老人的分工很明确,老头负责一切小物件的养护维修,比如给合页、锁头上一点油,拧一拧松动的螺丝,给钟表、遥控器更换电池,帮金鱼换水喂食,为花木浇水修枝,另外就是不定时的进行副食品采购。余下的基本上都是老太太的工作,相对而言她的工作要繁琐的多,首先是打扫,每天起床之后必然要从里到外把房间清扫一边,厨房、卫生间、客厅、阳台,尤其是卧室,几乎是地毯式的,因此这套房子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这些年也的确没有过什么秘密,内裤,臭袜子,用过的避孕套,要及时清理,这是老张的经验。忙完这些,她就要着手准备午饭了,老头则要出去下棋,她在做饭的间隙会看一会电视,确实只是一会儿,她的眼镜花了,看不得太久,之后,她也可能出去走走,但决不会太远,遇见邻居,简单地聊上几句,构思下一顿饭的内容。可以说,她是和这套房子最亲近的人,甚至可以说,十年来,她从没离开过。十年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呢?一婴儿长大了,一个时代过去了,一场战争结束了,一个球队出线了,而对于她,不过是一些灰尘、饭菜和粪便的更替罢了,如此简单、不值一提。

  然而,这个纪录却被一周前的一个电话轻易地中断了,那是一个来自广州的电话,里面的女孩甜腻地喊着妈妈,她说,妈妈,我要结婚了。这是老两口最小的女儿小萍,比赵小花小十岁,老太太最宠她,有一个苹果,至少要掰下一半来给她。小丫头从小就有主意,去北京念大学那年,是她第一次离开家,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只有老太皱着眉头,坐在旁边拉着女儿的手掉眼泪,她说,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出去怎么叫人放心呦,搞的大家也不安起来。萍萍说,好吧,那我就不去了,在本地念一个。老太太又慌神了,说,胡说,本地有什么好学校,怎么比得上北京。萍萍说,就是嘛,再说北京这么近,一晃就回来了。可是,一晃,不但没有回来,还越走越远了。如今她要出嫁了,这等大事作父母的怎么能不去呢,但是想想山高路远,他们又发愁了,最后矛盾便集中在萍萍那里,老太太抱怨说,本地的小伙子就没有一个合意的么?就是嫁到北京也好啊,干嘛非要嫁那么远,今后见一面不知道要多难。这个丫蛋,我倒要看看她找的是怎样的一个潘邦。对于本次行程,老蔡夫妇是要好好研究一下的,毕竟广州太远了,这对两位老人来说是一个考验。但是一坐下来,他们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方案是既定的,无外乎铁路和航空。于是讨论又落在交通工具上面。老人家是倾向于火车的,在他们的生存经验里没有飞行的概念,他们对此持怀疑态度,但蔡国明夫妇认为,火车太漫长了,几十个小时的颠簸,对身体是一种伤害,当然,软卧是一种选择,但包厢又太封闭了,不利于呼吸,况且就目前的价位看来,基本上和机票相差不多。对于飞机的概念他们是这样解释的,他们说据统计在所有交通工具中,飞机出事故的概率是最低的,也就是说比汽车和火车都要安全的多,但是他们却忽略(隐瞒?)了事故生还的几率。最后,老人们没有主意了,他们觉得很麻烦,他们说算了算了,一切由你们决定吧,并且他们再次埋怨起了小侄女,说她干吗要嫁到广州呢,背井离乡的,又热,讲话也听不懂。最后,老太太说了句“出门实在是太难了。”算是他们本次讨论的成果。

  最终还是决定坐飞机了,蔡国明为他们订了机票,由妻子送二老去北京乘机,顺便在那里住两天,带儿子逛逛故宫天安门。这是一次隆重的出行,当天早上家里面一片忙碌,母亲不停地指挥女儿检查所带的行李,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女儿是烦的,她不断向母亲保证,但母亲仍固执地要看一看才放心,她们甚至由此引发争执,期间穿插着小孩子快乐的上蹿下跳,更增添了几丝忙乱,老头则端坐在沙发上,以高瞻远瞩的姿态提醒大家不要乱。

  七点一刻,出租车准时到了,老太太忽然伤感起来,伤感中还有几丝悲壮,她慢慢环视了一下这套房子,迟疑着迈出门去,这一刻,蔡国明紧张地关注着岳母的眼角,他恐怕老太太会哭出来。出租车开走了,出行暂且告一段落,蔡国明独自走回屋里,天气很闷热,他打开了空调,这部空调买了几年了,却极少使用,如今不用顾虑了,蔡国明享受这夏日里的冷风,感到由衷惬意。时间还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盘算着这一天的安排。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火苗跃然而出,接着,熄灭,又是“啪”的一声。往复几次,烟还是没有点着。很显然,蔡国明是被这声音吸引了,他仔细听着,他感到在“啪”的后面,还有另外一个声音,没错,很短促的声音,一个降调的“啪”。是回音。这是蔡国明始料未及的,他又故意咳嗽了一下,马上四周又回响起类似于自己的声音。这让蔡国明深刻意识到,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他即将在这里独自渡过两天一夜的时间了,独自扫地,独自喂鱼,独自浇花,独自做饭,独自睡觉……他开始有点不安了。

  这不安当然不是因为上述事情,是什么呢?他一时还不太清楚,他站起身,在房间里徘徊着,十年了,这几乎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这套房子,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诺大的地方是他的财产,相反每天还要把自己的卧室检查一番,以应付那个细致入微的老太太,这倒让他觉得像是寄人篱下。十年了,他们夫妻的性生活几乎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就像一幕幕默片,滑稽,残缺,想到这,他忽然有点委屈。为了抑止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的发展,他坐到阳台上的摇椅里,拿起一本书看起来,他还放起了民乐,但这一切并未奏效,书本上的那些那容,说什么也进不到他的脑子。他把书扔到一边,站起来继续踱步,那回音如影随形,短促,诡异。他决定给自己沏壶茶,这或许能起到安神的效果,于是去厨房烧水,他经过客厅,经过老人的卧室,经过卫生间,经过饭厅,他从没意识到家里的活动空间如此巨大,就像历经一次旅行。老蔡坐回到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开始发现自己正在被一个问题缠绕。这么多年,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能够独待上一阵,却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因为在他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而现在,理想一下子成了现实,还这么快,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有点慌。很显然,这么待着是不对的,老张想,他应该干点什么,一个男人独自在该干点什么呢?不觉中老蔡已经连抽了三根烟,而连抽三根烟的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干的事情,难道就是自己该干的?坐在沙发上抽烟,磨屁股,想什么才是自己该干的事情?这算什么事情!老蔡站起来,他有点悲哀了,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算起来跟当初他们租住的民房差不多大。十几分钟后,老蔡奔向厨房,在那里,他终于发现自己无形中已经完成了独自在家的第一见事--烧干了一只水壶。

