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回目录

小时侯家乡有过一场洪水。
那条曾经清澈、可以游泳和摸鱼的河流从此变成了一条带着落日最后余辉的黯淡色彩的臭水沟,只有孑孓乐意于生活在其中,不再有人行走在河岸边,就连跨过它的尸体的那座桥上也没人愿意停留。曾经生长着垂柳的河岸上现在堆满了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垃圾,这味道就足以打消路人们试图产生感伤情绪的念头。
我是在游泳池中学会的游泳,未曾受益于那条河流。从中得到的唯一乐趣不过是在洪水爆发前夕站在桥上亲眼目睹它逐渐死去。
数以吨计的泥土的流失让它中了毒,每场暴雨都在摧毁它只能用于徒劳的抵抗能力。我看到它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可逆转的肿胀——河流抽搐着,吐着白沫,在溃烂的皮肤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泥土腥臭味道中绝望地承受着死亡。浑浊的意识中只残留着愤怒,而最后的念头仅仅是报复:它想吞没一切,而它的呻吟声已经吞没了一切。
我听到周围的嘈杂被一阵水声所覆盖,人们的交谈和汽车的鸣笛声都带着仿佛从水面下传来的阵阵颤音,伴随着这种声音,白沫翻腾的河面突然归于沉寂。
然后洪水爆发了。
躺在河床上辗转挣扎的庞大身躯在极大的痛苦下终于爆发了。猛然抬升起的河面惊呆了桥上的所有人,交谈和鸣笛声戛然而止。寂静只持续了一瞬间,河水便已没过了桥面。有男人发出女人一般的尖叫。下一瞬间,我坐在飞驰的自行车后座上看到河水如一只巨手般扑来,手中已经握住了没来得及逃开的整个人群。
那时还胆小爱哭的我在这一幕情景前几乎无动于衷。
当河水漫过膝盖时,我甚至产生了被呼唤的幻觉:如果我被卷入其中,不会被呛到或窒息,而是将融化在那里。就在我要松开握住座杆的手的时候,自行车突破了洪水的束缚。风吹过,浑身冰凉,这才发现淤泥裹住了我的整条小腿,不清楚为什么,洪水的巨手如同出现时那样迅速地退去了,泥中踉跄着爬出几个面孔模糊的人,我这才注意到天空一直涂着一层地面上淤泥一般的颜色。
然后远处传来火车的长鸣声,我以为那是河水发出的叹息。
河水中夹带的淤泥有着非常奇怪的质感,一直到今天,我在看到以“丝滑”为卖点的巧克力广告时都会为回忆起那种感觉而打寒战,而清洗掉凝固在腿上的那部分犹如昆虫蜕皮一样吃力。
就像垂死中的病人试图抓住什么,被死神牵引的那只苍白无力的手总能令人颤抖不已。
十几年后的某个深夜,我独自站在那座已经成为省级公路的一部分的桥上,桥下已经是一条宽阔露天的下水道,河床上流淌着的已不再是走上歧途的滦河的河水,不知道这污浊的水流将在哪里到达尽头。
而那条真正的河流并未死于干涸,它进入了每个经历过它的死亡的人的梦中,带着昏黄色调的梦中总有它的身影,在那里它已不再局限于一条河流的模样,而成为了梦的旋律,慢慢流淌在一个个毫无伤感色彩却令人别扭压抑的梦境里。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