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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来,在一根电线杆前,瞅瞅右边,将城市分为两半的维罗江缓缓地流淌,六月,它的浪头越过岸堤,沿途的电线杆与对岸的店铺便失去了保护。江面的风吹起风衣的下摆,露出背面的兜子,兜子里的手机,三年前的一个早晨(以及更多早晨),它用震动把他叫醒,面对晨光、鸟叫与凉风时,他发觉风衣被露水打湿了。 傍晚已过,江对岸的路灯先一步亮起来。一条黄毛狗穿过稀疏的车辆,来到跟前用粉色的鼻头嗅嗅鞋跟,接着跟寻他的脚步。饥饿使它变得逐渐气馁。奶奶说过,粉色鼻头的狗是拿来吃的。他决定走到街对面去。它尾随而来。它用拖着地面的尾巴示意自己的处境,很快,它又表示了反对——不是用目光或者拒绝前行——因为走过这条路,金属的味道让它倒胃口。五金老板凭借行走的速度判断门前的路人能否成为顾客,有时连这也不需要,因为一天里的生意不会有第二次高潮,等待晚饭与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时,把散置的钉子摆上沙发扶手能隔挡一类较量——每一款形状在金属的本质召唤下,变得狡猾、险恶、可憎起来。 他注意到,被路灯照亮的街面、墙壁、树叶、行走时的手背不再以原有的节奏闪动、摇晃与沉默了,三年前那个早晨,杨树叶在阳光里似乎也同样超越了它本有的重量,他随即闭上眼睛,将疑惑悄然泯灭,靠的是忽视,或许还有别的,总之光线本身就秘密而言算不上什么,因此作为保护,这是值得的。 他停下来,随即又迈出步子,因为他与巴的——他刚刚为它取的名字——发现了街道的最后的路口。路口两侧的残壁表明这儿原本的身份也许是破旧的院子,或者一片角落,消失后,致使黑暗不具备暗示的功能:斑马线在几步外的街面上躺着,每根都白腻腻的;对面空无一人,好像也不再有车辆从这里经过;有东西在头顶噼啪作响,但不会是飞蛾,这儿没有飞蛾,人们拔掉了这里的一根路灯,他们在窗户后面听见维罗江的低喘,可看到的只有路灯在打颤,五颜六色粉碎的情景让他们觉得几乎受到了侮辱,但等它躺下来,他们才发现它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巴的投在街面上的头影,长出一双刀子似的犄角,空旷的视阈里大片大片的光影就此脱落,左斜右翘,颠荡不停,看它的后腿在月光下打滑时瑟瑟发抖,他右手的食指随意画着圈,用大腿挡开它的脑袋,与两片宽宽的野草叶的影子脱离,他指着它,你……算了。 踏过斑马线多少花费些时间,包括一个红灯,红灯结束后和巴的一段迟疑。这很好,他想,它懂得留念。他脚步坚定,确信公园会在对面隐藏:碎石路面与鲜花胜过任何自我言说,没有光照也是如此,不会使人感觉到陌生。然而一片树影提前淹没了他们。它来自公园内部,树干与黑暗融为一体,彰显一种哑剧式风格,明显是杨树无法企及的。时间随着他仰起头没完没了地流淌,这姿势使他像个偶遇新品种的植物学家,或者他更想成为树荫下的雕塑,不管怎么样,在一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也为不安开始寻找理由,比如随之而来的不祥的预感,徘徊、缠绕在耳边,用连连不断的耳鸣提醒他务必抓住最为可取的哪怕一丝一缕,他当即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由远而近,由朦胧逐渐清晰,自己的名字,宛如流星射向瞳孔——那可真是狠狠的一击——他睁开眼睛,其实是想有所证实:他看见一块棕黑色的疙瘩,一个烟锅,被卸下来,露出的是奶奶的脸,她的右手还在他的肩头轻推,笑着:“咋的啦,连我都不认识了?”