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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那么忧郁,□,我读了所有的书。
——《植物园》
房子的朝向实际上是——这就要求“迅速”明确那些还昏暗着的街道、设施,更远一点儿的“大马路”,稍具指向性的商店、副食店,在夜里发散淡的即使是夏天也并不令人多少觉得愉快(近些年稍微繁忙一点的路段尤其是环线主路上的高压钠灯,橙色的光至少会柔和些,也许是给人视力的影响造成速度感的变化,相对于胡同里积满尘土,长年的烘烤造成无法清理的焦糊状的锈斑,像一顶寒酸的硬壳窄帽样的灯罩所布置下的光照范围内惨白的冷感的光,这种橙色的光显然更能适应“现代化”的节奏,与车灯相配合,一些不被注意的遗弃物、有待清运的垃圾一闪而过,仿佛就被同样掠过的车辆携带走了……)甚至让人沮丧如置身某个死气沉沉的古董之家,或干脆是陵墓旁的长明灯……然而始终不能做到“迅速”,总有意想不到的牵绊出来:电线杆的位置是否变化过?马路拓宽过?入夏纳凉的晚间清冷白彻的路面灰墙渐次浮泛起躺椅、西瓜一类消暑之物轻糯的回音,先前对于路灯的印象是否失之偏颇?那些早已易位甚至拆除(这其中除了低矮的民房当然也包括楼宇、以至公园的部分附属)的建筑也顺势激起了比之过去更难驯服的活力,不断滋生新的排列。
那么房子的朝向实际上是。它临街(应该叫做胡同)的一面并没有窗户,就是说这里是进来的头一家。从哪里进来?胡同,而胡同的走向是与房屋的朝向相同的。那么还要有一条过道,与胡同垂直,由两面相对的住家夹成的狭窄的过道。门自然是向着过道开的,窗户也开在这里,自然也就不只是这间房其实所有的人家向街的一面都是没有窗户的,而墙壁相连。但在里间(进门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打上隔断,第二扇门)手却是并不能直接贴在临街的那一面墙壁上的,组合柜抵住了大部分的墙壁,另有杂物、圆桌占满了剩下靠近隔断的那一部分空间,而身体很难隔开桌子去用双手触及暗影里的实体,还因为被杂物(如纸箱、衣架)遮挡,以及光线在有限的几刻钟里也只是才越过后窗晃到衣柜门玻璃上折射成几片既可加深色泽形成光斑也可始终保持一种混沌的构型像散在地上的几缕灰渍(这都要视当天的日照情况而定)般的条纹,等等这一切不利因素都限制了想象,大概只有走到外屋,搬开紧挨着水池子的自行车,还要小心脚下的木匠工具、拨炉灰的铁筷、夹煤的铁钳等一应零散物件才能切实地面对那堵白墙,而因为实际并没有真正面对过,也就忽略了坑洼的表面、并不是白而是有些发灰并且因为水浸、油烟而陈旧得让人骨头发紧的那种衰败、沉默的色泽。这种经验只好在别处另一间(临街的)房子里获得,手贴在墙壁上——开发商总是在保温层上偷工减料,冬天寒气渗进墙壁如敲响了几盏小鸣钟——它慢慢打开,透明,混凝土被落地窗取代,能看到仅只一墙相隔的外面,却是空中,街上走过的人远在脚下,在树枝间遭遇断续的分割。
后窗又高又小,因为小,而显得开在很高的高处,像画布里弯曲的时钟被置于某种滑动的进程中,在两个平面垂直相接的地带它带着瘫痪病人固执的注视缓缓下沉,或由于某种灰尘般经受着无数微小扰动的浮力于幻觉中倒悬,成为天窗,又或一扇只起着密闭作用的气窗,只是因为颧骨突出的命运,房屋老化的拽引,这扇因为开在高处而愈发细小经不起一瞥的木制纱窗才终于没有如风筝掉进画幅的更深处。而钟表就像丢开的眼睑被摆放在后窗的侧下方,对这间房屋的阶段性使用决定了计时器因为早已设定好的封闭回路、微耗的电能与精确(即使出现偏差也仍然会以被保留下来的一丝不苟持续这种偏差的准确)的齿轮咬合而不得不落入尴尬的循规蹈矩的境地,即使仍有如内陷的眼窝样生长并省视的后窗的存在,也注定那些逆反了时间,跨过钟摆节奏的事件(也可以是反照)的发生、运行与并置。