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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看到我为你写下的文字,你一定会觉得讶异。会觉得我独自来到山中便是为了这个颇稚气的游戏。但其实,我并不是早有谋划。只是在刚才,在我看着窗外的山峦叠嶂的时候,我便突然地想起你来。
   现在,我正坐在峨眉山的寺庙里为你写下这些文字,我从清晨开始攀爬,直到傍晚时分才抵达这座山峰。看到庙门上“仙峰寺”三个大字,我便决定在这里住下,等到明天清晨再往山顶攀登。此时,山中的云雾如同倾倒的啤酒泡沫一般,缓缓地漫过山崖裸露的岩石,漫过崖边生长的几棵松树和一小片树林,以及通往山顶被傍晚露水浸湿的青石板路。但当云雾飘到身边时便迅速变淡并消散。因此,我还能隐约的看到路上的行人和路边几棵随风摆动的小草。我并不是通过某位路人联想到你的。仅仅是当我坐在窗前,决定写点什么的时候,我被这虚无缥缈的山雾吸引住了。起初,山雾薄而透明,透过它们我几乎看到了远处的雪山,上面的洁白无瑕中,隐约露出了几块乌黑的山石。但不一会儿,浓雾便弥漫上来,转眼间,我便只能看到身外不足十米的范围了。甚至那几棵小草的摆动我也无法感知。但我相信过不多时,微风会吹散眼前的浓雾,我便又能看到小草、青石路、山崖以及遥远的雪山,它们又会清晰得如同你的脸庞。
   这样的景致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友情。多年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这与你曾告诉我的那句诗十分贴切: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彼此都渴望不受打扰的生活,不联系只是因为没有需要对方解决的麻烦,或是生活中并没有出现值得一叙的事件。而在内心里,我也始终坚信我们在彼此的心中是无人能取代的。在这座城市中,唯有我们两人还保存着有关那个偏远的小村庄的完整记忆,唯有我们两人能清楚地记得那座村庄的每一个山坡,每一处房舍及每一块农田的主人。人们熙熙攘攘地走过身边,而我们保存着内心的秘密,如同眼前这遥相对望的两座山峰,任凭眼前云雾缭绕,如世事翻腾辗转,只是沉默的相隔遥远,静穆对视。
   有野鹤从山涧的云雾中飞过,它的悠长的鸣叫在山腰回荡,经久不息。虽然许久不曾谋面,但我已在脑海中多次幻想出我们再次见面的情状。那应该是一个低沉的下午,兴许还飘着点小雨。我已在电话里确认你闲赋在家,并说明了来访的确切时间。因此,当我抵达时,轻轻地用力便推开了你预先虚掩着的门。你对着我微笑,虽然下着细雨,但天空依然漏出几丝明亮的光线。它们从阳台的玻璃窗中透过来,洒在你棕色毛衣和发亮的额头上。旁边的一杯清茶正冒着热气,一本厚厚的书被你摊放在大腿上,而你左手的拇指正被当作书签夹在你刚才阅读的地方。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味道,窗台上的几株花正在细雨中接受灌溉、一边微微颤动着。
   你没有站起来,而是我关上了门,放下为你带来的一瓶酒与几本书,为自己泡上了一杯与你相同的清茶,然后走向阳台,将茶杯放在了你的茶杯旁边,坐在了你的对面。我们似乎无须寒暄,便能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出近日生活的状态和思考的问题。透过窗口,这个城市如同一幅动物的骨架般摊在了眼前。我并不如你一样熟悉这种俯视的角度,很多时候,当你在高处凝望这一切时,我却是一只身处其中的小蚂蚁,茫然而焦急的奔波、恋爱、追逐某些虚无缥缈的目标。但它并不妨碍在这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们一起静默地坐在几十米的高空,把这整座城市都当作归我们两人独有的湖泊,把自己当作安然垂钓的渔人,远处有呼喊声音传来,那是妻儿呼唤我们归家的叫喊。这让我回忆起少年时我们一起钓鱼的那些下午,小河穿越了整座村庄,而我们坐在河岸边小树的阴凉下,静静地期待着浮标的颤动。夏天的风把水面的湿气吹向面颊,整个世界被树上的蝉鸣所充盈。我们肩并着肩,沉默不语,从少年时一直坐到了现在。