  中午,老蔡即将遇到独自生存以来的最大问题,但是惯性使然,他仍然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对危机毫无察觉,直到身体上有了反映才意识到,该吃午饭了。在往常,老蔡的生物钟是铁定的,尤其三餐几乎像钟表一样准确,这让他的消化系统活动异常规律,每到饭点就开始蠢蠢欲动。饥饿有时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除了饿本身以外,还会让人兴奋,冲动,甚至欲望勃发,当然,前提是食欲可以得到满足。而目前像老蔡这种情况,基本上是没有快感可言的,他面临着下厨房做饭的考验,他不会做饭,不要说他,就连妻子手艺也相当一般,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老太太在忙,而每个人都视而不见,但这恰恰这说明了老太太的不简单,她设法满足了每个人胃口的需求,只有满足才会被人忽略。而现在,有谁能替代老太太来满足自己的食欲呢?老蔡眺望着厨房,迟迟不敢决定,最终,他还是出去吃了。

  在楼下的饭馆,老蔡碰见了几个牌友,倒并非偶然,因为他们是一群单身汉,一直把这里当单身食堂。他们和开饭馆的夫妻相当熟悉了,有的甚至主动跑到后面动手帮厨,看见老蔡,他们便以主人的姿态起来招呼,把老蔡让到他们一桌。后面帮厨的端菜上来,看见老蔡颇感意外,显然,他此时此刻出现此地是不合适宜的,他们打趣他说,是不是被犯错误被老婆赶出来了?不然怎么敢跑出来吃独食?老蔡赶紧说不是不是,今天只有他自己在家。他知道这些毛头小子开起玩笑来是不眨眼的。然而他们并没有就此放过老蔡,非要饭后去他家斗牌,老蔡一时有点犯难,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哪个朋友同事的提出要上他家去斗牌,都知道他家有老人,怕吵。犹豫之际,又有人说话了,他说刚才说话的那谁,你怎么那么没有眼力镜,人家老蔡单独在家一回容易么,不得办点自己的事呀,你跟着凑哪门子热闹。说完大家一阵哄笑,上菜的老板娘也笑,老蔡也跟着笑,他想,这没什么,开开心嘛,再说,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呢。午餐还没结束,老蔡是提前离开的,他自嘲地说,要去办点自己的事,引得一阵哄笑,自然也就没人拦他。走出饭馆,老蔡本想一个人走走,可天实在是太热了,只好回去。喝了一点酒,老蔡有点兴奋,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很舒服,老蔡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根烟,眯起眼睛,很有些惬意,他想他提前离开是对的,虽然他们同样是一个人,但本质上还是有差别的,他不合适跟他们混在一起。老蔡就这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在朦胧中,他看见屋子里的空旷集体向他压来。

  老蔡是被电话吵醒的,赵小花在电话那头告诉他,老人已经送上飞机,一切顺利,广州那边也已经联系好接站,不用惦记。她和儿子也住下了,过一会出去玩。赵小花问老蔡怎么样,中午吃的什么,这两天准备干什么?最后的问题让老蔡一阵紧张,吱唔了半天也没答上来。放下电话,老蔡又一次陷入思考,此时,他的单身生活已经开始了整整八个小时了。整个下午,老蔡都是在无聊中渡过的,说来也奇怪,往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但也不觉的无聊,大概那些时候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作的,也不可能作什么,无聊是心安理得,而现在不同,他完全是自由的,只要主官上乐意,他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因此他更应该作点什么,不作就会无聊,不仅无聊,还会有不安和慌乱。这个时候,抽烟,磨屁股,喝茶,听音乐,喂鱼都是无能的表现,但是除了这些,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下意识地在喂鱼,发现水好像该换换了,于是拿起塑料管给鱼换水,但是他对这种"虹吸式"的方法并不熟练,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感到很惭愧,这件事对他来讲原来是这么陌生,是不是第一次?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看与被看罢了,而从本质上讲,他们还是疏远的。这样一来,老蔡就越来越觉得跟这套房子之间的陌生,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一名房客。

  说到底,老蔡还是个乐观的人,他决定改变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了增进感情,老蔡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所有的家具都仔细擦了一遍,在擦的过程中,他不由得佩服起老太太来,因为这些家具根本就是一尘不染的,这是老太太持之以恒的结果,一个女人,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还会对整洁有着如此的癖好,老蔡没在乡下待过,这一点是他无法理解的。之后,老蔡又操起墩布开始擦地,客厅是最难擦的,面积大不说,还有很多障碍,要弯下腰逐个的掏进沙发和茶几的下面,干到这里,老蔡就感到烦了,他真难想象老太太是以怎样的耐心去应付的,而这些在整个家务当中只是微乎其微的,况且,这只是一天,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个一天,后面还会有多少个一天,想想这些老蔡真有点绝望,他仿佛感到一切东西都在动,像无理数一样,无休无止。他感到他和这套房子的感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越老太太了,他是不是该安心的做个房客。

  擦完两间卧室,老蔡有点累了,他锤了锤自己的腰,然后走向另外的一间。在这间卧室的门前他停住了,这是两位老人的房间,他几乎从没进过,他进去干嘛呢?但是现在他倒是想进去看看了,这种想法早在上午就有了,但是当时没有任何理由,而现在不一样,现在有墩布在手里,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怀着忐忑的心情,老蔡走进了那个房间。这的确是典型的老年人的房间,朴素、单调,有老年人特有的气息,几乎每个老年人都会有,这是衰老的味道,它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时间和生命本身。老蔡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必须接受,小的时候,爷爷奶奶的房间里就是这种味道,现在父母的房间里也是,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散发出这种味道,没的逃避。老蔡坐在他们的床上,甚至还躺下了,顺手拾起床头柜上的老花镜戴上,眼前一阵眩晕。在眩晕中,一切都变了样子,墙壁和地板扭作一团,床悬浮在空中,窗户变得遥不可及,他有点快乐了,就像小时候窥探父母房间的秘密。想到这些,老蔡定住了,他嘿嘿闷笑了两声,然后摘掉眼镜,起身整理床单,擦地,准备全身而退。本来老蔡是没有别的意思的,但是自打那个感觉涌上来以后,他就有点别扭了,尽管没有其他人,但他还是别扭,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别的意思,他弯着腰,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一点点,边擦地边向外面退去。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好比对面坐了一个穿短裙的美女,为了避免成为一名色狼,他告诫自己不可以看对方的大腿,去看墙壁,看桌子,看地面,看天花板,看窗外,他努力克制着,但最终发现,自己的目光仍会跳回到那双明亮的大腿上面,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下流,而只因为他回避。