从后窗望出去没有天空、没有夹道而生的房檐,除了一团被撕扯同时被随时节变幻的明暗填充、反衬的混乱的切割线,没有视野成形。水纹漫漶的时钟旁一小窟洞眼就像因为长时间凝视才呈现出来的针眼,光线穿越其中:有那么多的灰尘,在光柱难以把握的边缘消失、湮灭、一刻不息地运动着的——空间的声音。用手击打床垫,飞扬起更多,游进那个投射进来的场中,似乎重力仍起作用,从闭紧的窗外,颗粒状物质源源不断地顺着这条管道翻滚、冲撞、回旋,并且随着呼吸,在接近面部时获得一个加速,及时屏住,呼气,又从眼前弹开。靠印象才能量取的光柱的边缘:简洁、笔直,坚硬到能毫无痛感地穿透任何,比如手,但恰恰是想象中的重量的失衡导致摆弄几次才能真正对准光柱的源头,像试图从平面去摸取一个立体的棱边,伸在空气中,轻而易举又失之乌有。手停在那里,挡住光柱,房屋仿佛短暂地失聪,直到移开手,灰尘回来,什么才又开始隆隆地运行。
衣服从来都码得很整齐。从脚步声就能判断,既然能听清脚步但胡同(不是交通要道,穿行的便利也只对应到对本地的熟悉,而近来这种对应也失却了其牢固的基础,胡同作为一个群落的逐渐消失,使得那些因为各种难以明晓的原因有时作为示范性建筑有时又是抢救性建筑,更多是等待中的建筑越来越有机会在一种怡然自得的怀旧风气下被某次并非蹊跷而实在矫情的短暂迷失所相中,因此口耳相传有这样一条羊肠小径可以通到繁华市街上)也不是就真的清净,四围的高楼正形成怪异且巨大的天井,拆除违建而额外获得的宽度可以任意车辆通行,仿佛遇到食道狭窄的部位而缓慢淤积的食糜(重又释放的路宽真正利用起来仍是停车的泊位)那些把反光镜折叠起来穿行其间的车辆压低的引擎声响揉成了几股细绳,抖索几下随即沿街荡开,自行车、花盆、晾衣夹通通像阵风过后各自离开了最初的位置。
更富有提示性的是与街坊邻居琐碎的寒暄,通常在问话答语的末尾挂有几束装饰性的笑声,发干但是绝非不热切,而且同时发出几乎辨不清你我。当然也可能是注意力对熟悉的人的倚重,便于立时留意,经过了重叠的礼节性笑声又历经几次回响便相互抵消为拆分开来的如此独断因此在脑海中发于无声的一声干瘪的气声。于是当钥匙在锁中触碰并旋动时就不再有动作了,本已叠好码放的衣物塞进被脚里,用脚紧紧夹在当中,脖子因为压在另一床被子上角度别扭得如同一根敲弯了的图钉,电视打开着。是有些冷的,被子大而空,光着身子,因为紧张而捏紧(不知不觉)的手指血液循环不畅引发的凉,闭着眼睛。那么是冬天,老人添完煤后机关弹簧“啪”的一下合拢似的撞门声,头影部分地掩盖住脚下挪动的“索索”声吃力地从窗帘上移开。复归的但又是带着更大惯性漫上来的短暂的平静(对话已经发生过了而且显然起了作用)。衣服虽然按顺序叠放但从未有赘疣的印象,考虑到灰尘难以忽视的存在,内裤该在最上面,底下是短袖背心、短裤,湿气重、返潮的地面也可以是冬天封火后的炉门,热气一点点消散还原回记忆里的图像。
一开始总是兴奋的。各自脱去衣服,急切的身体接触免去了相互的注视(多少还有一点儿难为情,更是恐惧,对门外脚步声的担心、倾听和辨别)。裤衩早被顶开了,又因为身下被褥表面织造的粗糙粒感(也是尘土厚重的一个证明?)在裤衩被颤抖着摘下的一瞬勃起就几乎到了一个高潮。身体之间的相互挤压也只在最初因为不适与明显的异感带来刺激造成脑中的空白,摩擦提升局部温度的同时也消除了差异,很快就不再能从对方皮肤上感受到什么,快感仍还在,但在对“下一步”茫然无序的被动的扭动中就开始流汗了,手脚软下来,对某块硬物的无所适从,分割难题,那一切,那么快也就结束了。甚至有一次裤子半褪到腿上,两人机械式的相互迎合,先就汗流不止,或是夏天?“你那个地方戳疼我了。”她说。在把硬邦邦的小肉棍扒拉到她大腿外侧后,我们仍然努力地抱在一起。只是抱在一起。
