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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岔口
客厅还很安静,暗褐色的厚窗帘将阳光严严实实遮盖住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微细的。平日里绝无法察觉到的光点,在几千万次的尝试中寻觅到仅有的几处缝隙,通过缝隙像一记虽然迅捷但毫无力量可言的拳头打在地板上,因此当那一瞬间(或许是几千万几亿万分之一秒)光点疾速撞击地板的时候,那些持续掉落一个晚上的灰尘们不会有谁因为光点的冲击而抖一下圆不溜丢的身子。灰尘,或许在落地之前只能称呼其为颗粒——这些颗粒几乎总是充满整间客厅。它们会从任何一处地方的天花板上或敞开的窗户外飞落下来。因此如果你不动声色的话,就能通过这些光线的照射,观察到其间的细小颗粒群正源源不断的朝地面坠落。每一粒看起来都像是一个点,而且比通常你所认识的点更加微小,仿佛你一个走神它们就会立刻消失不见。可实际上它们的坠落进行得相当缓慢,而且它们并非都是圆形的小颗粒。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不过边缘都趋于平滑,因此在它们下落时,一些更加微小的空气就会在它们身边打成一团团无法看见的卷儿,这些气卷儿很可能会把颗粒包裹起来,尽可能延缓颗粒的死亡。窗帘是暗褐色的,但似乎又是紫红色的,总归是厚重的深色调。窗帘的质地并不光滑,不过有柔顺温暖的手感。它不是由丝织成的,丝织成的窗帘并不能有效的阻挡阳光,不仅因为它们之间的缝隙显得巨大,还因为白色和阳光之间有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使阳光在经过白色物质的时候比经过其他色彩的物质时轻松许多。因此,购买厚窗帘的人对白色总抱有某种敌意,关于这点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事实上,这样看起来,打在地板上的光线更像是窗帘从内部里发出的。可是,除非观看到这个场景的是一个婴儿,否则人们就能根据经验来判断发光的并非窗帘而是屋外的太阳。
此时窗户紧闭,客厅里显得有些沉闷,尽管从昨夜开始就没有第二个人进来并吸走客厅里的氧气。最后只能把原因归结在厚重的窗帘上。这面窗帘实在太厚了,厚得足以产生质变,成为家庭里的第二成员,客厅里稀薄的空气或许正是他彻夜的呼吸导致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只拿着裁纸刀的手从被窗帘遮盖了三分之一的电视屏幕里伸出来,并沿着窗帘侧面的中线自上而下划出一道口子,那么这些密集到肉眼可见的氧气群就能从窗帘内部,由纤维构成的囚牢里逃脱出来。它们会从裂口里一涌而出,以放射性的分布方式迅速充满客厅的每一处。这里的每一处是指真真切切的每一处。从最上方四米高的天花板吊灯的灯罩内,已经堆积厚厚一层灰的底部——开灯的时候,就会因为灰尘的遮盖而导致光芒的受到削减。高温中,表面的灰尘偶尔会一蹦一跳的炸开,并从身体里发出嘶嘶的烧焦声。这些跳动起来的颗粒往往跳得很高,撞上发烫的灯芯便落回灰尘堆里。由于它的身体太烫烧着了周围的同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个颗粒会再次跳起并再一次落下,直到它失去最后一丝提供燃烧的能量——再到客厅的最底端,木地板安静的躺着。实际上还有比木地板更低的位置,那是构成地板的部分——几条木块之间的夹缝。整面地板只有一两条之间出现了缝隙,似乎是房子完工之后的事情。在这几条显得有些大(其实并不大,只是由于其他的木板之间的拼合太过紧凑,使人不得不产生这种错觉)的夹缝中藏着碎指甲,粉红色颜料以及昆虫尸体,还有餐巾纸纸屑和由头发和细长的白线互相交缠而形成的小线团。这里简直像是地下宝库,如果你肯再深入几米,(前提是你必须有一些能凿穿水泥地的工具,同时你还得避免伤及到那些交错繁杂的管道,你可以在你的书房里找到一本《住房施工》,作者张国华,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封面和底面的背景颜色是黄色的,封面没有图,只有黄色背景和书名。书中有提到相关工具的使用步骤和具体方法。当然你最需要做的是根据书中内容,结合房间的布置掌握管道接入地面后的延伸方向。安全最重要,挖地实际上是件艰难而且充满危险的事情,进行之前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还能挖出二战时期一个士兵放进破布袋子并埋藏地底的恋人照片,只剩下骨头的猫爪,还有冒着亮光的红色晶体。如果你继续挖下去,能发现各色各样的发光晶体。再挖大概二十米,你将连接地球和宇宙某星球的海底。高压水流会把挡在它上面的东西(比如你)顶上去——因此在那之前你还得再挖一处逃生用的洞穴——房顶立刻被贯穿了,接着水流以无法抵挡的速度将小屋填满,并从破掉的窗户,大门以及屋顶上的大孔中喷射出来。水流从山坡上席卷而下,或许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新闻特摄组将赶在第一时间乘坐直升飞机跟随水流的延展并现场直播。