  老蔡的目光还是落在那只木头匣子上了,他很惭愧,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看到了。那是一只紫色的长方形木匣,看上去有年头了,一些地方被磨得油亮油亮的,呈现出暗暗的黑色。匣子被放在床头和墙的夹缝里,只露出一小部分,很随意,不像是刻意藏的,但如果不是藏为什么会放到那里呢?会不会是匆忙中没有放好?匣子是放在靠老头那一边的,这完全符合推断,他平时就很粗心,记性又不好,什么东西放在哪,转身就忘了。这会是老头自己的秘密么?看样子不会,这里有什么秘密是可以瞒过老太太的呢?那就是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会由老头来保管呢?显然不符合老太太细致的风格。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但一件普普通通的东西放在这样的地方,本身就很神秘。老蔡被强大的好奇心控制了,一点点向那个匣子靠近,他只是想证实一下,那究竟是不是秘密,他把手伸过去,伸进床的缝隙,触摸到匣子,那只匣子,光滑,清凉,有质感,天知道这个时候老蔡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时间是晚上八点整,两位老人已经吃过晚饭,在女儿的陪同下回到了家里。晚饭是在大酒楼吃的,非常丰盛,甚至可以说奢侈,有他们以前想吃却不敢吃的,也有想都没敢想的,还有从来就不知道的,再加上眼前的这一片金碧辉煌,两位老人有点不安起来,一个劲地说:太多了,点太多了。就像是面对一个请客的朋友,而女儿还真配合,越劝越来劲,好像不把桌子上满绝不罢休似的。当然,菜的口味是不容置疑的,这极大的缓解了刚才的尴尬,在杯酒落肚之后,老头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夹菜的动作也不再拘谨,嗓门也大了,女儿则乖乖听着,时不时顽皮地插上一句,然后跟父亲一起笑。老太太并没有参与其中,她只是默默地吃着,其实也没有吃什么,她还没有从飞行的恐惧中逃脱出来。本来,她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的,女儿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怎样,男朋友怎样,男朋友的身体、工作、家庭,男朋友的父母友的身体、工作……但实在太遗憾了,现在这些话没有说出来,也没从老头的嘴里说出来,她有点迁怒于老头子,迁怒他没有想到这些,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去想,是啊,这么粗心的一个人,连她的不舒服都没有注意到,怎么又会想到这些呢。想到这,她更觉得难受了,仿佛又回到了飞机上,从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悬了起来,她看到地面一点点的消失,每升高一点,她就紧张一些,她还感到了忧伤,这才是最要命的,从前,她总是说恨不得飞到女儿那去,现在真的飞去了,她却怕得要命,她开始想念她的家了,她想回去,回到地面上,她觉得人活着是不能离开土地的,就像鱼不能离开水,而现在她却正在离开土地,离开她的家,越来越远,什么时候回去,还能不能回去?她终于开始想一些恐怖的问题,这个时候,飞机进入云层,地面完全消失了,她抑制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随着母亲眼前的菜越堆越多,女儿终于发现了问题,直到这个时候,老头才想起原来老伴是晕过飞机的。女儿嗔怪地瞪着父亲,拉长音埋怨,同时招呼服务员匆匆买单而去。到停车场要走一段路,女儿要他们等,而老太太要走,没办法,只有一起。外面的风很舒服,到车位的时候,老太太真的好多了,她坐在车里,一下子又涌上了说话的欲望。老太太不懂得BMW的含义,在她的眼里,汽车并不能代表着富有,蔡国明也是有汽车的,每天还不是要省吃俭用来贴补开销,虽然她没少沾这辆车子的光,但还是不买账,她总认为这车买的不值,养的更不值,她觉得这辆车子完全不能改变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如果有,也只能是负担。她把这些话顺口讲给了女儿听,女儿笑了一路,直到开进小区,停在家门口。对老太太而言,房子的说服力要比BMW强上一万倍,现在她终于相信了,女儿的生活是富有的,而那辆车也因为房子的出现而身价陡增。房子的内部也是超乎想象的,这样的场景,似乎只有在电视里才见过,这时候,她又恢复了吃饭时的拘谨,被女儿让进屋里,换上拖鞋,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喝茶水,看电视,她好像被这诺大的空间吓着了,而老头则镇定得多,早已经在女儿的指引下熟悉了地形,换上睡衣去洗澡了。老太太独自呆在客厅,她再次感到了不安,女儿还不到三十岁,她怎么可以拥有这么大的房子呢?蔡国明奋斗了那么多年,才仅仅是一百平米啊,女儿究竟是做的什么工作?他的男朋友又是怎样的?男朋友的家庭,他的父母……一系列问题又冒了出来,可她实在太累了,她需要好好睡上上一觉。

  拂晓,老太太按时醒来,她伸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一下、两下、三下,还是没摸着,多年来,这种概率是极低的,她有一点慌了,凭空一通乱摸,终于灯亮了,她才意识到,是在小女儿家。老太太按照惯例起床洗漱,然后准备忙碌。这个家对老太太来讲是个挑战,它的面积足足要比老蔡的大上一倍还多,并且是跃层,地形很复杂。任务如此艰巨,但她丝毫没有退却,因为她觉得这就是此时此刻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不做这个,她想不出还能干什么,她没有老头子那么多觉,可以睡到天光大亮,难道让她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做不到。所以她只有起来做事情,似乎只有这样天才会亮起来,这会让她特别踏实,她感到,有时候人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一种幸福。

  老太太在楼上忙活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干,因为她发现每个地方都是干净的,根本用不着打扫,她想这一定是小女儿持之以恒的结果,这让她感到欣慰。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她向楼下走去,发现了一些线索,一些地方还留有水迹,显然是刚清洁过的。她来到一楼的客厅,一切都是那么清洁,地面上还是湿的,但空无一人。她在这巨大的空旷中寻找,脚下的拖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她在厨房里找到了答案,一个女人正在忙碌着,手脚麻利的就像她的从前,女人也看到她了,谨慎地冲她笑,叫她阿姨,她说:阿姨,您这么早就起来了啊,怎么不多睡会,去坐坐吧,饭马上就好。她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几乎是逃离了那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顺着原路回到楼上,不一会又走下来,她一路抚摸着那些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方,她感到不安,这些本来应该是由她来做的,但是现在有人替他做了,不,是抢先做了,她感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些人需要以这种方式来度过这段时间,现在,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而天还没有亮起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段时间是如此漫长,她甚至在担心,天是不是还会亮。她终于停下来,把身体陷在宽大的沙发里,她想到了她的家,此时此刻一定正在落着灰尘,不会有人去打扫,她想起了昨天吃饭的时候小女儿说的话,她说:结婚嘛,只是个借口,主要目的还是想让你和爸爸在这里住下来,如果不是结婚,你们又怎么肯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呢,怎么舍得你们的家呢?现在你们来了,我就不放你们走了。想到这些,她开始害怕了,她想立刻飞回到那个家。她还想到了她的从前,和厨房里那个女人一样年纪的时候,她强忍着困意从被窝里爬起来,为一家人忙碌,当时她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起早,她多想一觉睡到天大亮,而当她终于可以那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需要了,那已经成了她的生命中多余的部分,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做那些事情,而是需要用它们来解决掉那段时光。想到这些,她有点恍惚了,这个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照在她身上,是暖的。

