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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从what书店的洗手间到底偷了一本什么书,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拿回来后没敢看它的封面,随便翻开一页读上两行就够我受的了。我不敢太认真地看,尤其是头脑清醒的时候。我担心它会要了我的命。我只在下面两种情况下才会鼓足勇气翻开它:与睡意搏斗的午睡时间。让头脑一点点麻痹,晕成一锅粥,耳朵抗议着发出一次比一次剧烈的随时都有失聪危险的耳鸣(我耳鸣多年)时,我会读那么一两行,约三十个字左右。接下来它将带我迅速进入刻意推迟的午睡,我将一觉睡到晚上十点(当然,醒来后毫无睡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只能眼睁睁呆坐到天亮的过程让我叫苦不迭);另一种情况,一白天坚持着不翻开它(也不午睡。真不知道达到极限的耳鸣到底会不会导致失聪。大夫们总是不咸不淡地替病人着急),晚上睁着两眼,眼皮沉得几乎都要盖住鼻子时——梦游一样摸出它!看上两行半的样子(不到五十个字),很快我就会在床上失去知觉,开始一整夜的梦游。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出家属院的大门(醒着时可没这身手),搭车去火车站,礼貌地叫醒值夜班的打盹售票员,买张附近小城的票,再买张两小时后的返程票(我必须在天亮之前返回床上,去一个半小时,回一个半小时,中间的两个小时我将在陌生的异地小城四处溜达,我把行程安排得如此有序,却从未经过大脑,也没有进行任何计算)。在充斥着浓浓的臭袜子、方便面味道的过路车车厢里,我总平静地站在两节车厢交接处,任车厢痉挛般的扭动冲击我的身体,丝毫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有人找我抽抽烟聊几句什么的,我也乐意奉陪。在那些个搭车去异地的深夜,我从没下错过一趟车,也没误过任何一张返程票,不需要用表看时间(我从不戴那玩艺儿),不需要惴惴不安地盘算着哪趟车,几点几分开,不重要,这些都不需要考虑,我只是任何双腿带我去这儿去那儿,直至开车前十秒钟,它不急不慢地将我带上返程车,原路返回我出发时的卧室,被窝。谁在帮我计算时间?谁在帮我掐着秒数?这些我不知道,也不去想。我只是放心地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交给梦游的双腿,跟它去拜访附近一个接一个的小城。偶尔,我也会提前几小时翻开书进行一分钟左右的阅读,然后让它带我去稍远些的城市,有次我竟丧心病狂地大口大口地读了整整一页!后果可想而知,我一连三天三夜都在相邻的省份灵魂出窍地游逛。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待我很友善,有时一些小件的物品零钱不够他们也不计较,笑着说“下次吧,下次来了给也行”。当然,当然会有下次,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那本书在我手里,我就可以一次  比一次走得更远,时间也相应地延长,返程途中稍作休息性质的中途下车的安排也不是没有,缺的那些个七毛八毛我也会一分不落地补上的,我请他们相信我。
   不过今天一大早我感觉到what书店那女人似乎查到了丢的那本书在我这儿。我收到了一封她的电子邮件。这下糟了。当然,我不会给她回信,更不准备乖乖地呆在这儿等她把警察带来,我准备用一早上的时间,像烧掉来历不明的整箱整箱百元大钞那样,尽自己所能能读多少读多少。我一根接一根地续烟,同时眼不离书(有几次我不是把没点着的烟插进鼻孔,就是把未来得及熄灭的烟头狠狠地摁在下巴),书的内容搭配着大口大口的尼古丁让我亢奋不已,我一次次顺利渡过了烟醉的阶段,并大把大把地用衣袖胡乱抹着阅读带来的精液一样喷射不已的眼泪和热汗,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正午十二点。我像一个对人世厌倦透顶的老头子缓缓爬进事先置备好的棺材那样,带着自己多年的全部积蓄和——这本书(我把它插在内裤正前方,用阳具死死地顶住),轻轻钻进铺好的被窝。一次长达几十年,足够我活到九十多岁的旅程开始了。再见,我多久没一起喝酒的兄弟,再见,我在这可爱的现实中曾有过的初恋,再见,与梦境仅一纸之隔的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再见,正为破门而入做最后一击的what书店的女人和他的帮手!