一百二十三天后,地球最后一块陆地被淹没,大海里到处都是漂来漂去的人类,它们通过从肛门和肚脐眼挤出气泡来迅速行动和取悦异性。不过它们并不捕食,他们只喜欢游来游去。当看见中意的异性时,人类就会对其示爱,而示爱的方式就是表现自己的速度。具体是这样的,它们往往会先把双腿弯曲起来,然后将膝盖尽量贴近胸腹处,以最大限度的扩张臀部肌肉。之后他们双臂环抱,像圆环那样把双腿箍紧,以保证这个状态能延续更长的时间。它们深吸一口气,控制肌肉堵住肚脐以避免空气从那里跑出来。之后伴随沉闷的一声响声和巨大的空气泡泡迅速向上溜走的痕迹,这名人类借由反冲力像导弹那样迅速向前冲出一段距离,从几十米到三百二十五米。(这是世界纪录)如果一名异性同时被几个人类喜欢上,那么他们便会自觉的组织一场比赛,胜者就能抱得美人归(世界记录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被一次次刷新的)。两百多天后,水位终于到达了臭氧层,此时的地球从太空上看就像一颗碧蓝色的,巨大的卵,它在安静的等待孵化。而臭氧层也变成了蓝色,只是颜色比内部的海洋颜色更深一些。地球的陆地开始以一定的频率跳动起来,咚咚咚,它是这个新生星球的心脏。随着节奏,海洋里的人类和鱼虾往往会牵着手跳起舞,还有大象和随波逐流的树干群。生物们不用吃任何东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大海里游来游去。在那之后,地球表面——也就是臭氧层——的左右两边各生出了两团蓝色的水球(左边两个右边也有两个),四团水球慢慢分化和成长,最后变成了地球的四肢,同时地球的头部也已经定型。值得一提的是,它的每个部分都是圆的,而且当初的臭氧层也早已经变成它的皮肤,但更像是一层膜,光滑,但没有毛孔,缺乏弹性。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没有人扒开木地板往下挖地,因此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还无法确定,也或许不会发生了也说不定。
每一块木板与周围的连接精准到可怕,即使是一丝一毫的变动也会使整面地板失去现在的完整。尽管仍有两三块木板之间出现了缝隙,但那并不是最初就有的。除去那几块被破坏的木板之外,其他木板之间的缝隙狭窄到令人怀疑这不是一块一块的木板拼接出来的。这些木板拼合得太完美,即使几万年后的科技也无法办到。可现在,这块价值连城的地板上已经出现不雅的痕迹了,虽然如果不仔细看便不会注意到——而这正是问题所在。地板的状况本就不是引人注目的话题,因此这些痕迹也往往被人忽视。它会受到木匠的喜爱,但普通的住户只会把它看作并不重要但却是必须的住房组成部分。因此只要地板的瑕疵不过于明显,没人愿意朝地板多看一眼。
那么墙壁和门也正在面临同样的处境。每个走进屋子的人可能都会赞叹房屋简单而温暖的布局,当然也会注意到窗户两旁的窗帘是多么气派而且厚重,让人不禁想起威严奢华的皇宫摆饰。嵌入墙内的巨大液晶电视同样值得称道,但不会有谁能从粉白的墙壁和同样颜色的房门上找到半点惜爱的迹象。除了通往马路的大门,客厅还通往两间房间,现在两扇门都被紧紧关着。两扇门的外表一模一样,两扇门分别通往主人的卧室与卫生间。门把手是一根金属条,供人捏握的部分是直的,长度大概要比一般人的手掌宽一些。金属条的尽头是圆滑的椭圆形,而铁条正是根据这个形状向外直线延伸的。椭圆经过一段距离的直线挪移后构成了现在铁条把手处的外观——因此这根铁条的捏握部分状似圆柱体。之后铁条开始向右侧弯曲,像是行车途中遇上一个并不算凶险的转弯,对这样的弧度用上“急转直下”是绝不合适的。只有一次拐弯,九十度。当铁条以为自己将延续最初的状态继续平稳笔直前进的时候,实际上它已经没法继续伸长了,铁条以糖浆落在地面后摊开的姿态在木门上蔓延开,最后却有条不紊的形成一个平滑的类长方体。众所周知,这头的把手和那头的把手实际上是一体的,因此在铁条开始工作之前人们还得在合适的位置给木门打一个孔,以供这块不规则而且能继续生长的铁泥有继续前进的可能。铁泥在发现人们为它打的孔之后就会从钻进去,并从另一头长出来,然后它会将之前的程序逆转过来,先形成圆滑的长方体,然后在长方体面向内屋的平面上寻找合适的点,一般来说这个点是长方体中心位置再向上竖直移动三分之二的地方。大多数铁泥都钟爱这个位置。找准位置之后,铁泥就会以枝芽破土而出的姿态在点上伸展躯体,左转90度后笔直前行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得和对面的把手的长度相等,它的任务就大致完成了。第二天早上工人会把房屋主人吩咐的话以图纸的形式转告给铁泥:工人们会去询问屋主需要什么复杂程度的门锁。获得答案后,最有绘制机械图天分的那名工人就会在熬夜之后绘制出门锁的样貌。第二天工头便会从怀里掏出折得规规矩矩的图纸,铁泥则伸出一双小爪子抓住展开的图纸左右两边,有需要的话,比如说遇到图纸很大,单单抓住左右两边还不足以稳定图纸的时候——还能再分出一双爪子固定图纸的上下两侧。铁泥的工作效率总是令人满意,三分钟不到工作就能完成——但是这么有趣的事不会被谁注意到。人们只关心把手能否正常运作,门锁是否有问题。