  阳光照进赵小萍家的同时,也照进了赵小花家里,照在老蔡的脸上,同样暖。老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两位老人的床上,他看到面前放着的那只匣子,又开始了焦虑起来。那只匣子和昨天相比有了些变化,虽然只是小小的变化,但却是本质上的,现在,它锁扣上的合叶已经脱落了,也就是说,昨天,那只匣子是锁着的,而现在,它已经被打开了。问题就出在这只锁上面,它让老蔡的心里起了波澜,他断定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锁本身就是秘密。老蔡有打开的欲望,这种诱惑是巨大的,但他还冷静,他告诉自己不可以那么做,他就这么看着匣子,和自己僵持着,然而,他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没法说服自己,那么好吧,就让一小步,他对自己说。就这样,他轻轻拿起匣子,在耳边晃了晃,里面没有声音,其实,有没有声音都是一样的,关键是他拿起了匣子。老蔡终于碰到了那只锁,他用手指头轻轻拨弄着锁,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感到血在不停的上涌,他把锁捏在手里了,他感觉到金属的微凉,他下意识地拽了拽锁,只是轻轻的拽了拽,但是忽然,合叶脱落了,就这样,“啪”的一声,老蔡从快感的巅峰掉了下来,就像手淫后的空虚和懊悔,他久久地闭上眼睛,不知何去何从。

  一夜过去了,世界上有了若干变化,而匣子没有,这是它的可怕之处。老蔡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办呢?老蔡一时没有答案,他只是木然地看着匣子。良久,他发现自己终于不再无聊了,他找到了自己该干的事情。老蔡现在除了懊悔还是懊悔,他没法想象大家看到匣子以后的情形,他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遐想,渐渐的,他发现这其实是个逻辑问题:他、匣子、家人不能同时出现,要么匣子,要么自己,要么家人,总之要有一方不在场。好吧,那就让匣子消失吧!老蔡设计起了除掉匣子的方案,想了很多,但又一一排除掉了,他觉得都太不可行了,试想,一个木头匣子,放在床和墙的缝隙里,怎么会无端的消失掉呢,炮制一个贼?被窃现场又怎么处理?老蔡对那些完全没有把握。他盯着匣子,发现它的存在是那么真实,那么坚决,或许在消失这个问题上,身为一名人类,他作起来要比匣子容易得多。好!那就让自己消失吧!老蔡咬着牙想,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这么想过了,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现在有了,终于有了,那还等什么,开始吧。但在开始之前,有些问题是需要明确的,他要去哪儿?他又能去哪儿?去了还回不回来,自己是不是真有勇气离开这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家?这些问题轻易就把这个假设给瓦解了。最后,老蔡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赵小萍身上,希望她能多留父母一阵,越久越好,最好是在那里住下了,永远都不要回来。永远?这个词的出现让老蔡感到内疚,他觉得用词有点狠了,好像是要把他们扫地出门似的,要是那样的话这个房间怎么办?房间里的东西呢?对了,还有这个匣子,要是他们永远也不回来了,那这个匣子还有什么意义?有点乱套,老蔡起床去洗了把脸,在回来的时候,他清醒多了,他发现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没一点意义,他现该做的,就是尽快修好那个匣子。

  老蔡鼓起勇气,近距离地观察起那个匣子,他发现情况也没有那么遭,只是锁扣上的钉子掉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锁扣捏在手里,看了看那两颗钉子。老蔡年轻的时候做过钳工,他的手还是很巧的,因此他觉得修理好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他甚至有点高兴了,起身去阳台上拿了些螺丝刀之类的小工具,然而,当他再次捧起盒子的时候,却又有了新发现。老蔡发现,锁扣脱落的有点奇特,在铆钉的上面,还有一些木头碎茬,这说明它很可能不是因为松动而自然脱落的。经过进一步分析,老蔡肯定了他的猜测,他发现铆钉的设计其实是很精巧的,几乎不会松动脱落,而即使现在跟匣子分开了,铆钉和上面的木头茬还是结合的很好,这说明,匣子是被人撬开过,然后又小心组合上的。这个发现让老蔡震惊,也很气馁,他发现了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早已经被别人偷窥过了,责任却要由他来承担,老蔡想,这很可能是一起阴谋,那个撬开匣子的人的阴谋。老蔡感到有点不寒而栗,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顷刻间又不见了。他又开始久久凝视着匣子,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反正已经开了,索性就打开看看吧,但是当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他意识到,这既然是一个阴谋,那破坏锁扣显然只是其中的一步,而那个阴谋家的意图,是要有人打开这个匣子,他的阴谋才算得逞。他想到了电视上曝光的敲诈案,当你面对一个不设防的女人的时候,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一旦你采取行动,这个人就会跳出来对你宣布,你完了。当然,也可能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个团伙。

  从前一天晚上到现在,老蔡一直被这个匣子纠缠着,而且还不断有新的状况出现,他快疯掉了。尤其是当团伙这个词蹦出来的时候,他真有点崩溃了,他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这真有这样一个团伙,他们会是谁呢?老太太?老头子?赵小花?儿子?赵小萍?难道他们的忽然集体出行是精心策划的么?而为了这起阴谋他们酝酿了十年之久。想到着老蔡更觉得恐怖了,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但是没有办法,他无法控制,他在想,为什么一个来自乡下的老太太如此持之以恒地清扫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难道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没有秘密的假象?他那被压榨了十年之久、几乎荡然无存的私人空间,为什么忽然一朝得到释放?这些都是可疑的,还有赵小萍,结婚为什么不飞回来办一次婚宴呢?干吗要让两位老人千里迢迢赶过去?还有赵小花,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带儿子在北京旅游,她不知道就要期中考试了么?进而,老蔡又想到了多年以前,老人们刚刚搬来的时候,他建议把床放在和窗子平行的位置,这样既显得屋子宽绰,又能更好地享受阳光,而他们却一致要放在另一边,也就是现在的位置,从那时起,这条缝隙就形成了。他甚至还想到了年轻的时候,当时他正在恋爱,不是和赵小花,赵小花是后来插足进来的,而当时他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地位,模样也算不上英俊,他不知道漂亮的赵小花是看中了自己什么,最终的结论只能是交了桃花运。

  越来越恐怖了,老蔡想,真的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想事情怎么可能是这样呢?自己的妻子、儿子、两位老人、还有赵小萍,他们都是多好的人啊,怎么可能会是阴谋家呢?不仅不可能,是根本就不会!可是,可是啊,这个该死的匣子又怎么解释呢?它不是想像出来的,它的存在让一切都变得都有可能。为了帮亲人们开脱罪名,他开始努力回忆当初这套房子的情形,他想,这个匣子会不会是在他们搬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呢?或者说,它是在那个缝隙里,天长日久自己生长出来的?天哪,凭空会生长出一个匣子,就像一棵树,这是何等的神奇和不可理喻,如果是这样,那背后的那个阴谋家又会是谁呢?是老天爷么?