他说没有,怎么会呢?太阳在她身后随即跃过头顶,一片杨树叶露出它的脊背,一旦超过两层楼的高度,他会考虑用斧头砍下它的某些枝丫。烟草在毫无杂质的风里燃烧,奶奶踢了踢他身下的沙发脚,告诉他,这坐不了多久,上半身的影子投进他的胸口:“两年不到呢还”。他说,当时买的就是二手的。“起来吧,起来吃面条儿,鸡蛋酱的”。他伸了个懒腰,又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说:“等会儿就去”。是为避免阳光他才闭上眼睛的,黑暗在眼皮里依然滚烫,也无法阻挡思绪游走,他觉察到一种痕迹复活时的痒痒,令他欣慰,当发现自己已在一张长椅上坐着,并如常沉默时,便心安理得了。他接着尝试,尝试复述,复述心境、环境以及两者之间的关联,是这样的:两年前的夜晚以及某个午夜,他会出现在公园里,一个往泥土路里敲碎石块儿,好让老人摔跤的公园,于是,很快他就拒绝带奶奶一起来了,她只在小区里慢走半个钟头。长跑结束的标志是汗液的味道感染了风衣,让他在风里感觉湿冷,他就跳进草坪,避开那些缺乏牢固的石块儿。草坪上有长椅,有的长椅让人们坐下来便想着把什么描述得准确,他们也躺着,但更多是坐着,休息,看起来像等着一个人。“你等人吗?”她看看他一旁留出的空间,两天后的午夜,他在阳台边发现隔壁一间窗口里,她正散开辫子,他用了些力气,把奶奶烟锅里的烟草燃尽,靠着沙发睡至天明,手机用震动叫醒他,之后呆滞与对阳光的疑惑亦是习性使然,杨树叶用油画里的绿向他展示意义,他为它们仍旧清晰的脉络感到惊奇,随即合上眼睛。 “那是三年前了,”在长椅上他说,对巴的说:“那时还没有公园,只有几棵黑色皮肤的树,和一个水塘。”其实他们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左侧,一辆用公鸡身体做成的遥遥车等待着被复活,公鸡的眼睛注视他们的右侧,右侧有铁丝网,铁丝网里有微笑的女人画像,然后他又发现了另一副,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上女人对他发笑,他与她们对话,同时让夹在她们中间的出路不至于失去方向。公园已经破败不堪,他们一开始就发现了这点。大片大片的野草蔓延过来,无法把握运行的力度,区分它们也就没有了意义。再远些的地方,他辨认出树林,一些不成气候的枝叶其实已伸向他的头顶,但长椅占据着灵活多变的位置,在这个点上,他似乎听见维罗江的低喘,还有气味,塑胶的气味,铁丝的气味,树根的气味,维罗江的湿腥,当视线重重受阻时,他频频通过这些气味辨别前世今生。土地的气味让巴的无法适应,它的鼻子时不时地脱离地面,每一次都显得非比寻常。它看见他的手臂,整条的手臂,与腰部一起扭转,指向远处。“墓地。”一年前,奶奶死在凌晨。那个凌晨至今,算起来真有整整一年了。那个凌晨以及更多的凌晨,露水将风衣打湿,又毫无例外地被晒干,这个时候,阳光才会显示一下自己的威力,通常选择在空中将他袭击。 接着他想到了水塘,踏过草地,穿过森林之后,还有什么比被一条河流拦住去路更适合墓地的方向呢?也许水塘算不上真正的河流,它的源泉来自地下,它的界限被围堵,它的镜面被打扰,但对奶奶而言,被流动的水分成两半的城市才是可怕的,以及城市的街道,仿佛随时被渗透,塌陷,将她淹没。她喜欢宁静的水面,为了在几乎两米的岸堤上投下自己的影子,连绕着它慢跑时也要把脖子朝那边扭上一把。所以,他想,用右手的食指挠了挠嘴角,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的想象缺乏慎重,因为很明显,河流绝非肆意想象的结果,但他接着宁愿相信那些已成为过去,想到何不在水面上搭建一座小桥时,一切的争辩都显得无趣,因为没什么比一座桥能让一个水塘更像水塘了,也没什么比一座架在水塘上的桥更像一座桥,因为没什么比踩上木板、听过嘎吱作响后更能适应毗邻坟墓的味道。