客厅里仅有的窗户被巨大的窗帘遮盖住了,安静和黑暗被扩大了几倍。而那几丝从窗帘缝隙里投出的光点就显得异常明亮。可屋外的城市已经开始运作起来,总是显得有些匆忙和无奈而且,身在其中却不明真相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事件需要你去做,但你还是感到疲惫和困惑的成份更多一些。吵闹的并非只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路人走路咳痰聊天的声音,可你首先感受到的还是漂浮在空气中,浮油似的热气。这些热气是城市苏醒的证明,呼进呼出的空气变得沉闷和压抑,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你甚至害怕所有人会在某个时刻之后因为吸尽周围的氧气而发生窒息,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每个人都走得那么快,除了你。你索性从看不清脸也看不见脚印的人群里脱离,手扶在被刺眼的绿漆刷过的铁栏杆上,你发现漆是新刷的,还没干,现在你嗅到一股沉闷的漆味。但刚才这味道恰好被后面那家牛肉粉店的气味遮盖住了(刚才来了一阵风,不大也不持久,可能只吹了几秒钟,但这家粉店离你的位置很近,所以气味要到达这个位置并不困难。)。你想撒开手,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怕把皮给扯下来,你觉得被粘住的手掌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有些疼痛,疼痛似乎是刚刚——就是在你打算放弃的时候出现的,也可能出现在你打算放弃之前,因为或许正是因为你感觉到了疼所以才打算放弃,更有可能痛觉在最早尝试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但出于某种固执的认识,你并没有认输,反而又尝试了几次,直到刚才这下疼得让你差点叫出声来,并感觉到这次的痛苦超出平常所能承受的范围——它到达了你未知的地方,你不知道继续前进会是什么后果。你害怕手掌的表皮会在——或许就是下一次的尝试里——被撕下来。谁都对此感到恐惧。于是你安静下来。这个时候你总会注意到车辆行驶过后那些随轮胎滚动而被气流从地上卷起,到达一定高度后失去力量慢慢下落的灰尘。更多时候它们是不可见的,你只可能在整个视野里找到它们宏观的形象。而现在这些灰尘带着地面将近滚烫的温度通过鼻孔进入肺部,直到你觉得鼻子干涩得有些难受,它们才落进你外衣敞开的衣领里,落在外衣的表面上,摩擦出细小的沙沙声。偶尔还有一两粒受到汽车轮胎的压力而被挤压出来,朝你的眼睛和嘴唇弹过来的小石子。你只有转身面对人群。由于一只手被油漆黏住,你只好假装用手支撑身体正在休息。你看到几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的涌进一家音像店,音像店门口摆放着两个音箱,正在播放时下最受中学生喜欢的歌曲,音量似乎开到了最大,诡异的是所有行人对此都无动于衷。诡异的还有所有人匆匆的步伐。所有人都走得那么迅速,就要接近小跑的速度。没有谁含胸驼背,一个个都挺直腰板,目光直视前方,他们的目光并不急于寻找什么,他们十分清楚自己从哪里出来,正在哪个地方,要到哪里去做什么事,最后又要回到哪里。前面有两三个人忽然停下。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滑稽——他们忽然——甚至没有"停下",你要用停下只是为了说明他们的行动发生了改变,实际上他们的步伐没有停过,他们总能毫不间断的去做另一件事。而这个时候(之前也是)他们的脚步是那么迅速,毫不含糊。似乎即使不依靠眼睛,这些灵活的脚也照样如此迅速和果断——停下,去寻找一家面馆或一包烟。所有人都有很明确的目的地,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将要做什么,自己过去做过什么,自己做这些要得到什么。一切规则他们再清楚不过。他们从不浪费哪怕只是一秒的时间。他们碰到熟人可以轻松自然的和对方打招呼,之后两人通常会面对面交谈起来。他们往往就站在人行道上,维持打招呼之前所站的位置,像是两根拔地而起的金属立柱。两人的交谈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并几乎总是以各得其所的完满局面作为收场,同时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这些目光笔直向前的人们会准确无误的避过两人所站的位置,即使他们正在谈笑或聊天,也丝毫不会对此产生影响——而这是你做不到的。但你最困惑的还是之前的那点,所有人的行动,和别人的互动,还有那些约定俗成唯独你不明了的规则,比方说站姿和坐姿,以至于什么时候该翻开报纸做出专心致志的神情,面对陌生人的询问,对答时需要保持的表情和热情的声音,关切的神情。这一切他们都清楚无比,至少看上去他们清楚无比。唯独你。只有你。只有你对要到达的目的地感到茫然,你对这一切感到眩晕,同时既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条马路上也不清楚接下来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你经常想不起自己是谁,对你而言,你的面孔同其他人一样陌生。走在人群之中你甚至能察觉到身后每一个路人的呼吸。这些呼吸的力量是那么的巨大,简直要把你不堪一击的身体吹飞起来。