  老蔡终于感到,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不可逆转,也没办法逃避。就像出生和老去。想到这,老蔡一下子从容起来,他再次拿起那个匣子,准备把它放回去,他觉得它不再可怕,也不再神秘,它其实毫无意义。老蔡甚至捏起锁扣,粗鲁地按回到原处上去,他看到,匣子又恢复原样了,当然,他的拇指离开的时候,锁扣还是会掉下来的,但他已经无所谓了。老蔡勇敢地把手指放下来,但是,奇迹出现了,那个锁扣居然又固定住了!怎么回事?老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确实固定住了,只是,比原来更危险,更不堪一摸。老蔡笑了。他把匣子放回去了,没感到轻松,也没有愤怒,他还没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自己瞬间就从一个受害者又变成了一名同谋,既然是这样,那下一个会是谁?他会不会也将变成一个同谋?老蔡决定不去关心这些了,所幸的是,他想,现在一切都恢复原样了,至于后面的事,就让它慢慢继续吧,他不愿意纠缠了。老蔡慢慢退出房间,这时候,他觉得有点饿了,他要出去大吃一顿,然后找人去狠狠地斗斗牌,或者像往常那样逛书店,他还想起他的夏利车应该去保养了。

世界

A

  傻逼!
  只有这样表达。
  如果写出来的话,不能是傻X、SB、沙比而一定是傻逼,这才有气势,才能贴切地表现说话的人的心情,也就是我的心情。

  我承认,我有点激动,可有什么办法不激动呢?试想一下,一个不大的书店,每天往来不超过五十人,却坚持每天丢一本书,连续两个月,并且,仍在坚持。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我们不会谴责贼什么,只能说是店主出了问题。出了这样的问题,不是傻逼又是什么?我承认,我有点激动,可有什么办法不激动呢?试想那个贼,每天都要坚持跑来偷上一本书,风雨无阻,当然也不绝对,理论上讲他可以休息,但必须在下次干活的时候把数量补上,也就是说要一次偷两本或以上,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如果贼恰好也是人类的话,那他就和大家一样,要吃要睡,要应酬,要恋爱,要头疼脑热,要忧郁。我靠,如果一个贼为偷书而忧郁,那他是值得同情的,至少比那个店主要值得同情。我承认,我真有点激动了,没发不激动,这个店有他妈我一半股份。

 李平是这样反驳我的,首先他说,没抓到贼并不等于没抓,抓不到绝对是贼的问题,人不能凭经验判断事物,在没有深入了解之前,我没有资格下任何结论,也没有权利对他横加指责,就是说,我对贼缺乏了解,缺乏必要的认识,我拒绝接受一个概念以外的贼是不现实的,就像转基因大豆,我不能因为它重达一公斤就否认它,只可以说它与以往不同,也只能这样说!他还话峰一转,比较起了我们对这个书店的付出,他说从法律上讲,我是这个书店的股东,但我又尽过多少股东的义务呢,每天只顾着忙活自己那些事,这个时侯却跳出来挑毛病……这些话听着那么亲切,跟我小时候我妈的台词是一样的,作为被指责的一方,我大概能了解爸爸当时的心情,因为我也到了当爸爸的年纪,尽管还没有证据表明我已经是个爸爸,但我已经在尽一名爸爸的义务了。爸妈当年吵,并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他们说我将来只能去工地上干体力活的时候,带着伤心和恐惧,而我最终没去作苦力,也并不是考虑到他们的情感,而是因为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想如果感兴趣的话,还是会去的。所以说,客观上讲,没有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或者一些事,所以我和李平的争论是没意义的,我们早该去抓贼。

  我参与抓贼的第一天丢了一本书,名字是《美元硬过人民币》,第二天丢了《达马的语气》,这两本书的丢失让我眼前一亮,我开始研究李平打出来的那份长长的单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贼偷的书,大部分是我喜欢的,这说明我们很可能趣味相投。

  真是越来越有头绪了,我和贼开始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交流,有点昂贵,但是没别的办法,甚至于,如果哪天书没有丢,我就开始焦躁不安,开始为书店的品味担忧,开始满世界寻找值的一偷的书。一些日子过去了,我和贼的交流仍然愉快,但问题是,已经快没什么可偷的了,我在想,为什么那么多有趣的家伙们不出书呢?那我或许还能抵挡一阵。我挑了一本《女巫织造者》,为了保险起见,还专门去豆瓣搜了,喜欢这本书的也喜欢:《散装麻雀》、《橡皮年鉴》、《6个苹果或动词》、《藏地民间书》、《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自白》、《灿烂》,其中《6个苹果或动词》、《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一个啤酒主义者的自白》已经被偷过了,《橡皮年鉴》和《灿烂》这里没有,《藏地民间书》是什么书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贼是否喜欢,最后我选了《散装麻雀》,把它放在最醒目的架子上。

  这本书外边是买不到的,因为它根本没有出版,它是作者自己印的,我花三十块钱买来,一直在看,也一直没看完。

  结果是,两本书全不见了,一本被偷了,另一本却是被买走的。《散装麻雀》是被买走的,我很失望,因为它没被偷走,也没有被看完,当然看完与否并不重要,如果是为了看完,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去看,只不过是,我想把它看完。

  《散装麻雀》是一本只有一本的书,卖了就没有了。它是被贼买走的,想必他看了一点,和我一样不知所措,一样想把它看完,想知道作者要说什么,只有看了一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冲动,恰好这本书要一点一点看,恰好这本书外面是找不到的,没别的办法,只有买走,买走是因为,他没把握偷走。

B

   说说这个贼。其实我们在就知道他是贼了,迟迟没动手,不是为了交流,傻逼才会这么交流,交流,只是我们自慰的一种托词,真正的原因是,这家伙手法太快,是在没办法判断书在哪里,是不是一定在他身上,如果不在,我们会很被动,如果在,又是怎么过去的呢?《散装麻雀》的事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贼果然没有这个本事,他连一本书都不敢偷,更不要说每天一本。那么,那些书怎么解释呢?答案是,他们确实丢了,只不过丢在了这间屋里。就是说,贼每次都会把书藏在书店的某一个地方,这是个我们不知道的空间,应该会很大,要容得下很多书。在这个屋子里面,真有这么一个空间么?

C

   几年前,老徐来城里打工,之前他已经在乡下做了十年木匠,打过门窗,桌椅板凳,箱、柜,农具,甚至棺材也打过,他是个好的手艺人,好不好就在于用了多少钉子,钉子用的太多会让雇主不满,但是现在会打榫的人越来越少了。老徐进城后的第一个活计是做书架,这个在技术上不是问题,但他还是多少有点紧张,因为在乡下很少有人打这个,这个东西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实际用途,并且还要花钱去填满,如果填满后常年看也不看,那还不如摆些碗筷来的实惠,更不如定门做成箱子。

  还好,雇主给了图纸,标注的很详细,也不吝惜钉子,老徐旧照做了,做的很好,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擅自把书架的托板加宽了,他觉得书架太厚,托板又太窄,无形中会浪费很多空间,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可以多装很多东西。这个改动让雇主很不满意,老徐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满意,他很想知道,但终于还是不知道,因为雇主如数给了工钱。