有它们陪衬,接下来的路程不会那么单调。但巴的先他一步,站起来并叫唤,朝远处的大熊星座叫唤,那是为了打消离他而去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它害怕了,因为世上哪有飞禽走兽会后悔呢? 那是不难想象的,他分别与公鸡道别、与女人们道别,亲自用双手拉开铁丝网让她们得以解脱,已在身后的长椅被他深情凝望,用一种怅然的目光注视它在逐渐明朗的月光下露出棕色,这种颜色,在他迈出第十五步之前依旧变幻莫测。“其实,”他边走边说给巴的听:“我刚才一直想躺在上面,想睡上一觉的,我走了整整一天,整整一天,从今天早上开始,早上张云发短信告诉我今天是奶奶的生日,这我倒不记得,我只记住了她的忌日,我想了想,就是今天,天啊,这老太太死于生她之日,多么奇妙……”当时他随即回问张云怎么知道奶奶的生日?她说一年前啊,我来找你,把鸡蛋酱的面条端出来给你。哦,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被她推醒,有一种从水底逐渐浮上的感觉,但愤怒随即淹没了这种感觉,愤怒淹没了一切,他用目光把近在咫尺的张云推开,看她把振动中的手机搁向他肩头旁的小凳子,凳子上的鸡蛋面冒着香味与热气,她说以为有人打电话给你,没想到是闹钟。他用眼睛告诉她不要害怕,为什么那么害怕,是他吗,他可怕吗,鬼才信!但他越试图缓和,她就越冷漠,有那么一阵子,她站到阳台另一头,宁可被太阳烘烤,后来他决定不去理她了,这种女人,有时让人没办法,他用弹力十足的下颚肌,把成团的面条切成四大节,分四个步骤干净利落地消灭了它,突然她叫了一声,哎呀——隔膜随即烟消云散——她张开双臂焦急得像要飞起的小鸡,告诉他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啊,他叹出一口气。她有点不乐意地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把沙发背上的脑袋扭向另一侧,阳光随即使他频繁地眨眼睛,好像有什么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这个时候,她向左移动几小步,注视他,他眼中微微泛起顺从的光,仿佛正用从老师那得来的一个词造着句子,他嚼起奶奶做的炖牛肉块儿需要用咖啡吞下去:“雀巢牌儿的,”他对着老太太的耳边喊,张云在一旁咯咯地笑,引来他突兀的目光,“你笑什么?”她把早晨他翻过的报纸从右边的立柜上抽过来,举着并指起版面里一个失去盖子的下水井口,指甲点中黑乎乎的圆形中心:“那个贼跑路的时候掉进去啦!”她一边说一边笑咯咯。他埋下头,擦燃火柴,把指缝根部的短杆纸烟点燃,皱起眉头抽一口,在烟雾中挠挠后脑勺,然后用低微的声音问:“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嘲笑什么?”“给我读读?”老太太问,他冲她的耳朵喊:“他死啦!”然后用略微不安的眼神瞅了瞅报纸,一旁是张云被报纸夺走三分之一的脸,嘴唇却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爱理不理的翘着,这些难得能使他集中精力:他迷恋固画像,飘忽不定的东西只能让他迷茫。在他面前,她就得瞅着他,因为这能使他一动不动地瞅着她,像是充满了女人所期望的那种兴致。