当每个人都能够心安理得的前进的时候,你只能像任何面对火车行驶过来的小狗那样瑟瑟发抖。在这个城市你永远是刚进城的乡巴佬,对城市里的一切规则一无所知,因此即便你自己十分清楚红灯停绿灯行,当绿灯亮起的时候你仍然要怀疑的环望四周,观察身前身后的行人们的动作。你感到恐惧,当街头的叫卖声响起,当庸俗不堪的歌声响起,还有拥堵不堪的车道上一个接一个按响的喇叭声,手机的铃声,谈笑的声音,厚重的呼吸声,那些人笔直的目光的声音,挥动手臂的声音,套在双腿外的裤子相互摩擦的声音,簌簌簌把粉面吸入嘴中的声音,不同的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永不停止,冰冷,滚烫却毫无温度……这些陌生的东西使你感到你将一辈子对它们都感到陌生。你不敢想象为什么当街道发生变化之后车辆和行人还能条不紊而且毫无疑问的前进,你不明白为什么这家饭馆倒闭后又新建立起的餐厅人们怎么还能那么理所当然的进餐。你对这些需要花上一辈子来熟悉的事情感到迷惘。
你甚至害怕前面那个无数人走进走出却没有一张熟悉脸孔的地下通道。你相信即使哪一天面前的道路会像一头野兽张开血盆大口等待食物那样张开,他们也会理所当然的走下去。你甚至有几次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地球人,因为你没有地球人应该有的能力,除了婴幼儿,你比谁都要脆弱。但没有人在乎你即使你已经在那里站了整整三个小时。甚至没人肯费力气看你一眼。不会有谁会再扶这些刺眼的绿色铁栏杆,即使它永远光鲜美丽。于是你终于发现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变得疲惫而且苍老,当你闭上眼睛观察城市的时候。你发现眼前的东西过于庞大,因此什么也看不到。以前你还认为即使这个城市对你来说再怎么陌生你也能看清楚它的相貌,但现在你发现这简直不可能。你可以通过某栋过目几十遍的高楼大厦和街道来判断自己的位置,但你没办法看到城市整体的样貌。你的视力是那么有限,而城市又是那么的大。你或许总能看到它的鼻子,但却永远没法看完整张脸孔。就这点来说,它像一个不断在变化面孔的生物,因此你没法认清它,即使你能听得见它的呼吸,可至始至终只有闭上眼的黑暗和流逝的时间是真实可靠的。因此你感到害怕,你的手被绿栏杆粘住了,你无法逃跑,即使逃跑,你也只能和失去眼睛的苍蝇一样,死在飞往纱窗的路上。你觉得很快就会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并窜到你的跟前。他们有三个人。三个人都拿着刮胡刀。会有两个人稳住你的双手双脚,第三个理发师会用刮胡刀轻轻割掉你的眼睑,眼睑那么薄。你再也无法安眠。
那么你首先需要安静。当太阳临近升起的时候,在卧室里便可以听到外界活动的声音。不过此时的城市还保持着凌晨时的凉爽,至少不会让你感到心烦意乱。老阿姨从家门口走出来,她推着手推车,走到平时卖糯米饭的地方。现在出门的人还很少,她往往会漫无目的的打量周围还开着的路灯,地上的芒果果皮和经风一吹就滚动起来的废纸团,还有种植得规规矩矩的树木,树干上被涂上的白色粉末,即将升起的太阳。之后她才动手做准备:揭开白色但沾有油渍的粗线布,虽然粗糙却令人安心,如果你肯仔细的观察它一会,或许会想对它露出微笑。虽然布上每一处都显现出使用过久的迹象,不知为何却不会让人觉得它有多么肮脏。当热气从铁锅里喷发而出,伴随饱满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些早起的老年人结队晨练起来。往往是跑步,还有些人在谈笑中等待太阳升起。他们需要看到阳光才不至于被不起眼的石头或别的什么给绊倒。太阳即将要升起,和往常一样,它会升起来,然后落下。而卧室的采光良好,窗户设在床铺的右面,百叶窗没有合上,所以外面的光线能充分照射到卧室里。现在把窗户打开,凉爽的风好像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大。这个时候城市仍然还处在黑暗中,虽然各个路段的路灯已经点亮了一个晚上。最看不清的是远处的建筑群,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轮廓。再过一会太阳就会从最远的地方升起,这个时候你会看到阳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照亮城市,百叶窗一片接一片的反射并不巨大但仍让人感到喜悦的光芒,在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周围已经变得吵闹起来,你赶紧关上窗户将一部分灰尘和噪音割断。太阳和天空有些单薄,好像一幅色彩鲜艳的画被人用灰白色反复刷上几道,色块之间原本极容易辨识的交接线变得模糊不清,太阳和天空几乎融在一起。光芒绝不刺眼却让人感到无法长久的相望,你几乎能从光芒里看到太阳的虚弱和消瘦,那种看久了会让人觉得疲惫的颜色,白色。病怏怏的白色,长时间面对这样的阳光你会想哭,即使那纯粹只是因为眼睛受到了过久的刺激。可光线冰冷而微弱,一点也不刺眼,被光线覆盖的地方与阴暗处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太阳几乎就要成为一个象征。