  老徐走后,这里成了一个书店,架上被放满了书,书当然是放在和边缘齐平的位置,不然的话,露出长长的木托架,会很难看,于是,书放满了,后面便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间。这个秘密首先是被主人发现的,这本来不是秘密,这只是老徐当初的自作聪明,但是有一天,他从架子上拿一本书,书是留给顾客的,他只是翻翻,忽然,他觉得书很好看,一时间有点放不下了,他有把它读完的冲动,但他还是把书放回去了,因为顾客就要来取。他把书放回去,大概有点用力,书陷了进去,他伸手去抠,不知道是抠是推,是抠吧,但书是向里去的,消失了。书架上少了一本书,其他的书就立刻合拢过来,看不出一点迹象,他一下子很得意。那之后他常这么干,很疯狂,他曾经很多次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但是没用,他实在太喜欢那一瞬间的感觉了,他感到那个空间,是有生命的。到后来他有点怕了,只好把书店兑出去。

  这两个人从不接近书架,他们只是整天对这书架,把书卖掉或者丢掉,后来,这个空间被一名顾客发现了,开始独自享用,可能还告诉了别人,也可能不止一个人,很多人,大家都知道这个空间了,它不是秘密,秘密,只是对傻逼而言的。

  除了书,还有别的,比如说,谁谁的私房钱,是放在最右上角的那本书后面,那本书是《秦皇岛地图册》,几百年不会有人去动,谁谁在郭敬明里加了一封情书,过一会有个姑娘会来打开,还有谁谁,把一包彩色的不明颗粒放在前边书架第三排第六本后面,过一刻钟,他去第四排第九本后面会拿到钱。有没有可能,哪天谁活腻了,把一颗炸弹放进去呢,完全有可能,因为那是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人能说的准,更何况世界以外的。

D

   之后,我和李平终于也知道这件事了,我们各点上一根烟,默默抽了一会,李平用夹着烟的手扒开一本书,眯着眼睛朝里看了看,说:本拉登会不会藏在里面?

李萍啊

  现在,张明和李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但他仍然能回忆起两个李萍,当然也可能不只两个,可其他的那些太遥远了,可以忽略不计。这两个李萍都是年轻的女人,一个是洗头发的,一个是作按摩的。张明曾经为这两个李萍而烦恼,他站在街口,不知道该向东,还是向西,他总是在把这两个李萍放在一块比较,想分清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但是比来比去两个人就混在一起了,这个时候他索性想,这两个女人要是合在一起该多好啊。张明跟两个李萍都有过密切的关系,他总是在亲密以后她们聊上一会,她们喜欢聊新闻时事,因为两个李萍都关心农民工的问题,她们都有亲人在城里做工。有几次张明问到了她们的家庭,她们也不避讳,统统讲给他听,这让他很欣慰,他感到他和她们之间,可能不仅仅是金钱的关系了。但是这个问题又很难解释,因为在张明有钱的时候,他们之间表现出的确实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而张明没钱了,这个关系却也变得纯粹了,简单了。

  张明想到了在一个没有钱的日子里,他不能去找任何一个李萍,这让他有点失落,他来到最暖的阳光下面,抱着吉他,准备唱一点老掉牙的歌曲,来回忆一下其他的李萍。张明的歌声是不错的,勾起了旁边不少人的回忆,但唯独没有勾起自己的,他发现他和那些李萍实在是萍水相逢,他对她们缺乏了解,他认为,对一个女人的了解,首先是从身体开始的。这时候,他不自觉地再次比较起了这两个李萍的身体,他觉得还是做头发的李萍身材好看一些,做按摩的李萍有一点结实,这可能跟她那份工作有关,做按摩总要比做头发费力气些,况且这个李萍真的懂一些按摩,不像其他那些女人乱捏一气。由于想到这些,他把心思停留在做按摩的李萍身上,他想,会不会只有给他按摩的时候她才是认真的呢?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仍然还是有一点其他的关系的,这让他心里有点暖暖的。他由此想到了李萍的身体,他想结实一点其实没什么不好,很健康,身体也更有弹性,现在的女人除了三围和皮肤以外,也很关心弹性的,这一点从广告里就有所体现了。张明的思维开始在李萍的身体上跳跃开了,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很欢快,同时他感觉到,阳光也更暖了。后来,他停留在李萍最富有弹性的屁股上,除了弹性,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与众不同。李萍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浅红色的,看上去很好看,有点像纹上去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明开始对它感兴趣了,他觉得那很想一张地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坚信那就是一张地图了,他甚至由此联想到一系列武侠小说,他对李萍说,这会不会一张藏宝图?李萍就笑了,她说,好啊,那你看看那是哪里,我们一起发财。凑巧的是,李萍那里真的有一本地图册,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可能是哪个客人忘在那的吧,于是张明就把它拿起来,开始了漫长的寻宝。这时候,李萍就会乖乖的趴在那,和他聊一会天,或者看书,吃零食,还有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的待着,很像一个家。每次,张明都把看过的一页撕下去,那本地图册越来越薄了,张明觉得,宝藏真是越来越有希望了。

  张明对那个上午的记忆犹新,还因为出了一件事情,和李萍有关。在他想李萍的时候,来了一个乡下男人,而且是刚刚才来到城市里的,刚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还不具备农民工的气质,他们的眼睛里还充满着对城市的憧憬,身上还残存着对待土地的温情。在他们的人生经验里,上了年纪的人是最安全的,所以一切要从他们开始。这个男人就是从那些老年人问起的,他们的温和让他很安心,但是结果让他失望,他们对一个年轻的陌生女人显然知之甚少,但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还是没敢于走到张明面前,他站在一群老年人中间,茫然四顾,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出于气愤,张明说,喂,你过来。

  那个男人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原地站着,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手甚至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的某个地方,很可能那里有一些钱。他期待着一个其他的什么人走过去,但是没有,张明再一次说:就是你。他只好走过去了,迈着拘谨的步子,很难想象在乡下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走路的,在那片属于他们自己的亲切的土地上,他的步伐一定是充满自信,铿锵有力的。他站在张明面前,脸上挤出一点点笑,但张明还不能判断那是不是笑。为了告诉他什么是笑,张明笑了,他的笑很好看,眉毛眼睛都那么生动,他的嘴唇很性感,牙齿很小,很白,整整齐齐地露在外面,很多女人都是被他的笑迷住的。而对于男人,这样的笑也是友善的,这让那个男人的脸上也渐渐舒展开了,现在,张明知道他是在笑了。张明问他是要找人么?男人赶忙点点头,笑着说,哎,哎。张明说,说说吧。男人看着张明,一时没理解“说说吧”的意思,嘴唇抖动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他是我媳妇。张明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更生动,那个男人也就更踏实了,他跟着张明一起笑着。张明说,不是你媳妇也没事,找女人不犯法。那人点着头说,哎,哎。张明说,刚进城吧。男人说,哎,哎。张明说,你媳妇呢。