   一群行人的喧闹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们也许是结伴出行的大学生,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衬衫和样式新鲜的运动鞋。虽然攀登已耗费了大量体力,但他们的脸上依然洋溢着活泼与欢笑。他们正处于不知疲倦、不知哀愁的年龄,笑得毫无顾忌,笑声吸引着我,让我无法将注意力回到文字上来,于是只得目送着他们走完这段平坦的山路,消失在那段似乎通往天堂的阶梯的尽头。我总是无法在各种干扰中静下心来。正因如此,多年以来尽管我无比羡慕你闲云野鹤般的自由,但却无法完全地脱离世事,而只得在纷繁的社会生活中悲喜无常,有时被某种荒谬的虚荣感鼓舞,有时又被另一种真实的虚无感击败。我在患得患失之间迷惘,痛定思痛,正当决定固执己见时,又被几个微小的干扰或诱惑吸引,转眼间溃不成军。此时的你,或许又坐在了你楼下的某个酒吧里,对着木桌喝掉一杯啤酒。但纵使是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你却依然保持着你的镇静与安稳,你永远都像一个渔夫,眼前的整个世界不过是你的一面湖泊。无论风平浪静还是惊涛拍岸,你都稳坐岸边,专注地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个浮标。
   对于此次的出行,其实我已试着像你那样妥善地安排好了一切,就在进山前的周末,我带我的女友参加了家庭聚会,她端坐在我的旁边,被我引导着向每一个长辈敬酒,接受他们的祝福或者忠告,脸红得像个出嫁的新娘。在热气腾腾的餐桌上,我看到家人脸上的真诚微笑,我的父亲被每一个人敬酒表达祝福,最后酩酊大醉。我的母亲更是仔细地端详着她未来的媳妇,脸上散发着幸福与慈爱的光辉。后来,气氛被引导至高潮,举杯同庆的时刻,我根据所有笑容的真实度判断,他们大体上已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家庭新成员。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下午,我陪着父母在一个废弃的小公园里逛了两个小时,我们说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父母年轻时的摩擦与冲动,我少时的顽皮、任性,还有村庄里那些死去的人过去的事,那些活着的人目前的情况……接着,我将他们安排到一个包厢中唱歌,我为他们点播了众多的革命歌曲,那是回荡在他们青春记忆中的旋律。唱起这些歌曲时,他们的眼中散发着光亮,脸上涌出了年轻而快乐的红晕。我陪着他们哼了很久,而只为自己点了一首名叫《白鸽》的歌,在歌中不断的唱着一句话:至少我还拥有自由,至少我还拥有自由,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后来,当我坐在通宵电影院里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我已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即使我一去不复返,即使我从舍身崖纵身跃下,我也不会觉得悲伤或遗憾。因为我已完成一个正常男人应扮演的角色。在此刻,当我坐在空旷的电影院中,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与满足。我已经被黑暗中的孤独所迷醉。这是一个时常出现在电影或小说中的场景:大屏幕闪烁的光线映出了台下稀疏的人群。有人在静静地流泪,在忽明忽暗中安稳如同雨后的湖面;有情侣全然不顾剧情,只是一味地亲热着;有人一边嚼着零食,一边摇头晃脑,偶尔发出短促的笑声。而你呢?你一定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把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面,注视着屏幕的同时,也注视着电影院里所有观众的表现。对你而言,房间里的一切,甚至人生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电影,你只是那个沉默的观众,由于把脸埋在了阴影里,没有人能知道你的脸上是鄙夷的冷笑,还是泛着泪光。
   而我只是蜷缩在座位上,由于清冷而抱紧双腿,闭着眼,在阴晴不定五彩斑斓的光线之下,在嘈杂如人世间的背景声音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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