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所以不是什么值得细说的事情。摆放在桌子上堆成一堆的书籍,沉默的显示屏和黯淡的键盘,还有放在地上的热风机和其他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体,都显露出难以接近和理解的冰冷质感,尽管事实上它们并不那么僵硬,但在这个早晨以及更多的早晨他们被赋予了可怕的敌意,冰冷而且坚硬。房间里唯一具有生命力的是一个被咬了几口的苹果。苹果被放在鼠标垫上,再往右一点就是鼠标的位置。这是一个鲜红色的苹果,红得叫人怀疑它是否是大自然的产物。红色的果皮上有许多斑点,并不需要多么仔细就能看见,但这丝毫无法动摇它的美丽和从内而外释放的生命力。苹果被咬了几口,完整的部分面向床的右侧。也就是说,被咬掉的部分面向窗户。光芒照射在缺口处,那些泛白的苹果果肉上面,每一粒光线都照射在不同的位置,所以光芒均匀的给缺口抹上一层好看的光亮。这样就能看到苹果果肉上那些细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颗粒。就是它们给了苹果独特的口感,那是牙齿咬合的时候,舌头卷动的时候所能感受到的,苹果果肉经过压榨而释放出的饱满的生命力,就像超新星在无数次能量聚集后瞬间爆发出来的庞大力量,以并不起眼的身躯绽放照亮宇宙的光芒。
再过不久,这个现在还充满生命力的果实就将衰竭。先从果肉开始,它们慢慢的开始发黄,最先发黄的是这些缺口里突出的部分,苹果的能量正是从这里被慢慢泄漏掉了。发黄的果肉从突出的部分蔓延到整个缺口所呈现出的凹面。接着慢慢侵入苹果内部,同时苹果的表皮也会同年迈的人那样松弛和皱折,鲜红色褪为黯淡的紫红色,看上去像是发育成熟的茄子,但这个时候的苹果果皮,黑色的成分要更多一些,而且之前那些不起眼的斑点,此时已经变得十分巨大。发黄的果肉颜色在不断加深,果肉本身也在不断的软化,此时苹果的内部已经从内而外的烂掉,最初清脆且多汁的果肉彻底腐烂,若是勉强使用,质感只会让人想起熟烂的柿子。再过不久,它就会变成完完全全的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当苹果内的水份完全丢失掉的时候,它会变成煤灰似的固体,冰冷而且坚硬。忽然你觉得今天早晨的阳光以及更多早晨的阳光也是如此,冰冷而且坚硬。
菜市场
你会注意到满地的泥水。地面总是潮湿不堪,散发出动物毛皮未经清洗而特有的气味,几乎让人感到足下的粘稠,每一次落脚都像一次自告奋勇的投河。压力将一小部分混浊的泥水压挤,行人走开后这里便会出现脚印的痕迹,这些痕迹看上去牢不可破,实际上泥水在鞋子抽开之后就开始以几乎无法察觉但的确在运行的速度朝原来的位置回归,过去多久后就会还原成最早的模样——但这只是设想,实际上不可能。市场的通道总显得不够宽敞,不仅仅是因为摊位前摆放在通道内部装满蔬菜的簸箕,还因为小小的市场承载了过多的人。当前一只鞋子抬起,泥水刚开始朝原来的位置回归时,立刻因为下一只鞋子的踩踏而陷入困境,它们恢复的速度如此慢,遭遇毁灭的速度却又那么快,原本只是一小块的鞋印在不断的踩踏中扩大加深和,泥水不会如它所想的那样,将整个市场的土地浸满,它只会随时间变得越来越混乱,在一次次的踩踏下支离破碎。泥水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将市场土地全部浸满,但无论清楚与否它都注定不能再还原最初泥水铺满土地的景象,它只能在不断的毁灭和重新愈合中和市场的毁灭一起消失。泥土感到很伤心。但人们不会因为泥水无法还原成原来的模样而忧伤,实际上人们关心的只是价钱。摊贩们最热爱的是小学生和中学生,还有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不喜欢讲价,在买卖上可以节省许多不必要浪费的时间。肉和蔬菜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会过问,即使那是瘟疫横行的时节,人们也只是出于担心而做出询问,但在询问之前就清楚没有什么答案。这种时候买卖方之间会出现心照不宣的气氛。顾客总是先用手碰碰倒挂在铁钩上的肉块,或者通过睁大眼睛和把脸贴近肉块来让人知道他对肉的品质表示怀疑。然后询问者的神色担忧起来,这个时候询问者和摊贩紧紧的对视着,实际上在之前也是如此,只是现在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使两人的关系变得不像是突如其来的客人和长年累月在这里贩卖肉类的摊贩之间买卖的关系,而是更加危险和紧张的关系。比如说逃亡多年的通缉犯和追了这个逃犯十几年的私家侦探。两人甚至会在某个瞬间对这样的画面感到可笑,因为这太过怪异,不正常到令人觉得滑稽。但是没有人笑出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的状况即将结束。在顾客开口询问之前,摊贩必须尽快露出让人放松的笑容,或许还要加上一些身体动作,比如将背微微前倾,抬起头以十分亲切的态度等待顾客的询问。这会使人觉得他似乎一直都这么亲切,同时还会让人觉得接下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会表示最大限度的理解和赞同。面对这样的表情,顾客不是感到心满意足,就是变得不知所措。但询问不会因此而停止,因为这个时候停下来后面的程序就无法运行,而结果也就无法得出了,因此即使明白自己即将失败,顾客也不得不做出最大的努力来询问。