你先注意到光线。尽管,从未有哪一天,光以“线”的形象出现过。至多是几处被物体的遮挡所限定、固定住了的亮光,最明显的磨砂玻璃上隐隐浮现的窗户的形象——这更可能是由于事先对房屋格局的了解并依据光源的位置做出的常识性判断,因为毕竟,那光的范围不过是框定出一枚稍嫌巨大、浮肿因而有些明亮的卵,或者,更像一台孵化器——你太注意光亮,就忽视了磨砂玻璃上的图案:呈斜向排列的立方格子由四周向中心聚拢的明亮,暗示温度的阶梯?从玻璃隔断靠下没有贴上磨砂的部分透进来的几处亮光,你如果伸出脚,它就趴在你的脚边,所以有时它们缠在紧挨着隔断停放的办公桌下面通往电脑主机的一团乱糟糟的线上,你要解下它,就得等夏天。
准确的说法则是——窗户朝南,采光良好。但也只是会客室里的情况,更何况由于地毯的存在,再不会有光如一记扣杀的落点撞散在瓷砖表面,折射回墙壁映成波光粼粼的亮纹。那么要看到外面,就得借助办公桌对面朝东开的窗户,或者干脆穿过隔断,走到朝南的窗户前。你还没起身,只是,坐在人们为你规定了的位子上——从东窗斜射入的日光类似魔术表演里插入木箱的剑,实在并不可能伤及人体,而就算可视度极佳,从这里看出去,不同远近的楼顶也很难看出层次,像一幅混乱的拼贴挤进了半扇窗户——这里是16层,因为紧邻马路,房间吸满了柏油路上的摩擦音,像一块泡涨的海绵,偶尔有一两声汽笛尖悚着划过仿佛受了惊吓的食草动物。这声音持久,如一根反复拉伸的皮筋。那么你现在就在那儿,向南的窗户跟前。
像面对着一幅解剖图,环路、楼群整个的暴露出来,向南延展,目力能及的极点难以预测甚至不可确定,被反复抬升的地平线在远端露出肉色丝袜般的迟疑。视线被各处楼群间的夹角、空隙牵扯着——似乎是出于对整体的难以把握而先被鹿角吸引了——有时是几棵被混凝土的灰色映衬得毫无生气的树,或者是在冬天喷出数朵白色的烟雾仿佛一个竖立着的暗号似的烟囱。要多久呢,注意力才落回到楼下那条马路对面的工地上:它敞开着,作为现场却缺少指挥者,五个塔吊林立在依靠脚手架才区分出来的六块工地上,吊臂扭转所需要的间隙只有当它们在空中真的交错而过才显现出是经过了周密计算如安排齿轮之间的相互位置关系,稍稍靠后一些的工地上已经浇灌完成了几栋灰蓬蓬的建筑——没有进行常见的围挡,水泥裸露在外加之窗洞豁开使得楼体像副吊挂着四处透风的骨骼。那些时时刻刻在发生的但却难于见证的细节上的涂抹最多只反映到零散的点缀于脚手架上的几个建筑工人身上,但除非借助望远镜——真如蚁穴的建筑者、珊瑚虫分泌物的堆砌这一类事实令人难以置信一样——你不可能辨认出他们几下看似软弱无力的敲打的意义。这一切都让你想起延时摄影里的图景,那些甚至经过了几年的持续拍摄才最终呈现于一张照片中的建筑周围留下的像极了素描图中用于勾勒轮廓的铅笔划痕。
你从这里看到的:道路的交汇、车流涌动、楼盘茂密如雨林的城市盆景,无一不在解释你于道路上的困境,事实竟是在短暂的午休时间里你根本不可能只依靠徒步就沿着主路离开,任何旁逸的小岔道,如果真的存在——临街耸立的高楼后面忽然低落下去的若干“洼地”令人联想起引往泄洪区的沟渠——也只是通向居所与办公区,与路人的身份相对应,因为你从不属于那里而毫无意义。