他们在阳台边上并排靠住,那会儿大概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但不管什么时间,墙上石英钟的指针总要咔咔咔地响,他们用肘子顶住狭窄的平面,也让肩胛骨翘出来卡在上面,注视厨房窗口里的奶奶洗碗时活动的肩膀已有一段时间,仿佛是一不留神才这样的,之前她一边照料被吹乱的头发,一边用急速、低沉的语调对他的侧面发出警告,他一言不发,那些杨树叶子让他失去了表情,随后他毫无预兆地打断她,告诉她一部电影里的情节,两个牛仔,距离不到两米,面对面开枪,把子弹打完了竟然谁也没受伤。然后,奶奶转过身子,把后背亮给他们,像有所觉察似地犹豫了一阵,“有个窟窿等着我掉进去呢”,老太太对自个说,这个时候,他们转过身体,为使舌头在对方口腔里尽情地舒展,肩胛骨自然成了最有利的着力点,直到使彼此都无法忍受了,疼痛与唾液的腥味被杨树叶子里的风弄得四下飘散,然后他离开她,将身子埋进沙发里,它的弹性恰好承受他的重量与不变的姿势,他的眼,他的唇,他身体的每个部分包括吱吱作响的喉咙,一刻也不闲着,仿佛果真不知放向何处,仿佛被他默默地离弃而毫无怨言。“我得见见我的公园 ,”他对自己说,“那张长椅子不会这样对我,不会的。”它通常吸引他把名字写进手心,笔画是显而易见的容易事,不过猜想偏旁部首就得多下点工夫,于是他躺下来,吹走一只蚂蚁,木板之间的缝隙真够它忙活的。为了避免误会,他随即坐起来,草地以及更多的机器告诉他这里是一片公园,虽然还没看到水泥凉亭、像样的路面已经更多的孩子,但两台机器已经在远处挖着大坑,一个水塘正在形成,他注视那个地方,在她眼里像在等着谁,“你等人吗?”她看看他一旁的空位,“没关系,”他说,于是她坐下来,那个水塘还没有水且并不遥远,没过多久,她用一根不合时宜的香烟打断沉默,然后,他也分享了一根,告诉她:“他们可能用维罗江的水。”“趁六月还没来,他们得抓紧时间。我叫张云。”后来他告诉她,那晚他弄丢了自己的小黄狗,那是一年后了,他把事情一说,她立刻火冒三丈,从此不再陪他出现在公园里了。长跑结束他照例在长椅上坐下,维罗江的水在大坑里被驯服得老老实实,月亮有时候非常争气,把远处路上的游人照得歪歪扭扭。一般情况下,他能想起一些事:一九五六年的六月,三十岁的奶奶被维罗江的浪头击打,那天是她的生日,也几乎成为忌日,以后她不建议亲友提起这一天;他一转身,粉色鼻头小黄狗就没了,他只不过朝长椅望了一眼:一个同龄人与一只大黄狗;奶奶去世前一天的中午,他在阳台边告诉张云,其实他根本没去找一找,因为他觉得把它丢在公园里倒挺有意思,像个故事!她随即警告他,为自己的过错寻找理由非常可耻,因为不管怎么样这仍是你过失,你失去了它,永远!她的言辞很激烈,让他有些震惊,同时也对自己一年来的变化有所触动。一年来他失去了自己的好奇心。阳光让他感觉沉重。他无法在房间里睡上半个小时。有时候的电视机播放残忍的音乐。他有愤怒,但又无所求。 他带上她回到公园,指定一个位置,准备利用角度的原理给予她提示,于是,等夜幕降临,他逃一般地向长椅奔去,又越过它,一直绕过水塘,在另一头的岸边向她高举双臂来回交叉。但她发现自己已经绝望了。她看得见一年后的生活将与一年来毫无两样。幸运的话,他将得到启示,一颗闪烁的星星,一片杨树叶,或者六月的维罗江,都能帮助他做到这一点:使他相信,延续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好的方式。于是他将得到一条狗,粉色鼻头的黄毛大狗,继续奇妙而孤独的公园之旅,在脑袋里随时完成对奶奶、小黄毛狗、她——张云不带夸张的回忆,或许那果真称得上回忆,他在长椅上欣赏随同出现的自己的身姿,这个,公园里的月亮可以充当见证人,但其实,谁知道呢,也许它并不擅长监视不同角度里的片断,它可能只想着消失,随时丢掉一切,让大伙谁也用不着看谁,让这个公园和那个公园漆黑一片。 2008-3-16
我是从意识流的角度来看这个小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