为了使自己的质疑牢不可破,顾客要进一步加深脸上怀疑和担忧的痕迹,这时那些看似简单实际上复杂无比的面部肌腱瞬间变得紧绷甚至可以说坚硬起来,每一条皱纹都深深的陷进肉里,像是石刻的人物肖像,线条清晰无比,没有半点暧昧不清的部分。当顾客以这样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询问肉的品质情况时,摊贩往往会露出善意并且无可争辩的笑容,或者刻意皱起眉头假装因为对方的怀疑而感到受伤和愤怒,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对方信任自己,尽管无论做或不做结果和过程都不会发生改变,但人们还是愿意浪费一些时间和表情来向市场里其他的人表示彼此的友好和自己做人的诚信与一丝不苟,尽管并没有谁在看他们。最后顾客只好微微一笑以心满意足的神色接过沉甸甸的塑料袋,同时交出钱,换回的往往是脏兮兮而且仿佛发黄的零钱,不过他不能对此表示不满,脸上的春风得意必须要比之前更加明显,得表现出一个小孩子获得心仪已久的礼物时脸上所能露出的最大的喜悦,这仿佛在对人说比起新钱自己更乐意接过皱巴巴的旧钱。于是双方的位置发生了变换,收到旧钱的顾客反而像是获得施舍的穷人,当然这个时候摊贩也必须表现出更加诚恳的谦逊态度,他得目送顾客离开昏暗的市场走进阳光之下。因为顾客或许会在踏出几步之后冷不防的回过头注视摊贩,摊贩的视线会在顾客的后脑勺和脚跟之间循望,摊贩一边在数对方踏出的脚步数,一边警惕对方可能会猛然回头,甚至他还得用小偷的视线偷偷观察周围的人是否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他忽然觉得自己肯定被注意到了。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奇怪的打量别人,他还后悔自己因为好奇心所以不把目光锁定在对方的后脑勺上而是在对方的脚跟和后脑勺之间来回移动,同时他也后悔自己的摊子居然摆在这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虽然这里明显没有对面的摊子让人容易发现——而他后悔的正是这个:虽然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也足够引人注目了。他还后悔自己卖的不是蔬菜而是鸡肉,因为肉类的摊位的人要比蔬菜摊位的人多,即使最后卖得更多的总是蔬菜。一切都是因为他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并不如之前表现的那样和蔼可亲,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并非真的那么和谐而且友善。哦当然,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是否和谐而且友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如果别人能这么认为,那么在这段互动中摊贩就算取得成功了。每个人必须做得最好,否则就会被某些他们害怕但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东西给击败,从此再也无法站起。
松了口气的摊贩一屁股压在松动的凳子上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喘了几口长气,就像小提琴拉出的长音那样吐气和吸气,但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不能松懈,因此在屁股即将触碰到凳子的时候他立刻反应过来,缓住了身体落下的一部分力气,同时他还得时刻注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能把内心的紧张显露出来。他必须表现出大将的从容自若,而一切他都做得很成功,但仍有不足之处。当然这不能全怪他,他坐的这张凳子也有责任。这张凳子毕竟用得太久了,地上又凹凸不平,再加上他对身体刚才出现的一瞬间的疲意置之不理,所以当他坐下去的时候,凳子发出一声木头相互磨擦而产生的尖锐的吱吱声。摊贩的身体绷紧了,他连忙思考对策,摊贩强迫自己做出毫不在乎的表情,他做出懒散的神态打量周围,实际上他紧张无比。为了避免被别人怀疑他还故意用手拨弄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他要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尽量轻松随意。没有人在看他,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刚才肯定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声响声。毋庸置疑。