从楼下经过的这条马路在车轮周而复始的带动下逐渐蓄积起了强劲的冲力,如一头撞上礁岩的海浪,在西面过去一点的立交桥上迅速迸开,向四方溅落为道口为站台为行驶的车辆,但立交桥仍只是勉强呈现在那里,同楼右侧伸出的阳台固执地停在半空,像好奇比赛的观众侧脸,似乎再也不打算动了。立交桥过来一点的地方,一个半人高的高台充作了街心花园,却起着环岛的作用——但又并不是位于平交道口中央被孤立出来的交通环岛——同样你也很难认同它在花园这个属性上所真正起到的作用,因为即使是被集中用来穿行的上班高峰时间——有组织的开展健身活动的老年人同样选取了这个时间段作为他们一天退休生活热身的开始——那些集体舞音乐、毽子与鞋帮处的短促弹击、口齿不清的喃喃自语的口诀所竭力营造的,是绝对无法掩盖住在赶时间的路途上这处近路它管道般的执拗的。从这处高台下来,就是忠实里南街了,一条被一纵楼宇分隔开的与外侧环路相平行的——死胡同。
走在忠实里南街上,夹道而立的都是高层建筑,大概只有在正午,这条街才会突然豁开,路面发出盐碱般的反光仿若白灿灿的刀口。极蓝的天空背景里楼顶削出的折线、直角令人觉得怪诞,仿佛在一处穹顶里集合了所有关于高度与广度、收敛与延展、停滞与释放的矛盾,而令人绝望。街中部的地方暴露出学校的位置,车辆大多选择在这里掉头,初来乍到的人会觉得疑惑,并不是前方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绕过岬角般重拾起的开阔,而恰恰是,在经过了一个低缓的波谷后,更整齐的建筑群立起了一道新的围墙: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距离之外,有关道路延展的信息被秘而不宣地压下,附之于这些建筑身上的建造年代的信息则异常庞大、嘈杂。
正在假期里的学校因为往日曾有的那般喧闹而更显寂静,周边的建筑也借机结束了对峙的局面,各自在空中发展自己缺乏调配修饰过度的色系。街面呈现出被反复凿开、填补的痕迹,构成了一道过于哀毁的面容,缺少了行道树的修饰下,视野没什么节奏地向前展开,主路上的噪音愈来愈远,能感到开阔地所特有的那种空旷、宁静。紧接着,那道由石板拼成的留有不同程度的缝隙的围挡沉默地出现了,(竟是)不可置疑地宣布着:路在这里被切断了。围挡后面碎石基上铺设的枕木、钢轨像是宁静的一种物质化的延长,火车经过时引起的震动却几乎察觉不到,只有那些裸露着的空隙暂时被颜色填充,闪烁着像发廊前的霓虹灯。
他犹豫了一下。吹漏了一个音节?不,是整一小节。“吹-吸-吹-吹-”,毕竟是靠着熟练,加上乐句只是几小节简单的重复,在课堂上也只能算是练习口琴的入门曲,乐符都集中在中音部,用口琴吹再合适不过,并且那些最能体现这首曲子的欢快愉悦、基于发自内心的一种浅吟低唱所带出来的不自觉的颤音,在乐谱中被几个轻巧的连音符短促地一提,就常常在实际演奏中被初学者用没有丝毫跳跃性的平直吹吸例行公事般的过渡掉了,即使这样,这首富于民谣风情的曲子还是能够依靠明快的节奏先就俘获了吹奏者的心,促使他微微屈膝、低腰,竟轻轻地耸动着脚尖打起节拍来。
在家里他几乎吹了不下二十遍,甚至更多,也数不清,2/4拍子,反复吹,声音忽高忽低,直到嘴唇磨得生疼,被口琴涩住、粘上了似的要被撕下来。簧片上淤了好多垢,音孔的外缘挂着眵目糊样的口涎,挑在牙签上团成了一颗灰色不透明的寄生卵。他用手纸擦拭着琴壳儿上的指纹印,哈气,再将手纸折叠过来,抹亮了一块,映出皱成几褶缩小了的人脸。里屋门关着,绿色的掉了漆皮的木门,他的头顶还不能越过门上镶嵌的玻璃的下限,一张双人床顶住隔断墙,隔断上的窗户也紧闭着,似乎从来就没打开过,窗台伸出手掌宽的一块儿托住了洗发瓶、梳头油、红药水、痱子粉……外面父母在请客,他早早吃过,背靠着门,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捧着口琴吹,有时吹得太快太急像是脑子里开进了一趟火车,嗡嗡响,于是也只好停下来,重又浮现的交谈、逗笑像潮水过后的白沙滩。