  那人说:一年多了。张明说,没给你地址么?男人说,给了,人家说她搬走了。张明说:哦。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朝四周看了看,这个男人下意识的跟着张明转动着脑袋。张明说,叫什么名。其实刚才他已经听到了,但他还想在问一次。男人说:李萍,李萍。张明说:哦?这个字的尾声拉的很高,这无疑给了男人以希望,他的表情一下子又舒展开了,眼睛第一次敢于正视这张明了,他看着张明,等他说。其实张明已经不是第一回面对寻找李萍的男人了,这不是男人的问题,也不是李萍的问题,只能说明叫李萍的实在太多了。张明说,哪个李萍啊?这让男人有一次犹豫起来,看样子他经历的李萍并不多,在这个城市里就更少了,他在想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女人。男人说,有这么高吧,有点黑。说话的时候,他以自己为标尺,用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比划了一下。张明说,哦?这个尾音还是很高。男人不住点头。张明说,漂不漂亮?说到这个问题上,男人有一点腼腆了,他局促的笑了笑,说,还行吧。张明说,哦?在详细一点。这让男人有点犯难了,再怎么详细呢?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再去进一步描述自己的妻子了,也可能他觉得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描述自己的女人很别扭,他在思考着。的确,向一个陌生人描述一个女人是困难的,况且,他们也已经阔别很久了,一个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这谁也说不好,尤其是在城市里。但显然,漂亮绝对算不上是特点,现在的女人有多少不是漂亮的呢?即使不漂亮也会变得很漂亮,这样看来,不漂亮似乎倒可以成为特点了。说说她穿的衣服和发型么?这太不现实了,如果她目前还是当初进城时的衣服、发型?这恐怕是连他自己会失望的。说说五官?又该怎么说呢?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一个女人,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了,在另一个男人的脑海里说不定也会变成别的样子了,男人对女人的理解是不同的啊。说说工作吧,可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人来到这个城市一年多了,究竟在干些什么,这大概也是他出来找她的原因吧。除了这些,对于一个年轻女人,还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呢?他实在想不出了。

  看一个男人在记忆力搜索一个女人,真的很有意思,即使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还是有所表现,这让张明想到了刚才自己对李萍的思念,他在想,这是否也勾起了这个男人对自己妻子身体的渴望呢,他脑海里的那个李萍的身体,又是什么样呢?他开始觉得有趣了。为了引导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描述,他开始问及皮肤、声音、表情乃至弹性一系列细节上的问题,但显然,这个男人对这些还缺乏理解,他对女人还缺乏感受,他们在对女人身体的认识上是存在差距的,可能这些他一辈子都不会有感受了,这多少让张明产生了一点同情。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是很难沟通下去了,接下来怎么办呢?这也是那个男人比较关心的,张明想了很久,他还是失望了,他觉得这个男人不可能带给他什么快感了,他决定把他打发走,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这让他再次兴奋起来。于是,就在那个男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她的屁股上是不是有一块胎记?

  就这样,那个男人猛然间定在那里,这跟张明想象中是一致的,为了让它们更加一致,他继续说,就在右边,浅红色的,像一块地图。男人的嘴就这么张开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恐惧。张明再次快乐起来了,他感到那个男人正极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女人的屁股,这一时刻,可能是算是他俩关于一个女人最默契的沟通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干嘛要开这样一个玩笑,可能是有一点报复的因素吧,因为这个男人娶了一个叫李萍的女人,虽然是一个陌生的李萍,但是他仍然不喜欢他对那个名字的占有,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对这个名字有一点感情了,这个中午,他没办法得到任何一个李萍,而这个男人已经得到了,并且即将再次得到,他有一点酸楚,他感到自己在女人问题上还很虚弱,这跟李萍有关,跟这个和李萍有关系的男人有关。

  回想起那次受伤,张明还能感觉到疼,他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手里有一枚剥去皮的鸡蛋,白白的,热乎乎的,有弹性。它在他的脸上滚动着,经过嘴吧的时候,他呻吟着,因为那里完全肿起来了,像香肠,再也性感不起来了,除此之外,他的鼻子也很疼,索性已经不流血了,用一块手纸塞着,还有胸口,肋骨,这些地方都在疼。在此之前,张明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名农民殴打,还打得这么惨,更没想到的是,会因为那块地图,他不相信这种巧合,但是有什么办法,就像他的疼一样,是事实。冷静下来以后,张明开始意识到被民工殴打的严重性,这势必将成为一个笑话,人们将怎么看他,姑娘们怎么看?尤其是姑娘们。张明不敢想了,他觉得这真的不是一次普通的殴打,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就好比……他在想着,一个警察被犯人打了?一个老师被学生打了?一个父亲被儿子打了……都不是很贴切,那是,对,一个城里人被民工打了,他想,还是这个最贴切,而这算什么比喻,它本来就是事实。

  张明的记忆又跳到了受伤的那个晚上,他去找做按摩的那个李萍。即便是晚上,他还是戴上了一只口罩。这只口罩是他从家里翻出来的,说不好已经放了多少年,带上去有一股霉味。除此之外,他还戴了一顶帽子,和一只墨镜,他也知道没必要这样,这只是一点点小伤,但他没法抵挡来自内心的那股虚弱,他怕被人问起。张明在角落里走着,他觉得光线比平时要暗,口罩上的怪气味熏得他发蒙,经过商场门前的玻璃窗时,他看见自己映在里边的的怪模样,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把所有的行头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着。

  张明记得,当他这样出现在李萍面前的时候,李萍吓了一跳,她伸手去摸,却被用力挡开了。李萍吓了一跳,捂着胳膊,说:你疯了!张明不理她,她就赌气地走到一边坐下,嘴里说:疯狗,乱咬人。在平时,张明是会过去哄她的,没有,说明事情确实很严重。李萍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这种情况下,她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他面前,对他笑。李萍笑的同时,再一次伸出手去摸张明的脸,这一次他没有阻拦,他感到自己需要这么一双富有弹性的手,即使摸上去有一点疼。他的心有一点软了,他想,为这么一个女人打架其实是正确的。李萍解他的衣裳。他很配合,然后平躺到床上。这一次,李萍按得很用心,大概比任何一次都用心,而且,他感觉到,她的手法还进步了,那双手准确地按在他的身体上,很疼。他侧过头去,无意中看到了那本地图册,还剩下薄薄的一叠。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李萍说这件事,他羞于提起,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他把头转向屋顶,感到有点忧伤。

  他感到李萍在看着他,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是没有。他们又聊起了李萍的男朋友,都是以前聊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不光这些,还有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她家的牛、羊、猪,房后的山,房前的树。张明感到,聊这些不再有趣,而变得艰难。张明说:他来找过你么?李萍头也不抬,说:没有。张明说:真的没有?李萍说:没有!张明说:他为什么不来找你?李萍说: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张明说:他应该来找你。李萍说:有什么应该的。张明说:他肯定来找过你。李萍说:没有!他们没完没了的说着车轱辘话,像调情似的,李萍没觉出什么异常,而张明却很苦。

  后来,张明终于鼓起勇气把事情说了,却发现更苦。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让李萍相信,他说:中午的时候,我们聊了一会你的屁股。简直就像是在讲故事,并且很生动,他恨这种不合时宜的生动,但有什么办法,整件事本身就很生动,尤其是这个时候说起,就更生动。李萍把双手撑到床上,笑着趴过去观察张明的脸,看他的伤,也看他的表情。这让张明感到愤怒,这愤怒,李萍也察觉了,她说:好吧,他打了你。