5

  在一个我记不住名字的鬼地方(那个名字笔划繁多,发音拗口)下车后,我步行去了市区的一家旅馆,在那里我碰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个妓女。她敲敲门,在门口主动和我打招呼,问“可以进来吗”。从没有年轻异性对我有如此好感,我乐坏了,不过表面上还是很冷静。她在我旁边的床上坐下,我闻到她身上有股被肉吸收的香水味儿。她皮肤很干净,我很想把鼻子凑过去保持一个对嗅觉最有利的距离闻一闻,但我很快掐死了这个念头。她在对我笑,笑而不语,是在等我先说话吗。房间的气氛,不,是我与她之间的那截空气真是暧昧极了,想想吧,一个刚从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上钻出来的一身臭汗篷头垢面的男子从旅馆的浴室洗澡一出来(内裤都没来得及穿,只是用浴巾匆匆裹着下身)就有这么一个美妙的事物静静地在触手可及的床边对你含情脉脉让你大脑一片空白两眼发直鼻翼扩张两手交叉放在肚脐稍稍靠下的位置以便压住随时都会鼓起来的东西而她却一点也不介意甚至恨不得马上把你的手拿开把她的手放上去,想想吧,在你还未来得及回想一下一路上碰到的人和稍有印象的事未来得及打开电视看看今天重播的新闻甚至连后背上的几颗汇聚得很大的洗澡水都来不及擦一下她就敲开房门坐在你身边,仿佛你一进房间她就开始在门外守候直到听到浴室的水声中断一小会儿确定你已经裹着浴巾趿着拖鞋在床边坐下她才开始敲门,仿佛她就是专为你点烟而来(她给我点了枝烟),专为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在你身边陪伴你温暖地注视着你而来,这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我想问她的名字,想打听她用的香水(有种让人想蹂躏它的主人的味道),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不是我,那是另一些人才会干的事儿。怕烫到手,她取走我手里的烟蒂时,即便已经很小心却还是碰到了我的手。她用刚才触到我的纤细的手指一边把烟蒂放进烟灰盒,一边用一种我似乎在某本书里想像过的声音问要不要把窗帘拉上。她走向窗户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腰她的腿和脖子,它们也是我在那本书里想像过的,我几乎就要以为她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从那本书里冒出来与我见面时,她已经转到我后面开始帮我擦背上的水珠(有一刻我竟然担心她会突然邪恶地从我背后捅我一刀),她的长发不时一下下扫着我后背(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再加上阵阵扑上去的温热的鼻息,我整个身子麻酥酥的。可是,糟糕的情况出现了:身体越是觉得舒坦,那种担心她会在我背后给我一刀的念头也越发强烈,我真担心自己会和电影里那些倒霉鬼一样在闭着眼睛陶醉于温柔乡时突然目瞪口呆地冲着银幕吐口脏血被玩完。并且,what书店那女人的脸也开始  在我脑海不时闪现(我知道那都是我自己虚拟的形象,我从没见过她),紧跟着是她身后的两个瘦高个儿警察,其中一个不时地挖着鼻孔,一下下地把帽沿转来转去,像是着急地向我暗示着什么。“你可得把那宝贝藏好喽。”他对我坏笑着说。我知道他说的是书。对了,书呢?我藏在内裤里的书呢?浴室,莫非刚才洗澡时落在了浴室?我怎么可以这么大意?这女人刚才没进浴室吧?没有,她一来就坐在床边,哪儿也没去,就是拉了下窗帘,真要命,一定是在浴室,我得去浴室一趟。

6

  我在浴室的另一条未用的浴巾下面找到藏在那里的书,却不敢走出浴室门半步。外面那个女人到底什么来路,会不会是what书店的女人派来打探我这本书的?要知道,what书店那女人有一洗手间的书,她就不会再找出一本咬咬牙让人读了原路跟过来?她进了两本相同的书也说不准呢。一模一样,让人读一遍自己又不损失什么,但读的人却开了眼,知道了书的能耐。我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觉得不可对外面的女人掉以轻心。她刚才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对,里面分明还有另外一层当时让我疑惑的意思,一开始站在门口的她得知我同意她进来时她分明有种努力克制的难掩的狂喜,虽然我以前没有接触过干她们这一行的,但一起普通的人肉交易有个好的开始也不至于整个身心为之狂喜,你说对吧?这太可疑了。