台下的观众一定还是发现了,他急着把曲子草草结束,已经失了节奏。零星的掌声响起来倒像是讽刺似的。穿着蓝工装的主持人过来递上礼品,一个盒盖可以抽拉的小铅笔盒,印有淡蓝色的卡通图案。这更让他觉得工厂里这些工人身上的蓝——已经洗褪了的、棱角生硬的蓝,是那么的刺眼、蛮横。他没有再擦拭口琴,琴盒敞开着放在小方桌上,将一圈花生壳挤在外围。彩旗悬挂着在头顶上方来往交叉几次,靠近屋顶中央的地方垂下来几只昏胀的红气球,每一个都在慢撒气。充当舞台背景的那块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新年联欢会”的字样,做了阴影处理以突出立体的效果,周围点缀着小星星,用断头的粉笔,按在黑板上顺时针一拧,就得到一个,像用两翼负来色彩的蝴蝶。
他们叫他唱一支歌。他站在中央,因为实在并不会什么干脆也忘了说上几句推诿的话,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却不是往日,因与同学们的方向一致而感觉不到除了老师以外的目光。现在教室里课桌椅都靠墙围成一圈,讲台也被移到了卫生角那里,王洛可站在它后面,手里握着板擦。他仿佛还能看到,王洛可背对大家,用板擦扣击黑板,粉笔沫不住地往下落像掩饰不住的秘密,在黑板的左下角那儿蒙了一溜……那只红气球被鼓点催促着依次弹落进每个同学手里,又迅速弹开,每个人都急忙挥着手,咧开嘴,好像真被什么烫到了。
噼噼啪啪嗑瓜子的声音涌进了这段本属于他的时间,他还是找不出话。老师的催促声忽然使他意识到什么,好像某个人闯进梦里来,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窗上反照出教室里的情况,剥离了外形存在的建筑物上的防撞灯虚化成平面上的装饰,外面只是打不透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他走过去把第一排的灯灭掉,又觉得还是太亮,接着灭掉了第二排,同时的,嘘声从教室后排直拍到他的跟前来。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抬手又把按钮掀回去,管灯被镇流器的一阵噼啪声点亮,有两盏先亮起来,剩下一盏磨蹭了一会儿不愿被吵醒似的又恢复了照明。“过来打牌啊!”同学叫他,他们把几张桌子拼起来,围坐着,一局结束,有人正把牌从桌面上撮合到一起,捋齐,洗牌。走廊上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像是饮料瓶,瓶盖触及地面时就发出那种坚硬极了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耳膜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忽然他感到一股暖意,讲台上堆放着举花用的器械:圆形底盘、连接杆、翻纸花,拆散了的倦意此时也先后攀上他的眼皮、后背,推动着他,回到窗前的那个座位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外面还在飘着雨丝,在每个路灯的光晕里持久地织着,因为黑,和雨衣的存在,他的感觉是模糊的,自行车在看不出纹理的柏油路上滑行着,似乎比所有的白天里的速度都要快,不需太费力,也感觉不到风,所有曾经具体的视线里的折边、拐角、坑洼都退到暗夜的深处,再也提供不了阻碍,所有可以显示距离、速度的参照物都抹上了一层浓厚的黑油脂,吸走光。像在梦里骑行,悄无声息。在一片昏暗中他们从操场上集合,出发,一路步行到天安门,石砖上汪着水渍,雨是停了一会儿了,他看到白球鞋的鞋尖缀着泥水像一截吐出的舌头。空气凉得发甜,他不知道时间,但广场上早就站满了队伍,这不再是合练,却无疑是最后一次举起那些纸花,一共二十五个步骤,数个小时。城楼前立起了黑色的吊臂,直伸到那个将要有人发表讲话的位置,观礼台自然还空着,环在两侧,似一副对称的肘窝。