  张明绝望了,他决定不再说这些了,他决定把愤怒发泄到丽萍的身体上。在做爱的时候,张明感到自己的胸口、肋骨在疼,每动作一次都在疼,这是来自一个男人的疼。最要命的是,这疼被体贴的李萍发觉了,她就跑到张明的上面,张明清晰的记得那个场景,他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她。那一次李萍免了张明的单,因为张明没有钱,因为他刚刚被人打了,可能还因为,她就要走了,李萍告诉张明,她就要走了,回家,或者去另外一个城市。

  后来,李萍真的走了。临走之前告诉他,那个男人真的不是他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还在别的城市打工。关于这个说法,李萍拿出了充足的证据,因为她根本就不叫李萍。这让张明感到有点失落,不全是因为那个男人,还因为李萍,他搞不清,李萍,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女人。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比如身份证上的那张照片,简直就像个学生,可能是受到了摄影师的惊吓吧,她的表情严肃的有点夸张,看得出来,那的双眼睛已经很累了,但还是不敢眨,她痛苦地坚持着,只盼着快门快点按下。李萍是在那一年的年末离开的,他们在街上碰上,他看见她在挑一只很大的皮箱。至于那个男人,终于成了一个谜,张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动手打他,难道说他的老婆李萍的屁股上,真的也有一块和李萍一样的胎记?他最后是不是找到了李萍?这些事情都不得而知了。张明曾在这个城市里疯狂地寻找过他,有一次,他在站台上,他看见很多很多的民工,有的拖着硕大的包裹和疲惫的步伐,神情木讷地渐渐从这座城市中隐去,而有的,却很明快,包裹在他们肩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们笑着,向他走来。后来,张明结婚了,娶了一个不叫李萍的女人,从此他和所有的李萍失去了联系。

  现在,之所以又想到李萍,是因为张明正在卖废品,他发现收废品的很像那个男人,但是他不能确定,所以他问那个男人认不认识李萍。

   李萍?那个男人看看他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么?
   不认识。
   你的老婆不是叫李萍么?
   男人看着张明,笑了。他说,大哥你真会开玩笑,我还没老婆呢。
   没有?张明说,当年不是你来这找过一个叫李萍的女人么?
  
   男人又朝张明笑笑,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忙活手里的活。在他的眼睛里,张明看到了一种坚定,那是留在城市里的坚定。张明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那个男人,他也不再想知道了,他接过男人递过来的钱,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在想李萍。


【特邀评论】

井井回评《李萍啊》

  “刚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还不具备农民工的气质,他们的眼睛里还充满着对城市的憧憬,身上还残存着对待土地的温情。”
  “在那片属于他们自己的亲切的土地上,他的步伐一定是充满自信,铿锵有力的。”
  这样的描述读来干瘪无味。不像是在描述一个具体的人,像面对的是某版人民币上的农民头像。

  “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把所有的行头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着。”
  这里的动作描写太过于惯性,是不负责任的描写。首先又是“气得发疯”,不仅是”扔在地上“而且又是”使劲地踩着“。这也不是在描写一个具体的人的动作,像在一部部乏味的国产电视剧里流传的呆板的镜头。

  “这一次,李萍按得很用心,大概比任何一次都用心……”
  这个情节同样也显得惯性和“拿来”,来得太理所当然。而且最后半句快要把话给说死了,觉得完全没必要,作者在惯性地表达这方面,做得很完善。

  小说里不敏感的没有生机的语言和行文中理所当然的暗示和堆砌,是一种就我而言难以接受的创作状态。没看到鲜活的感知和意外的视角,也没看到有挖掘的动作,只是脸谱化的人物和惯性地堆起快餐一样的情感。“胎记”这个道具也觉得只是小聪明,是工具化的。人和人的相遇,情节的安排都有痕迹感,只能满足一种简单的逻辑上的过得去。在追求一种所谓的“简单”吗?可摆在眼前的明明是简陋和粗制。

  暗示的意味很明显的名字,萍水相逢的李萍,似乎是带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一篇妓女题材的小说而来。作者的目的开始就露了出来,围绕着它,到最后也没有要破坏这“目的”的愿望,献媚于这个“目的”并甘于被束缚。这是一篇先有了“中心思想”的小说,于是门窗都被关上,回绝了更多的风景,没有风吹进来,也听不到户外意外的声响。

  写男女,在虚幻想象最具有力量的地方,这篇小说毫无动人之处,没看到情感也没看到性欲,那种主动要求的东西,这篇小说里没有主动的东西,全是对自己、对目的的妥协。“生活”里妓女和男人的故事……原本不会缺少“眼泪”,写这样的现实,也许,作者缺乏的是看到她在某个光线里给他戴上套子时的具体动作,说“很用心”,过于空洞了。这是一种对现实生活有真实、客观想象的彻底疲软和不屑。

  抛开细节的描述会被不正确地理解后在一篇小说里过度和滥用的问题不谈,作者的这篇至少需要做做加法的,加一些真正能触动人心、单纯、敏锐的眼光挖掘出来的素材。——可问题是你不能写”生活“,却又无视“生活”,还想凌驾于“生活”之上。



穆楚评《李萍啊》

  小说首先告诉我们它有一个熟练的作者,他在躲闪腾挪间显得驾轻就熟,紧接着的是它在被第二遍阅读时泄露出的逼仄架构。
   小说呈现的实则是两个人的对话,即主人公与李萍,作为按摩女的李萍,或者是作为女性这一集体的对话(这么说是有那么点过激),于是它就在自己周围筑起一圈篱笆,并存有幻想地信任这圈篱笆的牢固程度,然后让读者目击将其拆散的过程。稳定是被一个外来的男人打破的,或者说是作为自我之外的男性这一集体打破(我承认这又是过激言论,且让它过激吧,如果不在乎把屁股胎记的不明不白那趣味屏蔽了)。挨揍的情节设计得恰好有能力体现打破以往固守的平静生活的这一暴力特征(虽然我仍然无法确定这是否是作者有意为之),所以我才有理由认为作者对于小说这一文体是熟练的。这三者各为顶点构成一个钝三角形:是的,三角形是稳定的,这三者聚于一处才终于完成貌似生活的稳定,从而击跨虚拟的、自以为是的自我满足。小说真正吸引我的地方乃是以一种暴力形式来转换两种稳定。
   连续提到的稳定既成就了小说,也同样将其腐蚀。它的过于四平八稳(如果仅从技术上来说确实难以挑剔,然而这篇小说里的这种范畴的技术所指称的是且仅是来自外部的支持,可以为它赚取一个及格分),轻松造成易于传染的惰性(这个词有欠准确,但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更适合的),由作者到读者,满足于小说所给出的那一点粉尘。作为稳定性的自然衍生物,屏蔽趣味(不单单是屁股那一处,通篇都布置得有多么精心又随意、甚至可说是信手拈来的趣味)并不是无缘无故,因为要把它留到这儿。可以这么说,趣味是这篇小说的实质,惰性又寄生在趣味的四壁之内,互文式地对应于小说的内容,自得其乐、弱小而自我同情——如此,小家子气的幽闭空间被坚定不移地夯实,使得这一类的小说面临的是某种自绝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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