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返回目录

高楷若的《旷野》第二节第九段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前没有。”这句话如能引起读者的注意,首先是在它的功能上——它是对前一段“真的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安了路灯,有了很久是肯定的”这一判断的承继与回答,同时它又为后文转而叙述十几年前的情景开了一个自然、妥切的头。有经验的作者会用这个办法处理作品中时态的转换,它把现实与回忆区别开,实际上又提供了回忆介入现实的机会。
不仅如此,这句话更是对此时此刻的叙述者的心理的简洁有效的描绘。“十几年前没有”,这带着说话人的表情和语气的一句话,仿佛使人看见她从千头万绪的含糊中显露的坚定;随后,她又加了一句“很确定”来强调这一叙述中的事实。十几年前究竟有或没有,在这里已经并不重要了,读者从这句话里读到的过去与当下的清晰差别,才是小说在这一刻主动开凿路线以便种种想象鱼贯而入参与进来的最大的现实意义。在此之前,她用一句“人不可能留意到每一件事”所模糊了的状态,在后文必须以数倍的力气加以澄清,要有更多真切的细节使之显明。只是这些细节对于一个行将远离的观察者来说是极其丰富、唾手可得的,回忆无须唤起便在瞬间涌现。
进一步说,“十几年前没有”这句话的意图并不在于揭示记忆本身,即过去在“我”心中留存的印象,而是使人看到“我”在过去留下的痕迹。自然界,尤其是我们身处的环境,保存着我们一切活动的细节,而且永不消逝,比起人的记忆的脆弱,自然的记忆拥有更恒久的力量,它将它捕捉到的每一幅场景、每一丝音节都储存在一草一木当中,隐匿在它庞大的躯体里,虽使人难以见到,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可以想象叙述者“我”面对这种记忆时不无矛盾的复杂情感:是更多地保存记忆中的原貌,还是以更积极的方式去消化和覆盖它,若不身处其中便无法体会。归根结底,没有比回忆更好的遗忘了,因为每一次回忆都根本不是对记忆材料的“阅读”,而是当下的“我”对这些材料的“改写”,在这一刻所进行的改动,也许正是写作具备的“治疗作用”能够成立的最理想的方式。这个“改写”要以平和坦直的动作完成,而不是突崛于作品之中,如此关键而又必须紧致到丝毫不容泄漏的地方,也只有“十几年前没有”这样一句足够普通、平淡无奇的话语才可以担当。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