天先是深蓝色,大片的,分辨不出云朵。有几处是极深的蓝,接近于黑,像是天空里更高一些的天空,又像是云朵,但看不出丝毫移动的迹象。只有不去看它,才看到变化。在整个夜晚,相对于地面上层层叠叠覆盖着的黑,天几乎一直“亮着”,这一晚没有星星,让人疑似是大面积的浮云的暗蓝色的肿块与用深浅划分出的疆域交界处罅隙里浅淡一些的蓝交替变换着身份,构成了整面旋转着、晕眩着,同时上演着几个世纪神秘、不复离去,沉默的谜题的苍穹。最终,天一下子就亮了,白炽灯失去作用,原先界限分明、不可打破的几块映现着人影、灯光的玻璃又变得透明,照见外面,那依然有一些浅、正重获视力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他合上书,塞回书包,睁了一宿的眼睛酸疼得不知该从哪里收回视线。
外面雪还在下,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成了一粒粒小陨石,迅速地在失去体积、构型,被热量消解和融化。他的手扶在暖气上,掌心隆起形成一个中空,手指肚轮流感觉着温度,在一个略有些神经质的微颤即可抵达的高度范围内做起了往复运动,轻抬,回落,仿佛演奏键盘。树枝上已经积下了薄薄的一层雪,像被一根炭笔在空中绘出的一截线段托出,而树干呈现的向内弯曲的黑构成了一条笔直的通道,任由雪以一成不变的速度向下输送。反而在其它地方,在浅色的墙体,雾霭停驻的远端,阴沉的云层背景里,除了寂静,什么都听不到。
连同字迹也在一同退却,被窗外昏聩的反光吸走。或者相反,被放下,在被光打捞起之后又重新沉入水底。书页因为刚刚还在被翻看而显得蓬松,留有空隙。一定是由于装订这道工序本身要求的技术手段所引起,装订成册的书籍统统被某个借助于工厂里的工人或机器赋予的力所标记:总有几页容易被翻到,被某个倔强地执意呈现自己的夹在两页之间的支点撑开,好像那些还未相识先就熟悉的人,而仅凭此一点,就没有一本书同另外一本相像过。
这里的书大多在他出生之前就出版了,为了某个无名的聚会而来吗?他,它们,从不同的起点出发,在这间简易活动板房里,完成短暂的辨别。作为整副被剖开的内脏在漆皮脱落、起翘的绿色铁制书架上展出的书,书脊因为失血过多呈现幽暗的灰,而加盖在内页或书口上的图章仍在渗血,这旅行令它们皮囊松垮、皱纹加深。他手里的这一本,被液体浸染过似的显现一种木质的暗红棕色,扩展到每一页上,切割般精确地恰好停顿在文字的外围,使得每一页看上去,都像由木框装裱的“画”。
他拧动门上的圆形把手,树枝被冬日清晨的光映红了,犹如刚出浴的皮肤。他站在那儿,身上带着寒意,活像闯进门来的一大团清新空气。有人过去把炉盖挑开,用通火筷清理刚添的新煤的煤眼,随着动作,对正了的煤眼一个个略有些通红的亮起来,不时发出“呲、呲”的声响。他摘下手套,凑近炉火,有些猝不及防的,忽然感到一小股火舌般迸出的热流,撩到了他的眉毛。
08.3
【特邀评论】
特邀评论:不有
A
如题所示,这一篇构思的原点大概是在新年前后,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上班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这也不是真正的“原点”,因为这一篇中所动用的材料,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写作起,就不时地出现过,而在我,这材料的“宝贵”与寻找相适合的叙述语言的难度相当。但其实,甚至直到动笔那一刻,也许我才第一次清楚了解,我在动用这材料了。
