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一九二七年的四月二十六日,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的白云楼上,为《野草》写了题词。这篇只有几百字的短文,或许是鲁迅笔下最为沉郁苍凉的了,通体散发着幽暗冷寂的黑铁般的气息。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字从开始到结束,十一个自然段的每段最后一个词,分别是:空虚、空虚、罪过、朽腐、歌唱、地面、朽腐、歌唱、作证、不幸、题辞。这些词就像一些冷硬的石块,缀在每个段落的最后,给人的最直接的印象,就是那种矛盾与压抑之下的近乎失语的状态,以及试图超越这种状态并有所述说的愿望,也就是相对于很多的绝望来说的那么一点不多的希望。

  也正是在那个四月里,中国发生了两个重大社会事件,一是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上海“4.12”反革命政变,二是“4.15”广州清党大屠杀。毫无疑问的,环境对于鲁迅当时的心境,是有着直接影响的。而这种感觉与之前他刚到广州时的感觉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差不多相当于整个世界都翻了个个的感觉。天地一片黑暗,毫无希望可言。身在广州的鲁迅,差不多一下子陷入了无语的境地。面对这样的现实,文字显得微不足道,转眼就变成了轻飘的粉末,被风到了黑暗深处去了。鲁迅被一种非常无力无望的感觉所笼罩,所以他这样开始写道:“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残酷的现实令人沉默,使人不得不沉没到压抑的内心深处,因为压抑着,所以会有内心充实的感觉,这里的“充实”,是反话,其实指的是心已被密集强烈到无以复加地步的现实感受堵住了。而这种堵住的感觉,又在内心里制造了一个黑洞,进而转向了类似于虚无的状态,这黑洞就像天体里的黑洞一样,是有着可以吸入一切的力量的,但又不会发出任何东西,所吸入的一切统统变成虚无了,所以才会有后面的“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那么沉默与空虚来自哪里呢?接下来鲁迅写道:“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概括地说,就是死亡。是死亡以及与之相关的严重现实,让鲁迅陷入沉默、无语、空虚的境地。当人的感觉走到了尽头,直接面对虚无的时候,如果还不想结束生命本身的话,那么就会反身回来,去寻求新的可能,哪怕只是概念上的。这感觉就仿佛在深渊里探出头来,轻轻地向黑暗中吁了口气。死亡如何能令人有“大欢喜”呢?难道不是令人极为悲哀的么?在鲁迅的眼中,它证明了生命曾经存活过。换句话说,死亡做为终结,证明的其实是死去的人的一种价值。这种建立在终极意义上的价值,使得本已结束的生命获取了另外的延续方式。人本来就是终有一死的,死了之后也会迅速朽腐,这都是生命本身的常态,但这朽腐的事实也确实能证明其主体的存在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实的。“大欢喜”本是佛家语,出自《金刚经》的。把这个词用于此处,我觉得鲁迅的意图可能是在于实现一种悲喜交集状态下的某种超然心境。但实际上又并不能真的超然,所谓的“大欢喜”所折射的,仍旧是莫可名状的大悲哀。

  死去的生命如同委地之泥,但这也正是任何人的最终归宿状态。死者的肉身是终归要被泥土所吸取的,而且这吸取了肉身之泥的土地只生出了野草,这也是常态。过去的坟墓之上大多生有野草。而事实上野草有野草的生命力,可以随风播种,可以在任何有土的地方随意就能生发出来新的草叶。但野草终究是乏善可陈,不如乔木那样更有价值。这个时候,鲁迅或许联想到的只是自己一直以来所作所为的无济于事,以及同样无济于事的文字,他将它们都视为野草了。不过,野草也自有它的特点。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是一种生长于生与死的界线上的植物,它可以在死亡之地迅速“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而且它离生与死确实都非常的近,它很平凡,不是什么可宝贵的东西,所以它也很容易“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人向来是自命高贵于其它物种的,但事实上常常并不是这么回事,尤其是死亡来临之时,人命甚至都不如草。按照这个逻辑顺延下来,那么人写下的文字也是如此,不过是野草一般的东西,可仍旧是会迅速地朽腐的,到头来什么都不是。然而野草还有另外的特质,那就是它们可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有其自在的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当绝望的人将自己视为野草一般的存在的时候,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在那种终极状态之下,回过头去,向现实世界去看的时候,反而“坦然,欣然”了,甚而“大笑”并且“歌唱”了,因为从这野草的顽强生命中发现了新的希望。

  这所谓的希望,其实就是某种终极的期待。既然天地可以倒置,那就同样可以再翻转过来。既然有价值的人可以如此轻易的就被毁灭,那么就算把整个世界都推倒了再重新来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哪怕是付出更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这里面压抑着的,其实是无可倾述的愤怒,同时也是近乎绝望的无可奈何,其实鲁迅很清楚,文字的力量实在是太有限了,无法推翻任何现实的东西。也正如同野草一样,尽管可以顽强地在朽腐之地上自然生发出来,但意义并不是决定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时候确实会成为已朽腐的地面的装饰。野草让人看不到地面的朽腐。所以鲁迅宁愿让地火把一切都烧尽,不管是野草还是乔木,这样就干净了,也没有什么可朽腐的了,但是或许可以有新的生命时代到来。为了这样的时代,为了那时代的生命,当然可以“坦然,欣然。”可以“大笑”,可以“歌唱”。但所有这一切,写到这里的时候,在鲁迅的意识中,终究还只不过是些带有情绪化的想象而已,不是现实。现实中所有的,只是残酷的死亡所造就的静穆与空虚。有的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如同野草般的一束文字。它们就像作者一样,只能站在界线上,“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在此时此刻,区分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立此存证。这些微不足道的无力的文字,是对于过去死亡时代的某种见证,同时它还要留下来做为未来时代的见证者,因为作者相信它们有可能将会比作者活得更为长久,可以看到一个旧时代的毁灭和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但是,如果旧时代能迅速灭亡、新时代能尽快来到的话,那么哪怕这束野草甚至作者自己随即毁灭并且变得毫无意义也没有什么……。

  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初,鲁迅离开了厦门大学,去了广州的中山大学。随后时局的变化使他不得不在失望中离开中山大学;那一年,他只写了《野草》这一本作品。另外还编定了一本《唐宋传奇集》。也是在那一年,他与许广平在广州终于走到了一起,开始了同居生活,然后一起到了上海。

                                      2008年4月20日星期日

 


返回页首|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