他看到一个另一个摊位上顾客和摊贩在笑,他觉得这肯定是对自己的嘲笑。他又看了看其他摊位的顾客和摊贩,他们没有笑,但摊贩能从这些沉闷但绝非没有生气的脸上瞧出嘲弄的神色。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耻笑他,即使今后他和别人的互动进展得再顺利,整个市场里也不会有谁肯停下对他的耻笑。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以后无法再在这个市场生存了,所有人都会背地里嘲笑这一声凳子发出的响声和坐在上面的自己。他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他在人际交往中犯下了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罪。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于是身体失去了力量,整个人势如破竹的倒在地上,是摔倒的。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可他都没注意到,他已经在无穷无尽的后悔中陷入沉思。这次他想到了死。他打算回家以后自杀,在那之前他会吩咐妻子代替他到市场做生意。他要求妻子在自己死后割掉身上的肉,天还没亮她就得拖着黑色塑料袋来到自己的摊位,解开黑塑料袋的结,从里面拿出几块肉,袋子里装的都是他自己的肉。他会吩咐妻子挑出几块最好的肉,用铁钩挂在摊位上,并贴上白色的标签,上面要写上两个七歪八扭的大字:人肉。这样一来买的人肯定很多,说不定中午都还没到自己就被卖得干干净净了。对了,还要吩咐她务必记住顾客的长相和名字,并要求对方第二天再来一趟——看来还得叫妻子弄几十份满意度调查表,调查表随自己的肉一起送出,在调查表上得请求顾客第二天务必再来一趟交出已经填好的调查表。想到这里摊贩仿佛看到妻子因为自己而发迹的模样,他会心的笑了。但这笑只存在于摊贩的念头里,他只稍微想象了一下自己笑起来的样子。本来他的嘴角和脸部肌肉都做好大笑的准备了,但当一切就绪,只差大脑发出命令就能笑出来的时候,他连忙忍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死,自己还在市场里等待夜晚到来。必须死了才能笑出来,否则在这个摊位即使换了人也不会有顾客来了,他这么想。于是他决定在死之后再开开心心的笑,笑个三天三夜。之后他想与其笑三天三夜不如笑整整一个月,又想与其笑一个月不如笑一年,越想越多,最后他决定死了以后要笑一辈子。但不管怎么样,刚才的交易结束了。这是场两个人的交易,顾客和摊贩之间的。虽然摊贩得从坐在小木椅子上浑身脏兮兮抽烟的中年男子那里买待宰的鸡,而这个人又得从什么地方把大量的公鸡母鸡运送过来,这又会涉及到开车司机和饲养场的主人,当然也不能忘记那些细心照顾牲口的饲养员和前来检查认证的卫生局督查员。你终于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烦气躁而且感到不安甚至恐慌,当市场里回荡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的时候。你转身发现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在,诺大的市场异常空荡,你没有看见你走过来的痕迹,好像一开始你就已经站在这里。你忘记你是怎么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周围除了鸡鸣声没有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鸡鸣声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快,鸡鸣声没有变化,从外在到内在都没有。透过市场敞开的前门你发现今天的阳光也一如既往的苍白。透过泥水的反射你的目光放向地面,地面上泥水唯一没有覆盖的地方就是你所站的位置。在此之前它们似乎一直很完整。
【特邀评论】
金特评《我们的营养》
透过密集的词语,作者试图解构诗意。对于这个界面,作者是当作真实世界来处理的,导致了思维流于思辩的形式,字里行间透露着“展现”“说明”“因果关联”等自然科学的味道。
但我觉得,这种大量提及物质性的细节,并不是深入的行为,它仅仅是作者选择了一种视角后所看到的景象,虽然作者耐心的叙述,展现一片具有宇宙精神的细节,但在语言上,在语言的整体框架上,仍采取了日常思考状态下的套路,比如,大量的“事实上”“实际上”等等句式与短语,这说明,作者内里的动力并没有触及更深层的境界,而仅仅属于对细节的亲密,和对这个视角的迷恋,所以我觉得,如此而就的那些繁密的细节,其实更像水气一般的表面工夫,虽然就技艺而言,这篇小说已经在较高层次了,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存在它精神里的一种错位的致命伤痕。