还有必要回溯的,应该是那个题记。语言和材料,是这篇小说的全部,全都在题记中了。现在再看《植物园》我根本找不到这句话的出处了,因此会觉得,这句话凭空浮在空中,而根本不是哪一部小说里的别人的话,它几乎,就该是我说出来的。
而直到题目、题记都已具备的时候,我反反复复打腹稿的完全是另外一篇小说。或者应该说,我同时在准备两篇小说。《新年游艺会》实际借用了这另外一篇没有最终形成的小说的结构,这两篇小说之间的错位自然地影响了语言的选择。大年初三的白天,现在回想当时的状态还完全不是写作的状态,一些街道、场景仍正在形成,在重建,也就是小说的第一句,我在解决“朝向问题”。这个过程应该很短促吧,意识到“重建”就是我要找的语言,而布满了修改痕迹的写作就是这篇小说的基本面貌以及语言状态。小说的第一部分很迅速就完成了,没有经过太多修改,就是它现在的样子。
虽然春节短促得只够我写到第二部分的开头,但实际上小说已经完成了(从找到题记开始,它就已经完成了),它剩下部分的轮廓甚至细节已经具备。第二部分在小说中代表现在时的部分,是上班几个月以来我深感绝望的一切,有可能也是通过它,楼下的工地,城市的建设,反过来强化了语言在这篇小说中的角色,代替了情节和人物,只剩下反复修建、绞在时间中的语言自身。第二、第三部分的写作在每个周末进行,进展的缓慢只能让我觉得与工地身份的契合,打磨,搭建。三个部分拥有各自的色调、强度,集中呈现在一个短篇里有可能说明,实施写作的两个月来身体、精神的各个方面都在发生变化,在小说中呈现出来,是没有解决好。
最后想说说“效果”,它没有被考虑,我也感到,有时候“写”是为了“不写”,如果会有第三部分的“保守”,就一定会有第一部分的尝试与狠命一击。
B
有时候想想,一个作者,大概就是一个盲人、哑巴,他说话但不发声,他察看但不看见,甚至他并没有活着。在作品中他已经、必须调动他的一切感官、经验、记忆和想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做,但就像顽疾时时会发作,在被提醒中他定期服药,还会生病的身体也才是“身体”。那么,作品以外的一切,都不过是撞在冰山上的几朵浪花,存在在那里的不会被改变。
不过大概还有一类作者,对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作品”,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作品以外”。他的一切行为都在对他的作品做出诠释,只不过这“诠释”也在以作品的面貌出现。
极端地看,我从根本上怀疑需要作者自己站出来“阐释”的作品,作者对自己作品的评论与他在作品中的付出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这不是否定交流,而实在是,通过写作感受到的一种残酷的乐趣,即,他在作品里还未得到就失去,他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开头,他以为他已经掌握的语言也会透露出新的向度,因此也从来不会存在“过度”的对语言的追求,在写作中,没有什么是“新”的,然而,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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