   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藏书处,我又把书在那条浴巾下藏好,走了出去。我对自己说,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放她进浴室。“你进去了好久,我要用下洗手间。”我刚关好浴室门她就从床上抬起屁股,要过来。我用手势果断地阻止了她。我说马桶堵了,你去过道的公用洗手间吧。“我没听过你冲马桶的声音啊,你在里面这么久干什么?”天呐,这可怕的女人竟这么问我。我考虑要不要中断和她的交易。我用嘴角苦笑了一下,尴尬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有痔疮,刚才没大便出来,倒是便出了很多血,我用了很多手纸,以至于那些手纸把马桶整个儿给堵死了。”我以为她会因为我的痔疮主动退出,没想到她却不嫌弃,还关心地说:“要不要紧?要我帮你找医生吗?”我很有经验地冲她摇头,一心想摆脱她,可她分明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疼吗?”她(一定是假装关心地)问。“嗯,有点儿。”我有意夸大着病情,恨不得直接告诉她这东西会传染,聪明的女人即使她是个为钱而来的妓女她也会望而生畏。可我没那么无礼,我又补充说:“刚才蹲着时它都快把屁股憋成两瓣儿了。”“那……”她笑了,吞吞吐吐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抚一抚?也许会好一点。”说着要走到我背后(看看,又来了,又是千方百计地绕到我背后,这不是早有准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是什么!我在浴室的第二次藏书有可能已经被她识破了,也可能一开始她就知道书藏在那条浴巾下面,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看看吧,这个阴险的受人指派的小婊子现在已经一脸急不可耐了)。我赶忙给她摆手,我说:“那倒不用,不用的,过一会儿就好。现在已经好多了。”“那我帮你倒杯开水。”她说。这倒是可以。不过,开水?……喝的开水?我几乎都要被她绕进去了!我真蠢!她就不会往开水里放毒吗?她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啊,一次比一次恶毒,这次连我的命她都算了进去!我正要改口说不要了,她已经把水递到我面前。我接了,端在手里,想着该说点儿什么来转移开她的注意力。我真想去窗台那儿走一趟,拉开窗帘透透气。房间原先的暧昧不知何时已经转化为一种烦闷。可我能吗?我不能。我只能像个青铜浇注的雕像那样稳稳当当地站在浴室门口,寸步不离地守着浴室。“要我喂你喝吗?”见我端着杯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故作媚态地用呻吟的调子说。我一时没回过神儿来(我脑子里全是浴室里的书,我甚至感觉,此时正与她身处一孔深井,我们为了互置对方于死地而心照不宣地周旋着),只是含糊地“啊……”了一声。她却误以为我默许了让她喂水的提议,要接过我手里的水杯。我哪里肯给,我被迫像个无赖那样  出尔反尔地握紧杯子,却又被她误以为我在有意调戏她,她一次比一次努力地抢着我手里的水杯,我都快被她逼疯了。
   “你走吧,我累了,想早点休息。”我突然这么说。
   她察觉哪儿出了错,却又不知具体是哪儿,费解地站着寻思着。我付一半钱给她,她接过钱不情愿地拧开门锁,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缓缓变窄的门缝将她迷人腰身无声压缩成一条细线随即吞没的情形。
   我知道那杯水里没毒,也知道她不会在我背后来那么一刀,只要稍稍向现实靠拢一点,稍微理智一点就会明白。我在椅子上疲惫地把那杯已经变温的开水一饮而尽,丝毫不担心有什么危险。我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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