错位的原因,关键一点,在我看来,是作者有意扭曲自己的内在天赋而造成的结果。我大胆的假设,作者一定受到了那种表面上看很有光彩的小说的影响,这一点可以说明,作者对自己的能力来源理解还不到位,因为,我个人的观点是,作者具备一种“朴素”的人生品质(下文会再提及),但它太隐匿了,是这个阶段里的作者无法触摸得到的。它的特点之一,是孕育着追根究底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朴素的疑惑,但它牵扯着作者的思维方式,有时甚至开始破坏作者的耐心,使作者急于整和出一套能立刻派上战场的套路,于是我们就在作品里看到了大量的逻辑辨证句式,几乎到了随性的地步,所以,作者看似横扫天下,无所不及,但骨子里却是被动的,因为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手里的技能的灵性,这也就使得小说在更高一层,表现效果上,仍避免不了一刀而就,一棒子定乾坤的性情,还不幸打破了力量与重量的承载肌体,那么,在艺术展现上,也是浅显的,甚至是顾作复杂的。
所以说,转换视角,决非易事,对这种转变的想象,很容易就造成写作内容上的变化,以前是写爱情的,现在来个战争的,绝对不是这样,因为它涉及到了能力。
关于能力,我觉得小破应该注意一下:在真正的能力成型之前,你却有了一套轻车熟路的语言套路。我觉得造成这个原因是,你对那种来自素朴品性里的对终极的探索,导致了你的思维方式以及句式运用上的不通大脑的熟手。而能力的积淀,首先应该警惕那些让你一见钟情的“东西”,这些东西最容易从阅读中找到,你迫不及待的把它吞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你真正吸收了它,它是营养,但还没有成为能力,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些作者就很容易开始滥用起来,但说到底,那只能成为一条技巧,一个招式,我觉得可惜。
疑惑体现了情感,这一点作者做的很自觉,很有效果。但疑惑并不能直接涉及理性,我说的理性,更多是指“观察,吸收,想象”的过程,我认为理性才是能力的灵魂,因为理性内部存有永动功,它靠矛盾性质相互制约而产生动力,因此,怀疑自我就成为了可能,具备了价值。具体到小说里,作者不仅仅要在内容上,而且要更加警惕小说本身,但不是要加深“小说本体论”的信念,而是在技艺上,懂得“前世今生与来世”。
但是,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朴素”,我认为这才是作者应该重视的“源点”,剔除词语、意象,透过语言的肌体,我看见了大而温和的思辩“骨骼”,这种根本,要知道它的存在,哺育它,而不是直接使用它,久而久之,才有可能避免倾囊而出造成的繁荣假象,才能避免视角完全被惯性思维局限并无理解构的局面,才能避免过早风格化。而你在写作时,所遇的自卑、焦灼、对别人作品的羡慕,其实都是表面现象,千万不要因此而失衡,否则你顶多就是个风格化,气质化的作者。
能力的提高,是紧扣作者本人的品性的,人的性格、世界观决定了写作上的阔度,而朴素更适合培育宽广的视阈。只有仅仅扣住这个致命点,作品的价值才能透过语气完美展现,仿佛那是从灵魂发出的感叹。
艾哲雪|我们冰冷、坚硬的营养
“我最讨厌的玩意儿是我最高级的营养。”
——张楚 《苍蝇》
在《我们的营养》里,《无数的岔口》是一篇令我感到惊讶的作品——它的结构来自于学生时代的说明文练习:就是那些曾无数次以“我的房间”为标题,反复强调要训练学生们描述房间布局时的方位感和逻辑性的东西。
我几乎还能对这样的方位描述感到熟悉:从客厅的窗帘开始,到客厅的吊灯和灯罩,再到木质地板和它下面的缝隙——令我惊讶的是:有太多的光线、杂物和灰尘弥漫于其间,不是作为意象,而仅仅是作为光线、杂物和灰尘本身。它们经常被一笔带过,仅仅用于渲染气氛,但现实中它们的气息一直包围着我们,如同不停纷扰着心灵的鬼魂。那雾状的气息总会使目标的轮廓模糊不清,专注于穿透那层雾气、使文字显得清晰一直是小说写作中的重要工作:我们不能把自己视野中的一切进行全面处理,更不能把全部信息都释放在笔下,因此筛选出必要和重要之物、抛弃薄雾般的琐碎段子成为了一篇好的小说的必要条件之一。
但雾总是和雾中的模糊轮廓们一样真实。那层一直被抛弃,却一直跟随包围着我们的雾气,总是在我们的一次次的走神和发呆中宣布着自己的存在。破东角在这篇文章中做着这样一件事:和梦醒时提笔记录下梦境相似,他在记录那层雾,那层也同样笼罩于思维中的雾。发呆和走神是难以被记忆更难以被记录下来的状态:在一次走神的短暂的几分钟内,我们可以构思出几千字也难以表述的事件或景象——或者更为复杂、无法概括为单一词汇的思维单位,然后在比秒还短暂的一瞬间就全部忘记。不得不承认:清醒的时候,我们对描述无轮廓之物往往缺乏耐心——那些奇怪的想法几乎不能被认为是我们自己思维的产物,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内容荒诞,还有令人惊恐不安的不确定形态。
破东角成功地把这不确定的形态安放进了无数的岔口之中,我们看到了那团雾气如何被他装入了地板的缝隙、供门把手通过的孔洞、看不清相貌的城市以及如同巨大的捕蝇草般危险的地下通道……
以及结尾处那个在预言中迅速衰竭的果实——我们冰冷、坚硬的营养;无论是否被消化,都将腐烂,归寂于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的营养。那个苹果,最终和始终笼罩全文,却只带来一片阴霾的太阳合而为一,为这场疯狂的幻想拉上了颜色最为鲜艳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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